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枫雪》慕容侠

4、暗影篇（中）

　　翌日，冰雨堂大厅，角落的阴影里，面色苍白的暗影，习惯地呆立着，不敢走入阳光里去。
　　六年前，他也是呆在一个不见阳光的地方，从那时起，他就习惯了独自在黑暗中生存。那是一个潮湿的地窖，住着很多人，每天，都有人死去。当然，也有活的人进来。
　　那时的他，被人唤做小五，是个无家可归的孤儿。他只记得，他叫邱凤梧，八岁的时候，全家都被盗匪杀死了，只有他一人从后门逃了出来。后来流落街头，被一个妖艳的女人领入了清风馆。在黑暗的地窖里，他总是独自一人，倔强地生活在腐臭之中。那时，清风馆已经开始了皮肉生意，有男亦有女。
　　如果被穿着华贵衣衫的“清客”点中，那他就可以洗一个热水澡，吃一顿饱饱的饭，然后去接客。所谓接客，就是被男人玩弄，由于年纪太小，每一次，他都会痛得不能走路。
　　但是，毕竟是可以吃到一顿饱饭啊！所以，地窖里的孩子们，对于这种接客，都是又恐惧又期待的。
　　有一天，当一具腐烂的尸体被抬走之后，好奇的他发觉了那尸体下面，生出了一层深绿色的苔藓。那一天，他用这苔藓，毒死了一个长期凌虐自己的清客。
　　回到地窖，孩子的眼中透露出狂喜的神采，那即是他，对毒药的初次诠释。很久以后，他才从师父毒蛊天君那里得知，那绿色的苔藓，叫做尸毒。
　　如今，他已成为了天下用毒配药的第一高手，回想起在清风馆的那段日子，仍然会充满恶心和恐惧。
　　原本以为他将在痛苦和羞辱，报复和压抑中死去，可是，那一天，直到那天，他遇到了改变他一生的人---栖夜。
　　命运的轨道，也在那一天，悄然交错开来！
　　记得，那也是个烟雨蒙蒙的日子，从地窖中走出的少年，大口呼吸着潮湿的空气，感觉无比的清爽。今天，就在今天，这些人全部都要死。然后，我就自由了，不是么？
　　正想着，一行几人已走到了井旁，他伸出微微颤栗的右手，发觉自己的心猛烈地跳动着。镇定，不要害怕，那个叫做小五的肮脏少年，将在今日死去。而我，又是干净清白的邱凤梧了！
　　可是，就在即将张开右手之际，却有一条长鞭破空而来，带着凛冽的寒意，缠住了他的手腕。
　　怎么会？是谁？那个瞬间，他脑中一片空白，紧接着，他已被鞭子拖倒，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周围的清客和清倌围了上来。鞭子的主人冷笑着望他，赫然是他以为什么都不知道领班，抬起腿，狠狠踩住了他的手腕，黑绿色的粉末，从他手中抖落一地。
　　“小五，你好狠的心呐！想要往井里下毒，你把我当傻子啊？怎么那么多客人都死在点你的时候？我早就盯上你了，好小子，居然想下毒害老娘！”
　　地上的少年瞪大双眼，忽然间疯癫地大笑起来，“哈哈哈……”
　　围观的人们都愣住了，领班铁青着脸吼道：“我打死你这个兔崽子！”她扬起带刺的鞭子，毫不留情地一次次落下。
　　被打的少年却没有停止狂笑，不多时，他已经成了一个衣衫残破不堪的血人了。可是，他那双眸子却变得久违的清亮耀眼，大大地睁着，凝望着蓝天上的云彩。
　　虽然没能逃出去，你们这些人也都得陪我死。陈领班，你没料到吧？我左手也有毒药的，哈哈哈，很快的，你们一个也跑不了。
　　狞笑之间，却有一团诡异的黑色涌入了他的视线。一瞬间，满身伤痕的少年屏息着呆住了。那是什么？是黑夜么？可是，怎么来的，这样早呢？
　　喧嚣的院子里，陡然变得一片寂静，所有人的表情都凝结在脸上。那从天而降的神秘黑影，有着一股慑人的气息，将他们的心，紧紧压迫起来。领班的手，僵硬地举在半空，喉咙一阵颤栗。是谁？这可怕的杀气，会是谁呢？
　　直到此时，伤重的小五，才透过蒙蒙细雨，看清了那个立于井口的黑影。原来，那竟是个蒙面的少年，在他的左臂上，绣着一个苍劲有力的字—厉。虽然个子不高，甚至有些瘦弱，但那双黑亮的眸子里涌出的骇人杀气，却似乎无穷无尽。
　　他，是来救我的，神仙么？
　　怔仲之间，有人惊恐地叫出声来，“是枫雪楼！”
　　话音未落，小五只觉得眼前，有流星似的光芒一闪而过。然后，凄厉的惨叫声涌入了耳中。
　　“啊！”
　　惊愕地转头，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蒙面少年的长剑，已贯穿了一个清客的胸口，鲜血如潮水般汹涌而出。
　　“铮”的一声，蒙面少年抽出了自己的剑，望着眼前的人如柳絮般萎顿于地，他的眼神依旧冷酷淡漠。再次挥剑后，血淋淋的首级已被他提在了手中。骤然增大的雨水，冲刷着那颗头颅，头颅上的眼睛还犹自瞪大，不可思议地凝望着一切。
　　人群中蓦然有人颤栗地尖叫，“枫雪楼！他们杀了王帮主！”
　　陈领班这才回过神来，强忍下心中的恐惧，颤声道：“你们，枫雪楼，居然敢到我们清风馆来杀人？”
　　风雪楼？什么是风雪楼？小五痴痴地望着蒙面少年，冰冷的雨打在伤口上，完全感觉不到疼痛。
　　提着首级的少年缓缓转身，两人的目光，透过密布的雨帘，交织在一处。回想起当初的那个对视，暗影至今都会心跳不已，那短暂的一瞬，却改变了他的一生！
　　因为在大雨中，栖夜收起了劈风剑，走到了他跟前，冰冷的眸中，仿佛有一丝柔情，一闪而过。伸出手，他轻轻地说：“跟我走吧。”
　　面对着眼前神一般的人物，小五，不，邱凤梧，溃不成声。在腐臭的地窖里，在被人凌虐时，他都没有流泪。可是在这一刻，他崩溃了，他只是个十一岁的孩子，瘦弱的肩膀，如何能承受这血腥残忍的一切？颤抖地伸出手，他终于，牢牢握住了自己的命运。
　　两年后，当他穿上左臂绣有冰字的青衫时，他的名字，叫做暗影。楼主，你为何给我取这样一个名字？是要我牢记卑贱肮脏的过去么？栖夜啊，直到如今，我还是不明白，那天，你只是去执行暗杀任务，却为何要救我这个毫不相干的人呢？这究竟是为了什么？
　　阴影中的少年，长长地吁气，额上有冷汗微微渗出。六年了，回忆起那段残破血腥的日子，他依然心有余悸。
　　别想了，不要再想了，我真想忘了过去，永远不要再想起！陡然间，黑暗中的堂主扬起头，瞪大了眼睛，光华流转之中，有激烈的感情瞬间迸发。对了，我不是有忘忧泉么？
　　他冲出角落，打开墙上的暗格，伸出颤抖的手，喘息着拿出个紫色的药瓶。只是忽然间，他又犹豫了。这药还在试用阶段，如果我喝了之后，不单是忘记在清风馆的日子，我会不会，把在枫雪楼的六年，也一并忘记呢？那样的话，我就能忘了栖夜，可是忘了他，我的人生，还有什么意义呢？不，我不能，绝不能忘了他！
　　暗影放回了药，靠在墙壁上，觉得心中满是咸楚。算了吧，邱凤梧，你始终是个懦弱的人，六年了，连仇家是谁都不知道，你这个样子，要如何替邱家报仇啊？
　　恍惚之际，有个雪白的人影悄然踏入了大厅，那股冰冷的气息，转瞬间，充斥于空气之中。
　　“楼主？”暗影大震，单腿跪倒。他怎么会来？他看到了什么？
　　白衣胜雪的男子，依旧冷漠淡定，深邃的眼眸，仿佛神般洞悉世事。“暗影，你在做什么？或许，我该叫你，邱凤梧？”
　　什么？那一瞬，有凛冽的杀气，在青衣少年眸中闪现。我从没对人说过身世，楼主他，为何突然间点破我？难道……他要杀我？
　　苏砚枫掉转身，背对着属下，完全无视那少年陡然生出的骇人杀气。“去找栖夜，他会说出，你想要知道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