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墙柳·深宫锁清秋》》野麦芒

64、第六十四章 渊阁夜话（上）

　　听雪轩确实是个静养的好地方。一连两日，无人打扰，只有固定的哑仆按时送来精致可口的膳食和必需的物品，动作轻悄，如同影子。慕容清羽在苏晚晴的悉心照料和慕容渊所赠药物的调理下，伤势恢复得很快，已经能够自行下床缓步行走，苍白的脸上也终于有了些许血色。

　　苏晚晴则利用这段时间，仔细翻阅了听雪轩小书房里的一些杂记和北疆风物志，试图更深入地了解这片土地和慕容渊建立的这个神秘势力。她从那些只言片语中拼凑出，“北渊墨卫”并非单纯的江湖组织或私人武装，它更像一个结构严密的、半军事化的团体，不仅掌控着北疆地下世界的情报网络和部分商贸线路，似乎还与边境上一些保持中立的部族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其触角之深，根基之稳，远超她的想象。

　　慕容清羽多数时间则在打坐调息，修习“归元吐纳法”，温养受损的经脉。他能感觉到，墨城所在的这片盆地，天地气息似乎格外清冽充沛，对内力修炼颇有裨益。同时，他也在不断思索。慕容渊的势力，慕容家可能残存的血脉，萧煜宸急于掩盖的真相……无数线索在脑海中盘旋，却始终缺少一个能将它们串联起来的关键。

　　他知道，慕容渊一定会来找他。而这场谈话，将至关重要。

　　第三日傍晚，哑仆刚收拾完晚膳的食盒退下，院外便传来了沉稳的脚步声。慕容渊独自一人，踏着渐沉的暮色，走进了听雪轩。

　　他依旧是一身玄色常服，气息内敛，只是眉宇间似乎比平日多了几分难以察觉的疲惫。他没有寒暄，径直走到主位坐下，目光落在慕容清羽身上，微微颔首：“气色好了不少。”

　　“多谢三叔挂心，伤势已无大碍。”慕容清羽在他下首坐下，苏晚晴则安静地陪坐在一旁，为他斟上一杯热茶。

　　慕容渊接过茶杯，却没有喝，只是用指尖摩挲着温热的杯壁，沉默了片刻。厅内只有烛火偶尔噼啪作响的声音。

　　“你心中有很多疑问。”他终于开口，打破了寂静，灰琉璃色的眼眸抬起，直视着慕容清羽，“关于我，关于墨卫，关于慕容家的过去，关于萧煜宸。”

　　“是。”慕容清羽回答得干脆利落，“请三叔解惑。”

　　慕容渊的目光变得有些悠远，仿佛陷入了漫长的回忆之中，声音也带上了一丝沧桑：“从哪里说起呢……便从我与家族决裂，离家出走开始吧。”

　　“当年，我年少气盛，与父亲……也就是你的祖父，在如何应对朝廷、如何经营北疆的问题上，产生了不可调和的矛盾。”他的语气平淡，但紧握茶杯的手指却泄露了那段往事并不如他语气那般平静，“他认为慕容家世代忠良，当谨守臣节，稳守北疆，以报皇恩。而我……我那时便已看出，萧氏皇族猜忌之心日重，尤其是当时的太子，也就是如今的萧煜宸，其人心胸狭隘，刻薄寡恩，绝非可辅之君。我主张慕容家应早做打算，或激流勇退，或……暗中积蓄力量，以应对不测。”

　　他顿了顿，嘴角扯起一抹冰冷的弧度：“结果可想而知。父亲斥我为大逆不道，有负皇恩，我们大吵一架，我负气离家。那时，我以为只是理念不合，却不知……我的离去，或许在某些人眼中，成了慕容家‘心怀异志’的佐证之一。”

　　慕容清羽心中一沉。原来，三叔当年的离开，背后还有这样的隐情。

　　“离家后，我游历四方，见识了世间百态，也结识了一些志同道合、或因各种原因对朝廷不满的能人异士。最终，我回到了北疆。”慕容渊继续道，“这里是我慕容家根基所在，也是危机潜伏之地。我化名墨渊，凭借一些手段和昔日积累的人脉，开始暗中经营。最初，或许只是不甘，想证明自己的判断是对的，想为家族留一条后路。我建立了墨卫的前身，一个专注于搜集情报、监控北疆动态的秘密组织。”

　　他的目光扫过窗外墨城朦胧的轮廓：“后来，事实证明了我的担忧。萧煜宸登基后，对北疆、对慕容家的猜忌与日俱增，各种明枪暗箭不断。我暗中化解了一些，但也意识到，仅凭暗中运作，无法抗衡皇权。于是，我开始有意识地强化墨卫，将其从一个情报组织，逐渐发展成如今你所见的模样——一个拥有自己根基、武装和生存法则的独立势力。”

　　“所以，墨城并非一朝一夕建成。”慕容清羽道。

　　“是几十年的心血。”慕容渊的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它隐藏在世人视线之外，是墨卫的心脏，也是……慕容家最后的退路之一。我本以为，或许永远用不上这条退路，直到……靖北侯府出事的消息传来。”

　　提到家族惨剧，慕容渊的声音终于出现了一丝明显的波动，那是一种压抑到极致的痛苦与愤怒。“我收到消息时，已经晚了。一切……都已无法挽回。”他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冰冷的恨意，“我动用了所有力量调查，但萧煜宸做得太绝，手脚也很干净，明面上的证据，都指向慕容家‘通敌叛国’。”

　　“但您知道那是诬陷。”慕容清羽握紧了拳。

　　“当然！”慕容渊斩钉截铁，“我兄长，你的父亲，一生赤诚，镇守北疆，击退北狄大小入侵百余次，身上伤痕累累，他怎么可能通敌？！这根本是萧煜宸为了铲除心腹大患，精心策划的阴谋！”

　　“那所谓的‘关键证物’，还有您之前提到的‘旧案’、‘密信’，究竟是什么？”慕容清羽追问，这是核心所在。

　　慕容渊沉吟片刻，似乎在斟酌哪些可以说。“根据我这些年查到的零星线索，萧煜宸之所以如此笃定且急切地要坐实慕容家的罪名，甚至在你可能还活着的情况下，就急于清洗北疆，很可能与一桩二十多年前的旧案有关。”

　　“二十多年前？”苏晚晴忍不住出声。

　　“嗯。”慕容渊看向她，点了点头，“那时，萧煜宸还只是太子。先帝晚年，曾发生过一桩震动朝野的‘玉玺失窃案’，虽然后来玉玺很快被找回，但当时负责宫禁守卫的一名副统领却离奇自尽，此案不了了之。我怀疑，那桩案子另有隐情，而萧煜宸，可能牵涉其中。”

　　他顿了顿，继续道：“至于‘密信’……有传言说，当年那名自尽的副统领，在死前曾留下一封密信，信中可能揭露了某些对萧煜宸极其不利的真相。而这封信，据说最后落入了……慕容家某位核心成员的手中。”

　　慕容清羽瞳孔微缩：“所以，萧煜宸是担心那封可能存在的密信被公之于众，才不惜构陷我慕容家满门，甚至如今还要对可能知情的幸存者赶尽杀绝？”

　　“这是目前最合理的推测。”慕容渊沉声道，“他不仅要杀人，还要灭口，更要确保那封信，或者任何可能指向那桩旧案的证据，永远消失。”

　　厅内陷入了更深的沉寂。烛火摇曳，将三人的影子拉长，投射在墙壁上，仿佛三个在巨大阴谋中挣扎的灵魂。

　　如果这个推测是真的，那么慕容家承受的灭顶之灾，根源竟可能是二十多年前一桩与他们无关的宫闱秘案？这何其荒谬，又何其残忍！

　　“那……慕容家可能还有别的嫡系血脉存世，又是怎么回事？”慕容清羽想起了俘虏供词中的另一条信息。

　　慕容渊摇了摇头，眉头微蹙：“这一点，我也尚未查明。按常理，当年侯府直系，除了你因在城外别院养病侥幸逃脱，应是无人生还。但萧煜宸如此确信，必定有其信息来源。或许……是某位我们不知道的旁支，或许……是当年有其他婴孩被秘密送走。这也是我们需要查清的事情。”

　　他看向慕容清羽，眼神锐利：“清羽，你现在明白了？我们要面对的，不仅仅是萧煜宸的追杀，更是一个埋藏了二十多年、关乎皇权隐秘的巨大阴谋。复仇，不仅仅是手刃仇人，更是要揭开真相，还慕容家一个清白！”

　　慕容清羽迎着他的目光，琉璃色的眼眸中，原本因伤痛和迷茫而黯淡的光芒，此刻被点燃，燃烧起冰冷而坚定的火焰。

　　“我明白。”他缓缓站起身，尽管伤势未愈，身姿却挺拔如松，“这条路，我会走下去。无论真相多么黑暗，无论敌人多么强大。”

　　苏晚晴也站起身，默默地站到他的身边，用行动表明了她的立场。

　　慕容渊看着并肩而立的两人，冰冷的眼底，终于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欣慰的神色。

　　“很好。”他放下早已凉透的茶杯，也站了起来，“那么，接下来，我们该谈谈，如何在这北疆之地，下一盘……针对大渊皇帝的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