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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12 ...

  •   在南偃的日子,我日日忙于政务,安民而收商利于国手,每两日便委派商队给李尧去信一封,信的内容总不过讲述此地商、政如何,民风如何不同于京中,时而也随信寄去一些稀奇小玩意儿。京城路远,信息总不似先前传递便利,李尧送来的信总要个□□日才能到我手上。
      说来好笑,初时我忧心李尧半月未必能来一信,如今倒是日日下衙归来便可等到商队带来他的信,日日读,日日收,我竟也能嗔笑起他嘴贫来。
      信展开来,总是“吾卿卿如晤”开头,又以“甚念卿卿”作结。他同我提及京中朝局如何,宦官竟已经代行传旨之权,不日又设厂再放权内侍行纠察之责,再后来,旨召未下、内侍已先行……清流之士对此多有攻讦,皇帝只言“宦官此行径,我并不知”,却并不加辖制。皇帝这般态度只如当初新旧两派之争,只不过清流新派的处境才是当时的世家旧派。
      青阳已过,朱明飞逝,素商未留,严冬又至。海患已平,海路将开,再有半旬便可回京复命。从上元到今日,已有九月之余,商队送来的信已有二百六十八封,原先的书匣已经盛放不下,我又换了一个更大的。
      此外,李尧在信中常言一切安好,言我在此不易,要再等等,等回京就好了。
      我以为他说的是回京后便可借此为他谋事从而助他一臂之力扳倒保皇派。
      留在京中的门生亦时不时递来消息——李首辅连月来广设宴,在朝官员多宦官擅权不满,弹劾的折子如漫天飞雪,称其“上蔽天听,下蔽朝野”。
      蹊跷。
      李尧这般大动作地广设宴,皇帝最是忌讳派阀,拉拢群臣竟都不避着皇帝了吗?
      罢了,我竟搞不懂他在想什么。眼下再有半旬,我就可以回京复命。待回去了,李尧要做什么总会明了的。
      最后的几日,李尧只来了一封信,信封之外写了一行字:吾卿卿安,吾在京一切安好,此信待你回京拆看。
      我疑虑更深,心中隐隐不安,而这种感觉在回京那日更是强烈到了顶点。
      自府衙到官道,一路上南偃百姓自发洒水相送。
      将行之时,瞥见向巷子角处一个乞儿,便命人拿了几两碎银给他。那乞儿朝我这边忙不迭地磕头,嘴里说着好话。
      我转身自官道而去,远远地还听见了那乞儿的呢喃,说什么下辈子也想同我这般做达官显贵,吃喝不愁,享这辈子都没见过的荣华富贵。
      我轻笑了一声,不知是笑乞儿还是笑自己。
      启程时,天光正好,泛着暖阳的金光;行至终途,天色已经灰得像一块旧铁。雪片压着风斜落,落在车舆之上,马蹄陷在半寸薄冰里,踩出咯吱声。
      我披着狐裘坐在车中,手心是那枚李尧赠我的韘形佩。我掀开帘角,只见道旁枯柳尽白,几处村烟浮动,地里无人。
      押送文牍的校尉骑在前头,口中呵出的白气在空中散开。那几案中的奏疏,被包得极严——上头写着“南偃军籍清册”几个字,墨迹犹新。后头还跟着一只商队,运的是南偃特有的稀奇玩意儿。
      马车颠簸。有人掀帘,呈上一盏温酒。
      “大人,傍晚便可入京。”
      我“嗯”了一声,接过酒,放下帘子,却未饮,只看那热气一点点散尽。
      我拿出了最后那封信,指尖捻着信角,愈加不安。
      风雪漫天,队伍终于抵达,城门半掩,角楼上挂着残破的金旗,风卷旗面,如碎雪扑地。
      “报——前方驻兵拦路。”前骑下马禀道。
      我掀开车帘,寒风扑面,一瞬间,睫上都结了霜。
      那拦路的,是禁军,甲上覆雪。他认出我来,朝我急急拱手:“大人,京中有变!”
      雪声停顿似的,世界都安静了一瞬。
      我似有所感,心沉了下去,轻声问:“何变?”
      校尉伏地,语带惶惧:“前夜三更,首辅以私蓄精兵三千,围禁中右掖门,意图胁驾改制——事泄,被御前侍卫与内廷中使合力剿灭。今晨,叛兵已平,首辅伏诛,其党尽擒”
      风卷起那人的披风,打在雪地上。
      我没有立刻回应,只看着城门那一线暗红——似溅在雪上的血迹,被新雪覆了半寸。
      我忽而莫名轻笑一声,视线有些许模糊。
      李尧。
      你好得很。
      袖中指节被我攥得发白,我自心底生出一种奇异的空。
      “备纸笔,”我道,“修书一封,奏南偃事毕,请命留京外候旨。”
      校尉惊讶:“大人,陛下本命您今日入京复命——”
      “此时入京,是邀功,还是请死?”我的声音平静,语气不重。
      他讪然,不敢再言,
      下完令我转身回了车厢,视线被风雪一瞬彻底模糊,我伸手欲抹,却发现手也被沾湿了。
      我哭了么。
      车厢里放着那封被捻得皱巴的信,我颤抖着手拆看。信里开头只有寥寥数语:此去险,若我不归,卿卿亦不会受我牵连,好好活下去。
      豆大的泪珠瞬间落下洇染了墨,我咬牙切齿在心中骂李尧该死,却慌张地伸出手一边想要抹去水渍,一边又在纸上晕开更多墨迹,心中的委屈和无力一瞬间爆发开来。
      骗子!李尧这个骗子!
      说什么不入两派为他谋事,说什么你我两厢恩爱无疑!可他呢?他在做什么?支开我去南偃,日日信中柔情蜜意地泡着我!我竟未觉他话中的疑点——“吾已为卿卿事先打点”,事先打点?他根本不需要我走这一遭为他谋事。
      这朝堂之上经天纬地的李首辅,哪里需要我为他谋这劳什子事!
      我负气一般停下了手上的动作,不再徒劳。信的后半部分已经模糊,隐约可辨出写的是什么。
      “卿卿莫悲,亦莫生我闷气。”
      李尧当真是自以为是,他要去死,我悲伤什么。
      “我知一许定会怨我不曾事先告知,原谅我这唯一一次骗你。此事若是告知了卿卿,你定不愿脱身清流。可我没有十成的把握能成此事,因而不愿你同我涉险。此去不论结果好坏,一许都不会牵扯其中。”
      “若事成,我自如当年城门迎你;若不成,一许亦有退路。”
      ……良久,我拂去面上泪痕,深吸了一口气。
      好冷。
      好冷。
      今年的冬天和去岁相比,更冷了。
      气过之后,我忽而平静下来,心脏一阵接一阵的难受。
      李尧走了,那我这一车的稀奇玩意儿给谁呢?
      今年的雪这么大,他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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