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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大和四年春,长安。
      雨已经连绵不断地下了三日,还没有停歇的迹象。
      雨水顺着屋檐滴落,在石板上溅起细碎的水花,庭院里也积起一汪汪的浅水坑,隐约中可看见倒映着的天空。
      李元徽独坐窗前,一手托腮,望着窗外被雨水洗刷得愈发青翠的叶子,神情怔忪。
      “这雨多的怕是要比上江南了,下的人的心都要沤出霉来了。”她轻声自语,声音几乎被雨声掩盖。
      吱呀一声,房门被轻轻推开。
      她不必回头,只听那略显急促又刻意放轻的脚步声,便知是母亲身边的崔嬷嬷又来了。
      这已是本月第三次。
      “二娘子,”崔嬷嬷脸上堆着笑,将几卷精心捆好的画轴轻轻放在书案上,“夫人心疼您,又特意嘱人描摹了几位郎君的画像,都是世家嫡系的才俊,家世、品貌无一不是上上之选,您好歹看一眼?”
      元徽目光仍落在窗外,只淡淡点了点头,示意身旁侍立的丫鬟白霜上前接过。
      白霜沉默着上前,将画轴收好。
      崔嬷嬷见她没有翻看的意思,脸上的笑容僵了僵,又道:“二娘子,夫人也是为您好。您如今已十六,这婚事……”
      “嬷嬷辛苦了,”元徽终于开口,声音清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倦意,“画轴我收下了,容我……慢慢看。”
      崔嬷嬷见她语气尚算平和,又想起三夫人的话,不敢过分相逼,只得讪讪笑道:“那老奴就先告退了,娘子若有中意的,随时唤老奴来回话。”
      待崔嬷嬷脚步声远去,屋内顿时安静下来,只余窗外淅沥雨声敲打着屋檐,更显寂寥。
      白露最是耐不住性子,立刻凑上前,小心翼翼地展开其中一幅画卷,看了看后,语气带着几分雀跃:“娘子快瞧,这位是太原王氏的四郎君,听说性情豪爽,最是仗义疏财……”
      画中男子方脸阔额,眉粗眼小,身着锦袍,正襟危坐。
      元徽只瞥了一眼,便收回目光,吐出二字:“貌陋。”
      白露一怔,好像确实…有点相貌配不上自家娘子。
      忙不迭又展开另一卷。
      这幅画中的男子眉目清秀许多,手执书卷,颇有几分文士风雅。
      “那……荥阳郑氏的六郎君如何?听说才十六岁就中了明经科,学问是极好的。”
      “一看就是书呆子。”元徽语气依旧平淡,听不出喜怒。
      白霜默默递上第三卷。
      画上是个身着明光铠的少年将军,眉宇间透着勃勃英气,挽弓而立,背景是苍茫雪原。
      白露的声音不自觉地高了些:“吴家四郎总行吧?将门虎子,一表人才!听闻身手极为了得,去年秋狩还得了圣上夸赞呢!”
      “我不喜武人。”元徽依旧摇头。
      白霜终于听不下去了,将手中尚未展开的画卷轻轻置于案上,声音里带着无奈:“这也不要,那也不喜,娘子究竟想寻个怎样的郎君?再这般挑拣下去,只怕长安城里适龄的郎君,都要被您挑拣一遍了!夫人那边,怕是也快没耐心了。”
      元徽望着窗外连绵的雨丝,良久,她才几不可闻地轻声道:“一心一意……志同道合。”
      白露眨眨眼,满脸不解。
      那句一心一意如蚊子一般,她只听见元徽所说的后几个字。
      “志同道合?娘子,这婚姻大事,向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门当户对才是正经道理。您说的这……奴婢实在不懂。什么叫志同道合?是都喜欢吟诗作对,还是都喜欢游山玩水?”白露疑惑道。
      “你不懂便罢了。”元徽不再解释,只默默将支摘窗又推开些许,让那带着湿冷草木气息的空气更多涌进些来,驱散屋内的沉闷。
      她心中那份无人理解的渴求,如同被这连绵阴雨困住的飞鸟,找不到振翅的方向。
      这话,没过两日,便传到了李母崔氏耳中。
      这日午后,雨势稍歇,天色依旧阴沉如暮。
      李府前厅里,李父李顼正与来访的二弟李瑜对坐品茶,低声谈论着朝中近来的些许人事变动。
      茶香袅袅,混合着雨后微凉的空气。
      “听闻裴晋公近来屡次上书乞骸骨,圣人似有挽留之意。”李瑜轻啜一口煎好的茶汤,低声道。他身为司农少卿,消息自是灵通。
      李顼微微颔首,他如今官居衢州刺史,虽不在中枢,但对朝局亦是关心:“裴公功在社稷,平定淮西,威望素著,圣心倚重也是自然。只是他年事已高,此番去意甚坚,恐难久留中枢。朝堂格局,怕是要有一番变动了。”
      而内室之中,熏香淡雅。
      二夫人谢氏刚从陈郡谢氏本家省亲归来,心中正装着一件事。
      她轻抿了一口温热的茶汤,放下青瓷茶盏。
      她笑意盈盈地看向李母崔氏:“三弟妹,方才听你们说起元妮的婚事,我这儿倒想起个合适的人选,不知当讲不当讲。”
      李母抬眼,眼中带着询问:“二嫂但说无妨,我们之间何须客气。元妮这孩子的婚事,真是让我操碎了心。”
      “是我妹妹家的孩子,谢玄,今年刚满十七,正在国子监专心读书,性子最是温和知礼不过。”谢氏细细道来,“重要的是知根知底,他母亲是我堂妹,与我家是亲戚,说起来,门第相当,亲上加亲,岂不美哉?”
      李母沉吟片刻,指尖轻轻摩挲着温热的杯沿:“谢玄这孩子……我之前倒是见过两面,印象中确是彬彬有礼,举止有度。家学渊源,想来学问也是不差的。”
      “可不是嘛,”谢氏趁热打铁,身子微微前倾,“元妮那孩子心气高,我听闻她左看拒绝,右看不喜。要我说,这婚姻大事,关乎女子一生,还是稳妥最要紧。谢玄那孩子,家世相当,性子又好,学问也踏实,岂非再合适不过?他们这帮子年轻人所求的也无非是能说到一处去,谢玄读书知礼,元妮也通文墨,这便是有共同言语了。”
      李母微微蹙眉,叹了口气:“二嫂此言有理。只是……元妮那性子,看似温和,实则颇有主见。前几日嬷嬷回话,说她拿过我给她找的画册就放到一边,真不知这孩子心里究竟如何想的。她父亲和我,难道还会害她不成?挑的人家,哪个不是千挑万选,反复斟酌的。”
      谢氏笑道:“少女怀春,难免有些不着边际的念头。待成了亲,知晓了为人妻、为人母的责任,自然就踏实了。我们当年,不也都是这般过来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如今不也都和和美美?”
      二人又细谈了约莫半个时辰,从谢玄的学业谈到谢家的家风,越说越是投契。
      末了,相视一笑,心中皆有了几分把握,便一前一后走出内室。
      外间两位老爷停了话头,看着她们满面春风的模样,皆有些疑惑。
      李父李顼忍不住问道:“何事让你们这般高兴?”
      李母抿嘴一笑,看了二夫人一眼,才道:“是元妮的婚事,似乎有些眉目了。”
      早在昨日,谢氏便与李瑜通过气,二人是商量好了。
      若是谢玄品貌有瑕,那李瑜是断然不肯的,毕竟元徽是他看着长大。
      郡公李绛,也就是李元徽的祖父,共有三个儿子,尚未分家,长房李琥从商久不回长安,二房便是李瑜这一脉,三房则是李顼,李元徽父亲一脉。
      算下来李家总和生下来就两个女子,正是三房。
      三房的嫡女李元贞嫁与藩王,也就是梁王李绩为正妃,长居藩地,育有两子。
      嫡次女便是李元徽。
      李元徽自小便稳重,长大了更是性子温和,端庄大气,谁见了都要夸一句“李家二娘子品貌俱佳”。
      李顼看向弟弟李瑜,见他久久不说话。
      李瑜捋须微笑:“可是说的谢家五郎那孩子?我倒是见过几面,是个沉静好学的,颇有谢家子弟的风范。”
      “正是。”李母点头,“二嫂方才与我说了许久,那孩子家世、品性都是极好的,又是亲戚,再知根知底不过。”
      李顼沉吟道:“陈郡谢氏,门风清正,与我赵郡李氏亦是世交。若元妮不反对,倒是一门好亲。”
      他身为父亲,虽希望女儿嫁得好,但也尊重结发妻子的意见,更看重家族联姻的稳固。
      李母走后,李顼与李瑜又交谈许久才辞别。
      翌日晌午,雨停了,天色却依旧灰蒙蒙的。
      崔嬷嬷再次来到元徽所居的徽岁阁,这次脸上的笑意比往日更浓了几分,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来:“二娘子,前厅来客了,夫人请您过去见见。”
      元徽正在临摹帖子,闻言,笔尖在宣纸上微微一顿,一个字的最后一笔便晕开了一小点墨迹。
      她看着那团墨渍,如同看着自己此刻的心情。她放下笔,平静地问:“什么客?”
      “是二夫人带来的谢家五郎,嬷嬷压低声音,带着几分压抑不住的喜气,“夫人特意嘱咐了,让您换身鲜亮些的衣裳,好好打扮打扮。这可是正经相看呢!”
      元徽轻轻搁下笔,应了声“知道了”,目光在两个贴身丫鬟间一转,落在性子更活泛些的白露身上。
      “白露随我去吧。”她起身,理了理身上那件素色窄袖襦裙的衣袖。
      又道:“白霜留下看院子。”
      白露忙应了声,手脚利落地打开衣箱,取出一件藕荷色绣折枝梅花的锦缎上衣,配着月白百褶裙,裙裾上用银线暗纹绣着缠枝莲。
      “娘子穿这身可好?既不失礼,也不过于招摇,衬得娘子气色更好。”白露问道。
      元徽瞥了一眼,那鲜亮的颜色让她有些不适。
      她平日甚少如此穿着,但想起崔嬷嬷的嘱托,这也算是重要的场合。
      元徽点了点头后说:“就它吧。”
      白露手脚麻利地帮她换上衣裳,又重新梳了头,簪上一支简单的珍珠步摇。
      镜中的少女,容颜端庄大气,眉眼继承了母亲的清丽与父亲的疏朗,只是那双眸子,沉静得看不出情绪。
      前厅。
      谢玄端坐在梨花木扶手椅上,姿态看似端正,指尖却在宽大的袖袍中微微发颤。
      这位李三老爷李顼目光沉稳,虽只是闲谈问话,问些家常、读书情况,却时不时扫他一眼,那审视的意味让他不由得想起自家祖父考校功课时的情形,脊背一阵阵发凉,手心也沁出薄汗。
      谁能想到离了家,还有第二个‘祖父’一般的人物盘问着他。
      “听说你如今在国子监读书?”李父放下茶盏,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自带威严。
      谢玄连忙起身,拱手行礼,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回世伯的话,小侄在国子监习经义已有三载,主要研读《礼记》、《春秋》。”
      “嗯,坐吧,”李父听及语气缓和了些许,“不必如此拘礼,只当是家常闲话便可。”话虽如此,谢玄却丝毫不敢放松。
      “谢世伯。”谢玄依言坐下,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回膝上,背脊挺得笔直。
      厅堂一侧的紫檀木座屏风后,元徽刚到,看到他规矩的动作,心中微微发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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