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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   她尤记得八岁那年,她曾偷偷溜进父亲那间藏书丰厚的书房,第一次从架子上抽出一卷《孙子兵法》,被其中“兵者,诡道也”、“上兵伐谋”等精妙绝伦的谋略与智慧深深吸引,看得入了迷,连晚膳都忘了。
      母亲知道后却大惊失色,立刻将她唤到跟前,严厉告诫:“女儿家读这些做什么?平白移了性情!日后多习《女则》、《女诫》,精研琴棋书画,方是正道。这些书,不是你看的!”
      那本兵书,当夜就被母亲亲自收走,不知锁到了何处。她至今记得母亲当时又惊又怒的眼神,仿佛她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
      那年的十岁生辰时,一位常年在外的叔父归来,见她伶俐,送她一把装饰精美、未开刃的短剑作贺礼,她爱不释手,时常偷偷把玩,想象着自己仗剑走天涯的英姿。
      父亲看见后却沉下脸,语气前所未有的严肃:“李家女儿,不该碰这些凶戾之物。你的手,该执的是绣花针,是笔墨,不是这等东西!”那把短剑,至今仍锁在库房深处,蒙着尘埃,如同她被禁锢的向往。
      十三岁那年及笄礼后,母亲更是郑重告诫:“女子无才便是德,你往日读的那些书,过于杂驳,还是收起来吧。多习女红,温习《女则》、《女诫》,才是正道。往后相夫教子,这些才是根本。”从此,她只能在深夜,就着这般微弱的烛光,像做贼一样,偷偷翻阅那些被禁止的书籍。
      白日的她,依旧是那个人人称赞的、温婉守礼、言行举止无可挑剔的赵郡李氏二娘子,是母亲和家族的骄傲。
      只有在这寂静的深夜,真实的李元徽才敢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来,呼吸一口自由的空气。
      没有人问她需要什么,没有人问她想要什么。
      她如同提线木偶一般,行走在父母安排好的路程。
      烛火忽然“噼啪”一声轻响,爆开一朵小小的灯花,拉回了她飘远的思绪。
      她重新审视着这桩被所有人看好的婚事。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家族联姻,利益结合。
      若能以此换得后半生的安稳度日,相敬如宾,举案齐眉,在这深宅大院中平静终老,或许,已是这世间许多女子求也求不来的福分。
      至少,谢玄看起来是个温和的人,不会苛待于她。
      至于内心那份蠢蠢欲动的火焰,就让它慢慢熄灭吧。
      她在心底轻轻摇头,唇边泛起一丝苦涩。
      那原是痴儿妄语,是奢求,是不合时宜的非分之想。
      这个无人可答的问题,像一颗投入古井的石子,只在心底留下一圈空荡而幽深的回响,便迅速沉没,再无踪迹。
      夜色,愈发深沉了。
      几日后,连绵的阴雨终于彻底停歇,天色放晴,久违的阳光穿透云层,洒落在湿润的庭院里,万物仿佛都焕然一新。
      空气清新,带着泥土和花草的芬芳。
      “娘子,娘子!”白露兴冲冲地跑进书房,脸上是掩不住的喜色,连行礼都忘了,“夫人让您赶紧过去一趟,说是谢家那边有回音了!”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发颤。
      元徽正在对镜梳妆,闻言,执着玉梳的手微微一顿,梳齿勾住了几根青丝,带来轻微的刺痛。
      她看着镜中自己波澜不惊的脸,平静地问:“什么回音?”
      “自然是天大的好事!”白露满脸是笑,语气急促,“听说谢家对娘子您十分十分满意,今早特意派人来回话呢!说是……说是郎君对娘子您一见倾心,谢家老爷夫人也对娘子赞不绝口,夸您娴雅端庄,有林下之风!怕是好事将近了,要正式遣媒人上门了呢!”她兴奋得脸颊泛红。
      元徽望向镜中——镜中的少女容颜端庄大气,眉眼继承了母亲的清丽与父亲的疏朗,只是那双眸子里,总似蕴着一层散不尽的郁郁之态,与这满室暖阳格格不入。
      她知书识礼,祖父李绛官至宰相封赵郡公,父亲李顼官至衢州刺史,母亲又出自清贵无比的清河崔氏。
      在所有人眼中,她理应是标准的、令人艳羡的世家贵女模样,理应对这桩“完美”的婚事感到欣喜。
      元徽起身,语气平淡无波,听不出喜怒:“走吧。”该来的,总会来。
      穿过曲折回廊,行经花园假山时,她隐约听见两个负责洒扫的小丫鬟在假山后窃窃私语,声音虽低,却在雨过天晴后格外清晰的寂静清晨里,一字不落地传入她耳中:
      “听说了吗?二娘子好像要许给陈郡谢氏的那位小郎君了?”
      “可不是嘛!谢家郎君家世好,人品好,学问也好,与咱们二娘子,真是天作之合……往后二娘子可是有福气了。”
      天作之合?
      元徽脚步未停,甚至连步伐的频率都未曾改变,唯有唇角几不可察地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带着涩意的苦笑。
      天作之合……或许吧,在世人眼中。
      于她而言,不过是命运安排好的一场戏,她只需按部就班地演下去。
      到了母亲所居的正院,李母正满面春风地与二夫人谢氏说着什么,两人皆是笑意盈盈,连眼角眉梢都透着喜气。
      见她来了,李母连忙招手,语气是前所未有的轻快:“元妮快来,正说你呢!谢家那边回话了,说是十分中意你,夸你娴雅端庄,有林下之风,是难得的好女子!过几日,他们便要正式遣媒人上门来了!”她拉着元徽的手,轻轻拍着,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二夫人也笑着附和,语气笃定:“我就说嘛,这两个孩子站在一起,便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再般配不过了。元妮这般品貌,谢家岂有不满意之理?这下好了,亲上加亲,我们也都放心了。”
      元徽垂下眼帘,浓密的睫毛遮去眸中所有情绪,依着礼数,用她那特有的、清凌而平稳的声线轻声道:“女儿年幼无知,婚姻大事,全凭母亲与父亲做主便是。”没有羞涩,没有抗拒,也没有欢喜,只有全然的顺从。
      “好,好,好,”李母欣慰地连说了三个好字,紧紧拉住她的手,轻轻拍着,仿佛完成了一桩极大的心事,“我的元妮,终于要定下亲事了,母亲这心里,也算是落下一块大石。谢家是好人家,谢玄那孩子也是个好的,你往后定能顺遂如意。”她看着女儿低眉顺眼的模样,只当她是女儿家的羞涩,心中更是欢喜。
      从母亲院中出来时,连日阴霾的天空竟透出大片湛蓝,久违的阳光毫无遮拦地洒落下来,有些刺眼。
      元徽下意识地抬手,用衣袖稍稍遮挡了一下光线。
      白露还在耳边絮絮叨叨地说着谢家的诸多好处,谢玄的种种优点,畅想着未来娘子出嫁时的风光和婚后的美满生活,元徽却一句也听不进去了。
      那些话语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琉璃,模糊而遥远。
      她抬起头,眯着眼望向那片高远得令人心头发空的蓝天,阳光在她长长的睫毛上跳跃,形成细碎的光晕。
      忽然想起昨夜在书房,无意间翻到某本不知名杂书中所载的一句诗,不知何人所作,却蓦然撞入了心底,在此刻清晰地浮现出来:
      “身不得,男儿列,心却比,男儿烈。”
      可是如今,连这颗不甘雌伏、渴望见识更广阔天地、追求精神共鸣的心,似乎也要被永远地禁锢在这四方庭院、深深宅门之中,随着这桩“天作之合”的婚事,一同沉寂下去了。
      那一点未曾熄灭的星火,还能在心中留存多久?
      “娘子,您怎么了?可是日头太晃眼?”白露终于察觉到她的异常,停下话头,关切地问。
      她看到娘子眼中一闪而过的恍惚和失落,虽然很快消失,但仍让她心头一紧。
      元徽收回目光,眸中瞬间已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与淡然,仿佛方才那一瞬的恍惚与失落从未存在过,只是阳光造成的错觉。
      “没什么,”她轻声道,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回去吧。”
      她的终身大事,似乎就这样,在所有人的满意与期待中,在春日灿烂的阳光下,尘埃落定。
      回徽岁阁的那段路,两旁的花木经过雨水洗涤和阳光照耀,显得格外生机勃勃。
      元徽却觉得,今日这段走了无数次的路,走得格外快,也……格外的短。
      仿佛还没来得及细想,就已经看到了徽岁阁那熟悉的月洞门。
      门内,是她习惯了十六年的生活。
      门外,是她即将踏入的、看似花团锦簇却又前途未卜的未来。
      不过几日,谢家正式遣媒人上门提亲。
      两家交换了草帖,细合了八字,一切顺利。
      纳采、问名之礼已毕,只待纳吉之后,便可正式定下婚约。
      李府上下,似乎都因这桩即将落定的喜事而洋溢着一种轻松愉悦的气氛。
      唯独当事人李元徽,依旧如常,每日读书、习字、抚琴、作画,神色平静,仿佛那桩被众人津津乐道的婚事与她并无多大干系。
      这日,元徽正在房中临帖,白霜轻手轻脚地进来,低声道:“娘子,夫人请您过去一趟,说是谢家夫人递了帖子,想邀您明日一同去曲江池畔踏青。”
      距离谢家正式遣媒人上门提亲,已过去半月有余。
      元徽笔下未停,只淡淡“嗯”了一声。
      白露在一旁收拾妆奁,闻言笑道:“这可是好事!谢家夫人这是想多见见娘子呢,可见对娘子是极满意的。”
      元徽写完最后一个字,才搁下笔,拿起一旁的湿帕子擦了擦手,语气依旧平淡:“知道了。母亲可还说了别的?”
      “夫人说,让娘子准备一下,明日巳时出发。”白霜回道,“还说……谢家小郎君也会一同前去。”
      元徽点了点头,不再多言。该来的总会来,避无可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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