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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9 ...

  •   皇宫内灯火更胜外城。自乾清门至承天门,连廊两侧皆悬龙纹灯笼,金线缠绕,灯面绘有九重云霓。御花园中设“观灯宴”,帝后携后宫眷属登高观灯,群臣奉酒。
      御前乐舞是由教坊司挑选最上等的舞伎,衣衫以云锦织金,舞姿轻盈若燕,乐音丝竹并作,宫女执纱灯于其中穿行,宛若星河流转。
      禁军披甲巡夜,宫门层层守卫,灯光照在甲胄上,映出冷色的流光。
      这宫墙里头的光虽华,却是规矩、克制的,总不似民间那样放肆热烈。
      士人府中多设宴赏灯、咏诗作对,香炉袅袅,酒盏微温。长者笑谈,稚子放烟火、点河灯。女眷极尽盛装,相携出街。
      贫民巷中则有另一番热闹——卖糖老翁挑担叫卖,舞龙舞狮的队伍沿街而行,孩童追逐,嬉笑打闹。连风里都有桂花、糯米与烟火纠缠不清的香气。
      京中灯火彻夜不灭。街巷似金线织锦,从城门一路铺到天街尽头。灯市人潮汹涌,烟火在夜空中一层层绽开,照亮整座帝都,也照亮了我们藏在其中的身影。
      李尧换了一身浅青布衣,衣料寻常,却仍掩不住骨子里的清雅气度。发冠以竹笠代之,只露出几缕鬓发在风中轻晃。那双原本可令百官噤声的桃花眼,此刻被灯光映得温软,清亮得如同被春水洗过。
      “还看得惯这等热闹么?”我侧首低声问。
      他笑了笑,那笑意极轻,似从喉间溢出的叹息,又带了一丝无奈:“一许,我虽在朝堂太久,倒也不至于忘却人间有这般光景。”
      我也笑起来。我自然知晓,李尧不是那般不闻民俗的人,我只是忍不住揶揄他。
      言语间,街对面正有卖糖葫芦的童子扯着嗓子叫卖,火树银花照得街边的花灯都似浮动。
      我心下油然生出些异样的安静——人群喧嚣,而李尧同我竟像自成一方静谧,只能听见彼此的呼吸。
      他抬手,为我拢紧披风,指尖掠过颈侧时,温度几乎烫人。
      “再往前去,便是放灯处。”
      我顺着他的话看向那条河。数百盏莲灯顺水漂流,灯影层层叠叠,从水面到映进他眼底,仿佛燃着的火。
      “听说上元放灯,可得心愿。”我轻声道。
      他略一垂眸,神情纵容:“一许可有愿?”
      我摇头:“天下安稳,百姓得安居,便足够。”
      他似是笑,又似叹。片刻后,他从袖中取出一盏小巧的莲灯,递给我。
      我没有接过来,仍是轻轻摇头,“民生之外,我并无甚所求。”
      “那我替你许一个。”他语气低缓认真,“愿一许——余生安乐。”
      余生安乐,字字入耳。
      烛焰微摇,在他的侧脸覆上一层柔光。那世人眼中持成稳重的首辅,此刻此时,比漫天灯火更热烈。
      风起,衣袂被轻轻掠起,竹笠下的那双眼看着我,道尽许多。
      而城中鼓声起,烟花再绽,我们目光相触,映出万千光影中的彼此——
      是夜灯火似梦,而我在梦中,深印的是他唇角那抹不掩饰的弧度。
      我忽而不再纠结,不自禁地在他唇边落了一吻,很轻很轻,轻到好似恍惚,可入目真实是他眼底的刹那惊诧和随之而来的浓厚的喜色。
      他自衣袖下握紧我的手。
      夜风携着糖香与桂花香拂面,一街的喧闹散在远处。
      河面上最后一盏莲灯也被风推远,化作水上的一点金光。
      我转过头:“走吧,前街戏楼今夜也开场。”
      他微微一怔,笠檐下的目光柔而亮:“一许还要看戏?”
      “上元若不看戏,岂不白来。”我语气温淡,带着清浅自得的笑意,“况且听说今夜的戏,极妙。”
      我拉着他,沿着人潮缓缓而行,避开巡逻的禁军与官差。
      街头的笙箫声渐远,灯火被风吹得微颤,照在他浅青素衣之上,宛如流光波动。
      人潮往来之间,无人注意到我们,更没有人会料想那错身而过的素衣男子,会是朝堂之首。
      戏楼门前悬着花灯,底下的说书人正高声吆喝着:“今晚两出好戏即将开场——《人间惊鸿客》、《鸳鸯行》!”
      李尧闻言眼底似有光动,悦然道:“走,入内。”
      我们在角落坐下,背对舞台的灯火。堂中喧哗鼎沸,鼓声初起,帷幕缓缓在面前揭开。
      戏台上,一名白衣剑客扮相的伶人,踏雪而来,惊鸿一面,便掠过了整个人间。
      他唱他无家可归,无心系世,唯有一壶浊酒、一柄旧剑。
      末了,他独立于高山雪顶,独对于白日残阳,凄哀笑道:“我不属人间。”
      然后鼓点与锣声起落,惊鸿之客背影消散于绫罗散落之间。
      我下意识侧目瞧李尧。
      他正安静地瞧着那舞台,眉目间似有轻微的波动,像被戏文中那句“我不属人间”轻轻叩敲。
      我忽而生出一丝触动——他在朝堂中这般久,世人看他是玉树,是首辅,可他以世家之身广纳寒门,又以清流之首遭圣所忌惮,他所行本就鲜少有人懂,遂竟无人想过,他是否也孤独如雪。
      帷幕落下。片刻的静默。
      我说:“世人只记他剑客一瞬惊鸿,岂知他也有疲倦。”
      他敛眸,辨不清其中悲喜,却含笑应我:“一许,一瞬,足以叫人记一生。”
      我亦酝出几分笑意,极轻,只像风吹动了水面的一圈涟漪。
      不多久,第二折换景,台上登场一对伶人,扮作寻常夫妻。男织女纺,晨起夜归,平凡得几乎寂寞。
      戏文平缓,却有道不尽的细碎温情。
      末了,丈夫生病,妻子在侧守灯相伴;灯火燃尽时,天将破晓,妻子轻轻呢喃道:
      “但愿来生,仍同君共织一布。”
      灯火映照在她点滴泪光上,也摇曳在我们席间。
      我指尖微动,竟为这戏文的温情所触动,轻声叹:“真好。”
      李尧轻握过我的手,在我耳边笑着低语:“几许细碎温情,一许竟也会羡慕?”
      我没有回答。
      我想到了我同李尧之间,这辈子或许都无法做一对平凡夫妻,这样的细碎温情何其难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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