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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初见 ...

  •   春雾未散,迎仙渡像被谁轻轻呵了一口气,软软地裹在朦胧里。一缕日光斜挑朱纱小窗,碎金般洒在檀木榻上。
      榻上人懒懒翻身,锦被滑落,露出半截香肩,肤光胜雪。三条雪尾昙花似的乍现,又倏地收拢,尾尖还勾着被角,仿佛要把最后一缕春梦也拖回怀里。
      梅渊绫半睁杏眼,眸光穿过窗棂。街上锦衣如织,冠盖如云,世家子弟步履生风,眉目藏着青云志——仿佛跨过那道星门,便可一步登天,得道升仙。
      “无趣。”
      梅渊绫缓步走至铜镜前,只见镜中人不施粉黛,身着素白的长裙,裙角绣着疏疏几枝红梅,纵是清纯淡雅的装扮,可惜发间隐约露出一对毛茸茸的白色耳朵,便显出她独特的身份。
      “师尊,你不在,那些所谓的正派弟子又要找我麻烦了……”
      梅渊绫叹了口气,起身御剑而出,如风般消失不见。
      玉阶百丈,晨雾缭绕,石阶尽头隐入云端,仿佛一条通天之梯。山风拂过,松涛阵阵,夹杂着少年们轻快的笑声与喘息声。
      梅渊绫御剑而下,衣袂翻飞,素白长裙在风中猎猎作响,转瞬便落在关口前。她收剑入鞘,指尖轻点腰间,一枚玉佩随之扬起,龙飞凤舞的「梅」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梅师姐!”
      “师姐回来了!”
      “您终于下山历练结束了!”
      守阵弟子们顿时炸开了锅,一个个围了上来,脸上皆是掩不住的仰慕与激动。
      “梅师姐,下次下山捉妖,能不能带上我?我新学了一套剑法,正好请您指点!”
      “师姐,山腰新开了许多桃花,您想不想去看看?我们一同赏花可好?”
      “师姐,您这次回来,是不是又要代师授课了?外门的弟子能不能也去听您讲剑?”
      少年们叽叽喳喳,声音此起彼伏,像一群刚出巢的雏鸟,围着她团团转。
      梅渊绫莞尔一笑,一一颔首作答,声音温柔却不失分寸,“好啊,若你们能通过下月的试炼,我便带你们下山捉妖去。”
      她声音不高,却如春风拂面,少年们听得心花怒放,纷纷应下,仿佛得了天大的恩赐。
      师尊宅心仁厚,每次下山,总要带回三五个孩子,或衣衫褴褛,或眼神倔强,皆是他口中的“缘法”。
      梅渊绫作为师尊的第一个徒弟,自小便被推到“代师授业”的位置。
      她看着这些聒噪的雏儿,神思却飘回百年前——
      那时的她,尚未化尾,不过是只被山火灼伤的小狐,蜷在焦土间,奄奄一息。那夜火光冲天,她以为自己必死无疑。
      直到那一袭白衣踏月而来,衣袂不染尘埃,指尖一点甘露如霜雪漫天,便将她从黄泉路边勾了回来。
      “此后,汝便叫渊绫,愿妳既韧且丽,可渡深渊,亦可披绫霞。”
      她抬眼,只见那人眉目温淡,像隔着万重烟水,却又触手可及。
      百年光阴弹指而过,梅渊绫已修炼至金丹后期,上清派数一数二的天纵之才。
      可只有她自己明白,所谓“天资”,不过是师尊用一盏盏夜灯、一颗颗丹药、一次次亲手为她疏导灵力堆砌出来的。
      一想到师尊,梅渊绫的唇角便不自觉扬起,指尖轻掐,心中默算:师尊闭关,已整整三年了。
      她自幽州捉妖归来数次,每次都悄然立在寒清阁外,隔着厚重石门,以神识望向那道独坐灵台的背影。
      “……弟子渊绫,叩请师安。”
      可回应她的,只有山风掠过松涛的沉寂,恍若师尊若有若无的叹息,也似她不敢开口的爱念。
      ……
      几瞬息之间,云影翻涌,寒清阁如一方玉印,镇在缀云峰顶。这里便是师尊闭关修炼之处,也是她的住所。
      足尖点地,白色绣鞋陷入松软花泥,青苔爬上石阶,藤萝缠绕石凳,绿得近乎放肆。
      “就一眼。”梅渊绫屏息轻步向前走,心跳如擂鼓,低声说,“瞧瞧他是否瘦了,是否……”
      尾音散在风里,连自己都羞于启齿。
      “吱呀——”
      朱门上的鎏金符纹在灵力的催动下微光一闪,一缕幽风先她而入,香气扑面,清若松巅雪,却又缠了一丝极淡的腥甜,像雪地里突然绽开的朱砂梅,勾人魂魄。
      梅渊绫鼻尖轻耸,心跳猛地漏一拍。不对,这味道……
      松雪之下,分明藏着血味,新鲜、滚热,甚至带着炙烤后的焦香,像深夜荒原里撒了孜然的野味,撩得她牙根发痒。
      按理来说,修者筑基之后便不需食五谷,可梅渊绫却做不到,下山每每看到烤肉铺,都要点上几大盘才罢休。
      闻着这香甜的肉味,此刻她舌底竟泛起馋涎,尖牙不受控地露出寒光。
      “……哎,不对。师尊早已辟谷千年,这是哪里来的烤肉味!?”
      一念至此,沐水剑铮然出鞘,水蓝色的瞳仁竖成细线,冰霜迸溅。
      “何方小贼,敢坏我师尊清修?今日必叫你形神俱灭!”
      梅渊绫并指如刀,引动“水裂诀”,丹田灵力似冰河决口,一呼一吸间,寒清阁长廊卷起霜雪风暴。绣鞋点地,青砖寸寸生花,朵朵冰棱绽开,银光四溅。
      她循着那缕腥甜,瞬息掠至偏殿。朱门紧闭,香雾缭绕,却掩不住那皮肉焦熟的香味。
      梅渊绫眸底金芒暴涨,一剑挥出——
      “砰!”
      门扉碎成漫天朱蝶,木屑尚在空中,已被剑气冻成冰晶。
      “一川玄冥水,九转洛神魂。寒生天地寂,雪落——斩星辰!”
      咒音如玉碎冰盘,剑尖旋处,千道寒芒交织,化作死亡莲华,层层绽放,蕊心一点幽蓝,直取房内黑影。
      “……擅闯寒清阁者,死!!”
      “渊绫,是吾。"
      声音温柔,熟悉得令她心尖发颤。
      师尊!?
      可“三寒真境”的剑势已出,万川归海,岂能说收便收?梅渊绫一咬银牙,竟逆卷经脉,将磅礴剑气生生摁回丹田。
      “师……尊……”甜软的嗓音,带着狐族天生的媚,却掩不住其中的颤意。
      一口鲜血喷出,梅渊绫咬牙撑剑半跪在地,三条狐尾不受控地在身后倏然绽开。
      下一瞬,温暖的怀抱从身侧拥来,梅渊绫卸下所有力道,娇弱地倚过去。
      ……好香。
      迷茫间,那缕烤肉香愈发浓烈,梅渊绫吸了吸鼻子,尖牙在唇下颤栗,腹内金丹竟发出饥饿的嗡鸣。
      她几乎要一口咬向面前晃动的“熟肉”,只能用牙狠狠咬住舌尖,以痛逼退兽性。
      梅渊绫虚弱地抬眼,视线穿过雾状的血膜,只见面前人身穿黑色长袍,兜帽压到鼻梁,看不出面貌,只露出薄唇与一线苍白的下颌。
      再仔细一看,他在衣袍之下的皮肤被火焰燎得黢黑,脂香四溢——那烤肉味竟来自他被烤熟的身体!
      “你、你是谁……”梅渊绫喉头滚动,怒意与馋涎混作一股铁锈甜味,强行咽下涌到齿尖的腥血,声音嘶哑地喊道,“放开我!”
      “章烬霄。”清脆的少年音响起,他果真松了手。
      梅渊绫失了支撑,踉跄半步,她抬眸欲再斥,却见他侧身微让——
      白衣无尘,广袖如月,眉眼间盛着一泓春水,正似笑非笑地望来。
      不是她叩门百遍而不得的师尊,又是谁?
      梅渊绫的泪水像断线珍珠,一颗颗砸在白衣袖口,瞬间晕成小小的深潭。她一步、两步,几乎踉跄着扑过去,指尖死死攥住那截云缎,“师尊——”
      呜咽声带着颤,像幼兽被踩了尾巴,又委屈又凶,“您出关……为何竟不先告知阿绫?我以为有人要害您,吓得一刻也不敢耽误……可您却同他躲在此处,衣冠不整……”
      她抽噎着,泪眼朦胧地扫了那黑衣少年一眼,那目光像冰锥子,又嗖地转回师尊脸上,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哭腔的控诉。
      “难不成……他是您暗结的道侣?您曾言‘大道无情’,已斩断了所有情缘,为何要……”
      还不待师尊说什么,黑衣少年冷哼一声,嘴角扯出一抹凉薄的弧度,“你疯了么?我与梅雪安没关系。”
      “你你你!”梅渊绫的哭声戛然而止,娇躯一震,青葱玉指“嗖”地指向他鼻尖,指尖因过度震惊而微微发抖,“你怎敢直呼我师尊的名讳!”
      她另一只手“啪”地捂住嘴,杏眼瞪得滚圆,仿佛听见了什么大逆不道的禁咒,声音从指缝里漏出来。
      “你口出诳语侮辱仙长,若还算是个男人,就拔出你的剑,我梅渊绫作为寒清长老的首徒,今日就要跟你决一生死!”
      “渊绫,莫闹。”
      师尊轻叹一声,握住她颤抖的手腕。那一声“渊绫”低而温柔,像春雪初融,瞬间浇灭她心头七成的火气。
      “师尊,我有分寸的……”梅渊绫强按住快要蹦出胸腔的雀跃,小声嘟囔,“就、就教训一下,真的,不取他性命。”
      “三年未见,汝之修为又有进境,烬霄不过筑基中期,便放过他罢。”
      师尊的指腹摩挲她腕间的脉动,像在给一只炸毛的猫顺毛,指尖所过之处,似乎连心跳都跟着缓了节拍。
      “是,弟子遵命。”
      梅渊绫乖巧低头,唇角却止不住上扬,几乎要咧到耳后根。她顺势把脑袋靠在师尊臂弯里,身后的狐狸尾巴都要翘起三丈高。
      “汝远在幽州,吾本不愿这些师门琐事扰妳清修。”
      师尊抬手,抚了抚她发顶,笑着说,“金阙私下传书,却未提吾出关一事,赌妳是否会回来。”
      梅渊绫的耳朵微红,小声说,“师尊,我是您的大弟子……十年一度的大典,如何也要帮您镇场面的。”
      “有妳在,缀云峰又能热闹起来了。”师尊低笑,袖中滑出一卷泛着月华的玉简,“此为‘太素九问’剑章——愿汝早日突破金丹,剑开天门。”
      “多谢师尊……”
      玉简落入掌心,冰凉沉重,却烫得她指尖发颤。梅渊绫软软地“嗯”了一声,尾音拖成甜腻的糖丝,耳尖在师尊温玉般的掌心里轻轻一颤,喉底滚出半声满足的呜咽。
      “师尊,您又是从哪儿捡来这没礼貌的孩子?今儿是要收他为徒么?”
      “不错。”师尊收回手,广袖如月瀑倾泻,声音清浅却郑重,“你们同为妖族,以后便可相互扶持。”
      “妖族?”
      师尊点点头,说,“上古十妖,金乌。”
      “……我来说吧。”少年低下头,嗓音沙哑地说,“我爹渡劫失败,十日墟被玄火烧成赤地千里,是梅雪……梅仙长救了我。”
      窗外山风掠过,吹得灯影摇晃,像残火将熄。
      “烬霄,吾还留有他一魂一魄,”梅雪安抬手拈起一缕风,声音低而温柔,“你且随吾修习丹道,倘以玄火炼魂,辅以九转还魂丹,未必不能重送他入轮回。”
      “父亲的情况,我都知晓。”章烬霄摇了摇头,唇角裂出细小的血花,苦笑着说,“我无心修道,仙长恕罪,还请放我下山吧。”
      “放肆!”
      看着师尊漂亮的眉微微蹙起,梅渊绫心头邪火“轰”地窜上三尺高,一把揪住少年的衣领,将人提得双脚离地。
      “师尊从火海中救你回来,是给了你第二条命!你若转身就走,对得起谁?”
      “仙长救命之恩,我无可回报,可强逼我留在此处又有何益?”
      章烬霄被她拽得踉跄,黑袍扬起,露出底下焦红的伤口,他却一声不吭,只死死盯着她,眼底燃着两簇金色的焰火。
      “梅渊绫,你也是妖,怎会不知仙门冠冕下,藏着多少剔妖骨、炼妖丹的腌臜?这恩,我怕无福消受。”
      “好一个无福消受!上清派三千妖籍弟子,皆凭本心问道,谁短过他们半分公道?若仙家真如你说的那般不堪,师尊又怎会费尽心思救你?真是忘恩负义的混账!”
      “仔细听着,要么做我师弟,要么——”梅渊绫怒极反笑,指尖一弹,剑气贴着他耳廓掠过,斩断一缕乌发,“死!”
      章烬霄愣了许久,才从齿缝里挤出一句,“仙长,您的徒弟……在威胁我哎?”
      梅雪安失笑,眸光温柔地落在梅渊绫炸毛的尾巴上,声音轻得像雪落松梢,“别怕,渊绫半步元婴,不会乱造杀业。”
      “师尊——”梅渊绫鼓了鼓腮帮子,尾巴“啪”地缠上师尊的手臂,尾尖软绒扫过他的腕骨,小声说,“我吓他呢。这小乌鸦骨头硬,不敲一敲,怎知您的好?”
      梅雪安任由她缠着,另一手抬起,广袖流月,指尖替章烬霄拂去肩头的焦灰。
      “烬霄,”他的声音低而稳,像深夜不波的寒潭,“旧友之子,吾不能不救。”
      话音落,他并指如剑,一缕月白灵纹自指尖浮现,轻点在少年眉心。灵纹没入肌肤,化作一枚极淡的月痕,像被雪掩住的星。
      “以此印记为誓,一年为期。”梅雪安收回手,广袖垂落,“一年后,你若执意下山,吾亲自为你拂开山门雾障;你若愿留,吾以丹炉玄火为令尊重构神魂,可好?”
      章烬霄指尖微颤,抚过眉心那一点凉意,喉结滚动,“仙长,我爹的死、或许还有蹊跷……”
      “渊绫下界捉妖,汝与她同行。若幕后真有翻云覆雨之手,上清派绝不姑息。”
      “师尊!”梅渊绫倏地转身,狐尾不情不愿地松开那截月白衣袖,耳尖悄悄透出粉,“您又要把徒弟推给我带?”
      “妳若不愿,吾另寻他人便是。”
      “我自然愿意!”梅渊绫大声说,痴缠的眸光看向那黑衣少年,瞬间化为如冰霜般的寒意。
      “小乌鸦,别敬酒不吃吃罚酒。至于你爹的事,我陪你查就是,但若你敢半路逃跑——我便把你捆成粽子吊在树上,让猫天天抓你屁股。”
      “……好。”章烬霄怔住了,良久,才俯身以额头触地,低声说,“徒弟烬霄,见过师父……”
      “嗯?”
      “……见过师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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