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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入梦 ...

  •   以地上的灯光为界,两人隔着生与死对视了一瞬。
      旋即,她谨慎向前,将他穿身而过。

      被穿透是种异样的感觉,面对十六年未见的仇人茫然的眼神更是。

      他们都老了。苏萦似乎老得要比他慢得多。这些年两人天差地别的境遇也早已印证了,他们两个,谁才是被命运垂怜的那一个。

      他盯着她弯下腰去扶起宫灯的背影,隐约觉得他们新婚之时,她也有一件这样的绯色织锦披衫。那个时候,他出于少年人莫名其妙的别扭心思,总不肯当着外人的面承认,他的王妃是明艳俏丽,容色倾城。一个从五岁就哭哭啼啼跟在他后面的小娇气包,一个搅和了他和西河王郡主的好事,使计逼他就范的王妃,能有什么好看。七年婚姻,争吵不断,两人隔阂越来越深,互相欺瞒,互相伤害,连如今回忆起来都只觉得身心俱疲。
      一切结束在谁都没想到的时候。先皇猝然崩逝,朝廷形势瞬息万变,他蛰伏已久,当然要起兵夺回本就是三哥从他手里抢走的皇位。而她,还有她的父亲和母族,却断然拥立她姨母的独子,先帝的七皇子萧启煜为帝。
      他太没有把那坐还坐不稳的孩子背后的势力放在眼里,因此最后落得满盘皆输。忠心耿耿的侍卫,同气连枝的胞弟都因他而死。
      亲人朋友全都因他不幸,只有他自己想死也死不了。他夺位失败,等来的惩处却只有软禁,甚至在不久后再次起用他入朝为官。十几年后,他的政敌诬他谋反,关进诏狱吃了几天苦头,又被放了出来。他的景况越来越不堪,他的罪名越背越多。可他偏偏还活着。他染重病,有恰好路过此地的太医;他被人殴打,有从天而降的官兵。

      他有时候忍不住想,她是不是要折磨他,是不是就想看着他这样屈辱地活着,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
      可他终于死了,这一次她没来得及救下他。他陡然升起一丝报复的快感,之后又觉得自己十分可笑,竟捉襟见肘到要拿自己的命去报复别人。
      他天人交战的当儿,她已经捡起地上卷轴,环顾一周,拿着案卷提着灯往外走了。
      他不知是在意自己未能翻看的案卷还是在意这女人的动向,鬼使神差地跟了上去。

      黑脸猫一晚上都对着窗边那盆迎春花张牙舞爪地哈气。兆玉赶了它好几次,怕它拍落了枝头才结出的脆弱花苞。苏萦放下书本走过来,低下身子循着猫的视线看过去。
      “真丢人,小环!蜘蛛都怕。”她朝猫的头上宠爱地胡撸了一把:“好啦,它碍着你什么事?过来吃小鱼。”她回首去拿装鱼干的瓷罐子,小猫兴奋地跳上炕桌昂起头来等着。

      猫儿带倒刺的舌头热热地舐着掌心,她用另一只手拖过下午未看完的案卷来。
      这几页什么时候看过的?真是年纪大了,记性也不济了。

      萧征趁她皱着眉头对照自己的笔记时,站在她身后快速浏览。等这女人再离开,就又能再翻一页了。
      猫儿紧盯着他发出恐吓的喷气声。
      “行了行了,咱们不理他。”苏萦把猫抱到腿上,揉揉它的小脑袋。
      萧征忍不住回头看了迎春枝杈上的蜘蛛一眼。那是位娴雅的闺阁小姐,正细致地调她的琴弦。

      这屋里太静了,连个伺候的女使都没有。苏萦窝在炕床上,拥着猫咪,身子前倾向炕桌,兀自提笔写写画画。
      她的生活竟是这样恬淡的?传闻中的长公主,可是——

      “兆玉!”她冷不丁扬声唤,边搁下笔把桌上的纸张卷册都收拢了:“我闷了。”
      房门被轻轻推开,兆玉带着几个容色昳丽的彩衣少年鱼贯而入。少年们颇有秩序地迅速找好了位置,簇拥在苏萦脚边。这一个捧果奉茶,那一个揉肩捏背,丝竹管弦的悠扬乐声也适时响起来。
      坐的离她最近的那个红衫少年从怀里拿出一个精巧的小胭脂盒,殷勤地递到苏萦面前,求她试试他新调的颜色,有多么合衬她白皙的肤色。瞧那小子满眼精光,分外热切,飘在角落里的萧征和被他抢了先机冷落在一边的绿衣少年都微不可查地翻了个白眼。
      苏萦含着坏笑,朝红衣少年的肚子上揉了一把,蹙起眉头故作嫌弃:“六郎,你这小嘴儿啊,光会说就得,可别太会吃了。你自己摸摸你这肚子,跟块板油似的!求我办事,就拿这身材伺候我,你是不是诚心想让我给你妹妹安排差事?”趁‘六郎’一时尴尬嗫嚅,回头朝那绿衣少年一笑:“还是五郎练的结实。过来我摸摸,不错!今晚你伺候我。”

      胜负已分,和红衣少年一同瞬间黑了脸的,还有飘在角落里的萧征。坊间传闻听得再多,不如亲眼所见。传闻中的长公主,当真把日子过得声色犬马,荒银无度。

      更鼓楼敲过定更,面首们依然是由兆玉领着出去,独留苏萦和那绿衣五郎在房中。
      萧征也闷闷地穿墙而出。他可不是什么思想腌臜的色鬼,无心窥伺室内风光。何况,当年轮到他“伺候”的时候,这些小崽子们还没生下来呢。
      一个抱着琴的少年走了又折返,踱回兆玉面前艰难地嗫嚅:“大人能不能提点一下学生,长公主有无什么其他喜好?若明日再不能引起长公主的注意,学生的母亲——”
      “给你母亲治病的太医,前日就已经派去了。”兆玉宽慰一笑:“长公主知道,你母亲的病拖不得。至于你舅舅的案子,她一定会想办法,让你再耐心多等一些时日。至于她这里,你若觉得勉强,以后就可以不用来了。她找个机会,送你出宫去。”
      那少年感激涕零,扑腾跪在地上叩首道:“请大人替我多谢长公主大恩!”
      兆玉忙着扶他起来,红衣六郎不知道从哪儿踅过来,揶揄道:“哎呦,那天我正好在场,长公主还说:小伙子年纪轻轻的,别总是闷在家里死读书。细胳膊细腿,身上肉都是软的,一点线条都没有。要是没有别的事,以后就别让他来了。”
      少年擦着眼泪站起身来,皱着鼻子软乎乎地回嘴:“多谢你补充,板油兄。”

      少年人们逐渐远去的嬉笑打闹声中,站着一只若有所思的鬼。

      萧征在宫里飘了一圈,重走了一遍走过二十多年的上朝下朝的路。等他百无聊赖地飘回赏明宫,才敲了三更。他当然不想冒昧地闯进屋去,看两个人抱在床上。

      设了佛龛的西次间点着灯。
      本隐藏在墙壁内的一排书架出现在佛龛右首。
      这赫然是一个微型的玄武阁天字库。长公主仗着少帝的势,不知从库里借了多少案件卷宗出来。有蹊跷的,有冤情的,一一罗列在此,标记着涉案人姓名,整齐地摆在书架上。
      苏萦身着月白寝衣,裹着紫貂大氅,坐在书架下的矮桌前提笔思索。
      默了半晌,总算让她想到了什么,紧皱的眉头一舒,纸条上写下一个名字:“兆玉,去给我查这个人。”
      “长公主,此事有乔家的人牵扯在内,太后那边…”
      “我会去跟姨母说的。”苏萦的话音里掩不住的困倦,将额头轻抵在自己的手腕上:“姨母只是太忙了,想抓紧结案。可她不是不明事理的人,不会草菅人命。”
      “你看,这不就有眉目了。那小子的舅舅兴许就有救了。”

      她释然一笑。
      摇曳的灯火照在她未施粉黛的脸上,竟有一丝神性。
      萧征站在暗地里痴痴地看着。刚才和当下,不知哪个是梦。

      突然起了一团雾,遮住眼前一切。他惶惶然往前冲,冲破迷雾,竟是他从前的王府。
      华灯初上,府中下人们忙忙碌碌,正是晚饭时候。
      苏萦独自坐在天井中的秋千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用脚尖点地,秋千小幅度地晃着。
      听到脚步声临近,她头也没回:“蜜合,推我两把吧。”
      身后的人站着没有动。她转回头,看清他的脸,微微的有点吃惊:“啊,殿下。”
      她忙站起身,动作虽慌,神色却冷,一张口就夹枪带棒:“哟,知道回来吃饭啦?”
      “可是咱们府里,早就不带你的份了。劳烦殿下去外头凑合一顿吧?”
      萧征只是定定的看着她。这里是她的梦。
      “还不走?你不会太久没回来,不认识路了吧?”苏萦蹙起眉头,不耐烦地朝前走了几步越过他,扬声叫她的贴身侍女:“蜜合,送殿下出去。蜜合,蜜合?”
      她突然呆在原地。

      “…蜜合,蜜合不在了。”
      震悚与悲伤将她钉在原地,她双眼失焦,泪水汹涌而出。
      “…蜜合被你弟弟害死了。”

      她猛地转过身来:“你还有脸来见我!”

      萧征的身影骤然消散。
      做鬼就是这一点好。
      想逃避的时候,只需向后一退。

      苏萦浑身一震,睁开双眼。
      她独自躺在卧房的床上,天已大亮。
      哪有什么靖王府,哪有什么萧征。
      她惨然一笑。

      房外等候多时的侍女们听到响动,悄声走进来伺候她洗漱梳妆。

      “长公主昨日没休息好?”
      厚厚地扑了几层粉还是遮不住她眼下乌青,为她上妆的小宫女小心翼翼地问。
      “嗯,睡得太晚了。”她随口漫应。
      “长公主的指甲又该染了。”
      “嗯,还用西域进贡的海娜吧。这把年纪,不适合用凤仙花了。”

      十个指头都拿凤尾草裹好的时候,少帝又来了。
      “表姐,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少帝夸张地大呼小叫。
      “去,”苏萦皱起眉头,刚想摸摸脸蛋儿,叫笨重的指套挡住了,没好气地嘟哝:“臭小子,这么不会说话。”
      “我说真的,不骗你。”少帝怪委屈地撇了撇嘴:“我现在就叫个太医过来给你诊一诊脉,别是得什么病了。”
      “没什么病,就是撞鬼了。”苏萦乏得恹恹的,随口乱答。

      “啊?鬼?什么鬼?”少帝吓得弹坐起来,缩着脖子到处瞟。
      “瞧你吓得那样儿。”苏萦嗤笑:“我也说不上是怎么回事,昨晚梦着萧征了。”
      “你怀疑他来找你报仇的?”少帝皱紧了眉头往苏萦身前凑近些,悄声问:“你看清了吗?梦里他长什么样啊?”
      “唔……”苏萦扬起头想了一下:“还是很英俊。”

      “……啧。”少帝嫌弃地眯起眼睛。

      “也还跟活着的时候一样讨人厌。”

      “表姐,你是想他了吧!”少帝见她眼神恋恋的呆坐着,仿佛还在认真回味,忍不住打趣。
      “…没有。”想了他十几年,梦见他还是头一次。

      太阳像小环追着玩的毛线团,滚到宫墙下头去了。
      她满怀期待地睡下了。

      “你到底来干什么?真的做了鬼,来索我的命吗?”她端详着面前的男人,暗想虽说落魄了几年,他的模样总还不是太难看,衣着打扮还算干净清爽。就是那蜷在袖中鸡爪一样挛缩的右手刺了她一下,手筋还是当年她叫挑断的。

      “我有话要问你。”萧征终于开口。
      “你问。”

      “为什么要帮我?”
      “在诏狱,在并州,为什么一次次的救我?”

      “哦,就问这个?”她嗤笑:“为了证明我有这么大的权力。我让你活你就得活,让你死你才能死——”

      “我死了。”
      “哦,”她像被噎住了似的,顿了一下,依旧不服输地接上:“对啊,我就是突然有点想让你死了。”
      萧征低下头,喉咙里忽然咕噜出一个苦涩的笑音。笑音连成一串,他笑得浑身发抖,背往下伛偻着。
      “苏萦,我这辈子能不能看到你服软一次,认输一次?”他好容易止住笑,抬起头来。
      “那不可能了,你这辈子已经完了。”她神气地一抬下巴,朝他挥了挥手:“下辈子见。”

      他“轰”地消失了,梦境也随之消弭。
      天还没亮,桌前点着油灯,灯芯很不舒服地半躺着,大半个身子浸在油里。灯芯也做了噩梦,惶惶然忽明忽暗。

      他要真这么走了怎么办?
      她拥着被子,怅然若失。
      年轻的时候就总是这样,大发脾气赶他走,走了又怕他不回来。一时的神气,换好几天的提心吊胆。不过再给她一次机会,再给她十次百次千次机会,她还是会逞这一时之快。
      她叹口气,翻过身睡了。

      桌上的灯火,微不可查地摇曳了一下。
      像注视着她的眼光闪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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