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2 ...
-
下值时,已是申时。
我披氅在衙门口站定,目光扫过地面的泥泞,抬步往李尧的府邸不急不缓地走去。
堂倌朝里递了消息,得了令笑盈盈地把我往前堂引。
我在堂前站定,仔细用手一下一下拂去氅领的水珠,才把大氅递交给小厮。小厮接了衣物,恭敬退至一边。
李尧闻见动静,从纸墨间略微不耐地抬眼,瞧见是我,才把笔搁下,起身来迎我。
“怎么来了?”
“有事寻你。”
我们在堂内坐下。
他眼神不着痕迹地打量我,罕见地嗫嚅了下,“我以为你今天……”
我知道他在说什么,那个突然落下的吻。我不想同他谈论这个,至少现在不想。
他勉强地笑了笑,“罢了,何事?”
“今日上衙,有一滞狱我有疑:西坊市赵李氏失手错杀其丈夫,并误伤顺亲王,亲王宽和,不计嫌隙,是以杀夫罪判处。这种案子能被底下人一层一层往上递到我的手里本就奇怪,其中说辞,顺亲王宽和,更是讽刺。我去狱中提审了赵李氏,她言并未误伤亲王,更未杀夫。我令寺正调了相关卷宗,并派人问询了当日收押官兵和西坊市邻里,前后根本对不上。”
听到这里,李尧面色凝重,嘴角一抹了然的嘲讽:“顺亲王欲强纳赵李氏未遂,是吧?”
我缓慢地点点头,“所谓的杀夫,也是顺亲王硬按上去的,人是他杀的。”
“你如何确定?”
“赵李氏有一婆婆,刚烈十分,上月书血状申冤无果,一头戗死在县衙梁柱上,血溅当场。”
他顺着我的话头往下说:“所以这无人敢审理的棘手案子才层层向上递到了你手里?”
我抿唇不语。
“你想为赵李氏昭雪沉冤。”他敛眸看向我,却不是在反问我,他了解我。
“有多大概率能成?”我问他。
他面色恢复如常,轻轻摇了摇头。
“如今已非单纯的□□□□之争,皇帝放任宦官亲王,世家虽式微,但保皇派隐隐成势,又一招驱狼吞虎......”
没有可能。
我不甘心地说:“可是赵李氏何其无辜?赵氏阿婆何其无辜?赵氏又何其无辜?百姓何其无辜?”
他起身至我跟前,半蹲下,抬眸看了我良久,终是轻叹了一口气,“这些日子,我会联合六部上书弹劾顺亲王此事。”
我闻言微怔,敛眸看向他半蹲在我面前,不似上午那般恣意,像蒙了一层轻薄的纱,是他又不像他了。我不由想到,这次倒是他低了我一头,旋即低低地笑开。
我将他扶起,沉声道了声谢。
说罢我接过小厮手上的大氅,转身欲走。走出几步之外后又回头,酝酿了几分真切的情意:“明日来我府中,我请你喝我收罗的好酒,权当我谢过你这回,好吗?”
李尧站在原地,闻言笑起来,如皎玉树。
“好。”
第二日点卯,我远远看见李尧,朝他作了个揖,恭敬地喊了句阁老。周围人亦是如此。随后,一群大臣便排着队进了大殿,高呼“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端坐在最上面,挥了挥手,虚抬了众臣一把。身边的宦官看准时机掐着嗓子喊了一句:“有本启奏,无事退朝!”
朝会开始了。
起先仍是一些不痛不痒的小事,一刻钟后陆陆续续有六部的官员开始汇报各地灾害等等,然后一个侍郎突然站出来,作了一个深揖:“臣禀有要事启奏!”
“年前有顺亲王于坊市强抢民女,并无故杀害其丈夫一事,由其颠倒黑白,强按赵李氏罪名,岂能如此!”
上面的皇帝听到一半,脸色逐渐暗沉下来,身旁的宦官小心翼翼地观察他的脸色,随即大喊一声:“放肆!”
那站出来的侍郎被吼得一愣,气势弱下来,却发现吼自己的人是个宦官,随即又气势汹汹地指着宦官的鼻子骂道:“你不过一介宦官,岂有你插嘴的地方!”
又有几人站出来附议。
皇帝的脸色愈发难看,他睨着第一个站出来的人,声音喜怒不辨:“那你说,此案该如何断?”
“纵天子犯法,与民同罪!”
龙椅上的人忽而脸色如常,露出一抹刺目的淡笑,目光扫过我们底下的所有人,“众爱卿,以为呢?”
“纵天子犯法,与民同罪!”底下传出第一道附和的声音,随即陆陆续续传出多道附和。
我亦跟着喊了一句。
我知道此时若要明哲保身,缩起来做个鹌鹑才是最好的选择,可我总想赌,赌龙椅上的人不至于现在就翻脸,赌一丝翻案的渺茫希望。
皇帝坐在那儿,听着一声声“与民同罪”的附和,面上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拊掌称好,“好,好,好!”最后将目光看向李尧,“李卿,你说呢?”
李尧朝皇帝作了一揖,视线平缓地与他对上,沉声道:“天子犯法,与民同罪。”
“好!好!好!”皇帝一连又说了三个好,不怒自威,突然一声“放肆!”殿内乌压压跪倒了一片。
有几个不怕死的谏官还在高呼,“臣等死谏!”
皇帝像是气笑了,一挥手全都允了他们,“来人,将这些死谏的都拖下去,斩了!”
剩下的众大臣们见此面面相觑,都开始噤声。
那几个谏官被拖出去时,嘴里还在大喊着“死谏”。
呼声越来越远,直至戛然而止。
皇帝满意地挂起一抹不易觉察的笑,复又开口问:“众爱卿如何看这个案子?”
朝堂上的老狐狸们再开口,又换了一套说辞:“大理寺滞狱已有供证,卷宗亦可证,顺亲王分明宽容,却遭此非议,实属不该!”
我闻言心中冷笑,这龙椅上的人,只怕是要卸磨杀驴,他眼里只有权势,哪里容得下黎明众生。李尧是对的,这一遭,是我任性,非要讨什么……公道。
散了朝,李尧同我一路归家。
路上,李尧忽然自嘲般笑着,他说:“一许,你看,这世道,纵我位极人臣,并为天子密友,可君王如此寡义薄情,终究社稷为之所累。”
他出神地望着天边薄霞,缓缓地吐出一口气,“可是,一许,从前殿下心中亦有苍生黎明,所以我们变新法、推新政,广开言路…哈哈哈…可如今,他连谏官都杀!”
他没有歇斯底里,反倒是天可怜见那样喃喃着:“到底是他变了,还是我从没有真正看清过皇帝。”
我在他身侧有些不知所措,我从未见过李尧如此,可怜,我不知道用可怜形容他是否正确,可他这般……这几年来,他多是稳重持成,私下里在我这或许轻佻恣意了些,可他从未这般颓唐可怜。
我伸手揽过他的肩轻轻拍着,他比我略高些许,动作有些吃力。
他侧过头看向我,眼底那份郁色沉甸甸地,良久自其中升出一丝浅淡的笑意,调侃我:“你真不会安慰人。”
我松了一口气,讪讪收回手,幸好,李尧好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