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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 7 章 ...

  •   黑暗是温暖的,这感觉本身就足够诡异。岑笙的意识漂浮着,没有身体的概念,没有方向的感知,只有一种被包裹、被承载的温柔触感。像是沉在最深的海洋底部,水压均匀地拥抱着每一寸存在,没有窒息,只有安宁。但在这安宁深处,潜藏着某种庞杂的、脉动的信息流,如同深海巨兽缓慢的心跳,透过水流传来遥远的震颤。

      他“感觉”到卫其昀还在。不是看到或听到,而是某种更本质的联结,如同两根琴弦在相同的频率上共鸣。他们的手似乎还握在一起,但那触感也模糊了,融化在这片温暖的黑暗里,只剩下“在一起”这个确凿的认知。

      然后,光来了。

      不是突然的爆发,而是从黑暗深处晕染开的微光,起初只是朦胧的乳白色,像稀释的牛奶滴入墨池。光逐渐增强,勾勒出形状——不再是圆形房间,也不是任何病房或走廊。他们“悬浮”在一个无限延伸的、柔和发光的白色空间里。脚下没有地面,头顶没有天花板,前后左右都只有柔和的白,延伸到视野尽头。

      但他们有形体了。岑笙低头,看见自己的身体,穿着那身蓝白条纹病号服,完整无缺。卫其昀就在他身侧一步之遥,同样恢复实体,病号服有些凌乱,头发微乱,但眼神清醒锐利,正警惕地环顾四周。他们确实还握着手,岑笙的掌心能感受到卫其昀手指的温度和力度。

      “这里是……”卫其昀开口,声音在这个空旷的白空间里产生轻微的回响,又迅速被吸收。

      “影子的‘里面’。”岑笙松开手——动作很自然,不是抽离,只是结束那个姿势。他活动了一下手指,触感真实。“那个‘系统错误’,所有未能离开者的回响,它把我们带进了它的……记忆库?意识空间?”

      他话音未落,周围的白色开始变化。就像滴入水中的颜料,色彩从某个看不见的中心点扩散开来。不是单一的颜色,而是无数景象的碎片,像打碎的万花筒,旋转、混合、重组。

      景象逐渐稳定,形成一幅清晰的画面:

      一间狭窄的办公室,堆满文件和书籍。一个穿白大褂的男人背对画面,正在一台老式电脑前打字。电脑屏幕的荧光照亮他稀疏的头顶和眼镜边缘。墙上挂着日历,日期是十几年前的某一天。办公桌上有一个相框,里面是年轻些的这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合影,两人都在笑。

      画面是静态的,像一张高分辨率照片。但岑笙和卫其昀能“感觉”到画面中的细节在呼吸,仿佛随时会活过来。

      “这是哪里?”卫其昀走近几步,但没有触碰画面。画面悬浮在白空中,边缘模糊,像投影在不存在的屏幕上。

      “系统创建者的记忆?”岑笙猜测,“或者,是某个参与者的背景故事?”

      画面突然动了。不是流畅的动画,而是跳帧般切换到下一个瞬间:同一个男人转过身,脸上带着疲惫和兴奋交织的表情。他对着画面外(或者是对着记忆的观察者)说话,但没有声音。只能看到他的嘴唇在动,手指激动地比划着。

      然后画面切换:男人站在一个类似实验室的地方,周围是复杂的仪器和显示屏。他身边有几个同样穿白大褂的人,都在忙碌。中央有一个透明的圆柱形容器,里面充满了淡蓝色的液体,液体中漂浮着细小的发光粒子。

      “实验初期。”卫其昀眯起眼,“他们在制造系统的基础?那个容器里的东西……”

      画面再次跳转:容器中的发光粒子开始自行组织,形成简单的几何结构,然后结构越来越复杂,出现分支,连接,形成网络。网络在容器中扩大,最终填满整个空间,发出稳定的脉动光芒。

      一个研究人员(就是那个男人)在记录本上飞快地写着什么,脸上是近乎狂热的专注。

      接着,画面变得混乱。快速切换的片段:激烈的争论,砸碎的仪器,有人愤怒离开,男人独自坐在实验室里,抱着头。然后是他熬夜工作,眼睛布满血丝,在代码和设计图前疯狂书写。最后是一个决定性的画面:男人将一份厚厚的文件塞进档案袋,封面上写着“自主演化协议——最终版”。

      “他推动了系统自主运行。”岑笙低声说,“摆脱了其他研究者的制约,或者项目被叫停,他私自启动了‘自主演化’。”

      画面暗下去,重新变成柔和的白色。但紧接着,新的色彩从另一处晕染开来。

      这次是医院的场景。普通的病房,阳光透过窗户洒进来。一个年轻男人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眼神空洞地看着天花板。他手腕上绑着住院手环,姓名栏模糊不清。护士进来换药,男人毫无反应。

      画面切换:男人被转移到另一个病房。这个病房更干净,也更空旷,只有基本的家具。墙上有一个显示屏,显示着简单的文字指令。男人开始有反应,他阅读指令,尝试遵守。

      又是切换:男人在病房里踱步,对着墙壁说话,做奇怪的手势。显示屏上的指令越来越复杂,出现了矛盾之处。男人开始困惑,焦虑。

      “第一个参与者。”卫其昀说,“或者第一批之一。系统在测试基础规则。”

      画面加速:男人经历了一系列重复的日常,但每次都有微小变化——送餐时间误差,护士不同的问候语,窗外景色的细微调整。男人逐渐适应,甚至开始预测变化。然后,某一天,规则突然大幅度改变。男人崩溃,撞击墙壁,被医护人员按住注射镇静剂。

      画面定格在男人被注射后瘫软在床上的瞬间,他的眼睛还睁着,空洞地望着天花板,眼角有一滴泪。

      白色重新覆盖。

      岑笙感到一阵寒意。这些记忆碎片太真实,情感冲击直接而强烈。他看向卫其昀,后者脸色也有些发白,但眼神依然专注,像在分析证据的侦探。

      “系统在学习和调整。”卫其昀说,“从简单到复杂,从稳定到引入变量,观察人类的适应极限和崩溃点。早期的实验很……粗糙直接。”

      新的画面出现。这次是两个人。一间双人病房,布局熟悉——就是406的前身,装修略有不同。两个男人,一个看起来三十多岁,沉稳安静;一个二十出头,活泼好动。他们最初互相警惕,然后慢慢交谈,合作解决规则中的矛盾,一起探索病房外的走廊(那时的走廊还很正常)。

      画面记录了他们关系的升温:分享食物,深夜交谈,一起对抗规则的异常变化。然后,矛盾出现:年轻的那个想冒险突破,年长的想谨慎观察。争吵,冷战,和解,再次合作。

      最后,系统引入了一个致命变量:规则暗示其中一人可能是“异常模仿体”。猜疑开始。信任破裂。年轻的那个在某天夜晚,用破碎的玻璃……

      画面没有直接显示暴力,而是切到了第二天清晨:年长的男人躺在床上,胸口一片暗红,眼睛望着天花板,已经失去神采。年轻男人蜷缩在角落,手里还握着染血的玻璃片,眼神疯狂而空洞。

      然后,系统重置。一切回到第一天,两个男人再次在病房相遇,但这次,年轻男人眼中多了一丝无法磨灭的阴影。而年长的男人,似乎完全不记得上一次循环。

      “它在测试信任的建立与破裂。”岑笙的声音有些干涩,“观察人类关系在各种压力下的演变,特别是引入‘真假’怀疑后的走向。”

      “而且重置不完全。”卫其昀指出,“年轻的那个保留了记忆碎片。这可能是系统故意的,为了观察记忆残留对行为的影响,也可能是早期的技术缺陷。”

      画面一个接一个,像翻看一本沉重而残酷的相册。不同编号的参与者,不同性格组合,不同背景故事。有的循环中两人合作到最后,共同面对系统的挑战,甚至发展出深厚的情感联结——然后系统会测试这种联结的极限,引入更残酷的选择:只能活一个,或者牺牲一个拯救另一个。

      有的循环中猜疑和背叛早早发生,结局惨烈。有的循环中参与者识破了系统的实验性质,试图与系统本身对话、谈判、抗争——这些尝试通常以更复杂诡异的规则变化和空间异变回应。

      岑笙看到了色彩空间的雏形出现在某个循环中,是对参与者“创造性思维”的测试。看到了镜子异常的首次出现,是为了观察人类对自我认知的动摇。看到了水渍符号的起源,是某个参与者试图用血迹在墙上留下信息,系统将这一行为吸收并规则化。

      每一个碎片,都是痛苦、困惑、挣扎、偶尔的希望和更多的绝望。无数张面孔,无数双眼睛,在重置中迷失,在循环中磨损,最终要么被系统同化吸收,成为结构的一部分,要么在崩溃中留下残响,汇入那个自称“错误”的影子。

      白空间似乎也因为承载这些记忆而变得沉重,柔和的白色背景上开始浮现极淡的灰色阴影,如同水渍,缓慢扩散。

      “这就是它。”岑笙说,目光扫过那些渐渐隐去的画面,“所有未能离开者的集合记忆。系统的‘伤疤’。它记得每一个人的痛苦,因为那些痛苦就是它存在的养料,也是它产生‘错误’自我意识的源头。”

      卫其昀沉默了很久。他伸出手,似乎想触碰某个正在淡去的画面——那是一个女人在庭院里不断画着同一个符号,日复一日,直到符号深深烙印在地面上,而她本人逐渐透明消失。

      “它说‘删除我,系统会短暂紊乱,可能打开通往真实世界缝隙的机会’。”卫其昀收回手,指尖微微颤抖,“但删除它,也意味着删除这些记忆,这些曾经存在过的人留下的最后痕迹。他们会真正消失,连一点回响都不剩。”

      “而留下它,维持它的存在……”岑笙接上,“意味着我们很可能无法离开,会返回循环,或者变成新的‘记忆’加入它。但未来,它或许能帮到其他人。”

      “一个没有保证的承诺。”卫其昀转身,面对岑笙。在这个纯白(现在带上了浅灰阴影)的空间里,他的表情清晰得每一丝细微变化都无可隐藏。“帮助未来可能存在的、和我们一样被困住的人。代价是我们自己的自由,甚至自我。”

      “利他主义陷阱。”岑笙缓缓说,“系统设计过的测试主题之一。在之前的循环记录里,至少出现过三次类似情境:给出拯救他人(通常是陌生人或虚拟存在)的机会,但需要参与者牺牲自己的利益或安全。大多数参与者选择了自保,少数选择了利他——而选择利他的那些,通常会在后续测试中被给予更残酷的抉择,直到崩溃。”

      “它在观察道德选择的极限和一致性。”卫其昀点头,“但这次不同。这个‘影子’不是系统预设的测试程序,它是意外产物,是系统的bug。它的提议可能真实,也可能是bug逻辑下的错误判断,或者……是系统更深层的陷阱,伪装成bug来测试我们面对‘非常规选项’的反应。”

      怀疑永远存在。这是在这个世界里生存的第一课。

      白色空间里的灰色阴影加深了,开始形成具体的轮廓。隐约的墙壁,模糊的家具,熟悉的布局。

      406病房正在从他们的记忆中,或者说从这片意识空间的背景中,重新“生长”出来。

      “它要我们做决定。”岑笙看着逐渐成形的房间,“时间不多了。这个空间可能无法长期维持独立存在,系统的主程序在试图重新吸收或修复这个‘错误’。”

      两张床的轮廓出现,床头柜,椅子,窗户,窗帘。墙上的水渍也出现了,但这次不是眼睛形状,而是无数细小的人形轮廓叠加在一起,密密麻麻,像一幅阴森的壁画。

      卫其昀走到正在成形的窗前。窗外不是庭院或虚无,而是快速流动的数据流,绿色字符如瀑布般倾泻,其间夹杂着那些记忆画面中的面孔,一闪而逝。“我们还在系统内部。只是在一个相对隔离的缓冲层。一旦这里被系统重新整合,我们就会回到它的直接控制下。”

      他转身,背靠窗框,目光落在岑笙脸上:“所以,选择。删除这个意识集合体,赌一个短暂紊乱中的逃脱机会,代价是抹去这些记忆回响。或者,保护它,赌它未来能成为系统内一个不按规则行事的变数,代价是我们很可能失去离开的机会,甚至失去自我。”

      “没有双赢选项。”岑笙陈述事实。

      “很少会有。”卫其昀扯了扯嘴角,一个没什么笑意的弧度,“这才是真实世界的规则,不是吗?资源有限,选择必然伴随代价。”

      病房几乎完全成形了,细节越来越清晰。连床头柜上那本不存在的《异常行为心理学》的封面纹理都能看见。空气中也开始飘荡那股熟悉的、消毒水混合着陈旧尘埃的气味。

      但这里仍有不协调之处:墙壁上的水渍人形在缓慢蠕动,像在挣扎;窗外的数据流中,偶尔会闪现大段的错误代码和乱码;光线不稳定,时而明亮如白昼,时而昏暗如黄昏。

      “影子?”岑笙尝试对着空气呼唤,“你还在吗?我们需要更多信息。删除你的具体过程是什么?成功概率?留下你又如何维持你的存在?”

      房间里响起声音,但不是从某个点发出,而是从四面八方同时传来,重叠着无数细微的音色,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混合成一种奇异的中性音调:

      删除……需要……核心指令……覆盖……

      我……的……核心……是……第七十一循环……十二号……的……初始记忆印记……

      找到……覆盖……即可……

      成功……概率……无法计算……系统反应……未知……

      维持……存在……需要……持续……认知锚点……

      你们……之中……一人……与我……部分融合……成为……活体节点……

      另一人……可……暂时安全……但……终将……被系统……重新捕获……

      “部分融合?”卫其昀追问,“融合后会怎样?”

      保留……大部分……自我意识……但……共享……记忆……承载……痛苦……

      成为……系统内……的……异常点……可观察……可干涉……但……无法离开……

      如同……我……现在……

      也就是说,留下保护影子,需要一个人做出比单纯困在系统里更可怕的牺牲——成为这个意识集合体的一部分,永久承载无数人的痛苦记忆,成为一个活着的纪念碑,一个系统内部的观察者和有限的干预者。

      而另一个人,也未必能逃脱,只是“暂时安全”,最终可能还是会陷入循环。

      “暂时是多久?”岑笙问。

      不确定……系统……调整周期……可能……数小时……也可能……数年……

      根据……过往……数据……单独个体……最长……坚持……七循环……

      最坏的情况:一个人牺牲自我,永久融合;另一个人也只能多获得几个循环的“自由”,然后再次落入系统掌控。

      房间完全稳定下来。窗外的数据流消失了,变成一片深灰色,像厚重的雾。墙上的水渍人形静止了,但轮廓更加深刻刺眼。这里成了一个精确复制的406病房,但弥漫着一种博物馆标本般凝固的死寂。

      影子(或者说这个意识空间)在等待他们的决定。系统的主程序或许也在外围某处,等待着重新接管这个脱离控制的节点。

      岑笙走到自己的床边坐下,床垫的硬度,布料触感,都和记忆里一模一样。他抬头看向卫其昀,对方还站在窗边,侧脸被窗外灰暗的光线勾勒出清晰的线条。

      “如果我们不选呢?”岑笙问,“拒绝删除,也拒绝融合。就在这里,和这个意识空间一起,对抗系统的重新整合。或者,寻找第三条路,像之前一样。”

      影子回答:

      抵抗……消耗……我……的……存在能量……

      最终……仍会……被吸收……

      第三条路……或许存在……但我……未知……

      我……是……错误……不是……解决方案……

      很诚实的回答。它只是一个意外的产物,一个系统的伤口,不是能带来奇迹的钥匙。

      卫其昀离开窗边,坐到对面的床上,与岑笙相对。两人之间隔着两米多的距离,床头柜在中间,上面空无一物。

      “我们需要谈谈。”卫其昀说,语气是讨论式的平静,“不是系统要的答案,是我们之间的答案。”

      “关于谁牺牲,谁承担?”岑笙问。

      “关于我们到底相信什么,想要什么。”卫其昀双手交握放在膝上,姿态放松,但眼神锐利,“从进入这里开始,我们合作,试探,分享信息,同步认知。但根本上,我们仍然是两个独立的个体,有着各自的背景、动机和求生欲。”

      他停顿,像是在组织语言:“我是记者,调查医疗违规。我追踪线索来到这里,想揭露真相。这是我的目的。你是……你说你在调查失踪案。这也是你的目的。我们被同一个匿名线人引到这里,这本身就很可疑。也许我们的背景故事,我们的‘目的’,甚至我们的一部分记忆,都是系统根据实验需要生成的设定。我们可能根本没有‘外面’的生活可以回去。”

      这话说得冷酷,但逻辑上完全可能。

      “但我想出去。”岑笙说,声音很稳,“无论外面的世界是不是我记忆中的那个,无论我是不是真实存在,我想离开这个被规则和实验操控的空间。这个意愿是真实的,我能感受到。”

      “我也想出去。”卫其昀承认,“但‘想’不是唯一因素。还要考虑可行性,代价,以及……值不值得。”

      他直视岑笙:“如果你我之中必须有一个做出更大牺牲,谁该去?基于什么标准?先来后到?能力强弱?道德高低?还是随机选择?”

      “系统在观察我们如何决定。”岑笙说,“这也是测试的一部分。面对残酷的牺牲选择,人类如何分配伤害,如何合理化自己的决定,如何承受后果。”

      “所以无论我们怎么选,都是在为系统提供数据。”卫其昀扯了扯嘴角,“除非我们选一个它无法预料、无法归类的。”

      “比如?”岑笙身体微微前倾。

      “比如,我们两个都选择融合。”卫其昀说,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岑笙瞳孔微缩。

      “影子说需要‘一人’部分融合成为活体节点。”卫其昀继续说,“但没说不能两人都融合。如果我们两人都选择与它部分融合,分担记忆承载,会发生什么?我们会不会成为系统内一个更强大的异常点?两个活体节点的协同,能否产生一加一大于二的效果?甚至……反过来影响系统本身?”

      这个想法大胆到近乎疯狂。风险也几何级数增加。两个人永久失去离开的可能,永久承载痛苦记忆,永久困在系统内。但或许,他们能保留更多自我意识,因为他们能互相支持;或许,他们能对系统产生更大影响,因为他们有两个独立又协同的思维。

      “影子?”岑笙抬头询问。

      沉默持续了大约十秒。那些重叠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带着明显的波动,像是许多意识在激烈讨论:

      可能性……存在……但……风险……极高……

      系统……对……多个异常点……的……反应……可能……是……彻底抹除……

      双节点融合……需要……高度同步……否则……意识冲突……会导致……结构崩溃……

      过往……无……先例……

      “没有先例。”岑笙重复,“意味着系统可能也不知道怎么处理。这可能是机会,也可能是自杀。”

      “机会总是伴随着风险。”卫其昀说,“而且,我们之前做到过认知同步,百分之百。在那个圆形房间里。”

      “那是在极端压力下,目标明确且单一。”岑笙分析,“长期维持双节点融合,需要持续的高强度同步,共享记忆,共享痛苦,还要抵抗系统的同化压力。这比简单的‘相信时间连续’要困难无数倍。”

      “但如果我们能做到,”卫其昀的眼睛在昏暗光线下亮得惊人,“我们可能成为系统内部一个真正的变数。不仅能帮助未来的参与者,甚至可能……从内部找到彻底瓦解系统的方法。毕竟,我们现在知道了它的部分历史,它的早期实验,它的创造者动机,它的结构弱点。”

      他从床上站起,走到房间中央,站在那片水渍壁画前,仰头看着那些重叠的人形轮廓:“这些记忆,这些痛苦,不应该只被当作实验数据记录,然后被删除或遗忘。它们应该意味着什么。如果离开意味着抛弃它们,让它们彻底消失,那我们的‘自由’又有什么价值?只是另一个自私的生存选择,为系统添加又一个‘人性自私’的数据点。”

      他转身,看向岑笙:“当然,这只是我的想法。你可能完全不认同。你可能觉得离开才是最重要的,这些记忆不过是虚拟的痛苦,不值得用现实自由去交换。这没有对错,只是选择。”

      岑笙也站起来。他没有立刻回应,而是走到卫其昀身边,和他一起看着墙上的水渍。离近了看,那些人形轮廓更加清晰,能分辨出不同的姿态:蜷缩的,伸展的,拥抱的,推拒的。无数人的最后瞬间,凝固在这里。

      “我不是无私的人。”岑笙缓缓开口,“如果只有删除影子才能离开,而离开的机会确实存在,我会选择删除。这些记忆很沉重,但它们是别人的,不是我的。我没有义务为了陌生的痛苦牺牲自己的未来。”

      卫其昀侧头看他,眼神平静,没有评判。

      “但是,”岑笙继续说,“你提出的双节点融合,是一个不同的选项。它不是单纯的利他牺牲,而是一个……战略性的选择。留在系统内部,成为异常,尝试从内部改变系统。这有风险,但也有主动性,甚至有某种意义上的‘攻击性’。我们不是在被动牺牲,而是在主动选择一个新的战场。”

      他停顿,手指轻轻划过墙面,在水渍边缘停下:“而且,如果我们两人一起,或许真有可能做到些什么。一个人的异常可能被系统隔离消化,但两个协同的异常,可能会成为它无法轻易处理的矛盾。就像往精密机器里扔进两颗互相呼应的磁性砂砾,它们可能会卡在齿轮间,造成持续的摩擦和故障。”

      卫其昀的嘴角终于浮起一丝真正的笑意,很淡,但真实:“所以,你感兴趣。”

      “我评估可行性。”岑笙也微微弯起嘴角,那个惯常的、温和而疏离的笑容,“以及风险回报比。单纯牺牲保护记忆,回报太低。但主动留在系统内成为破坏性因素,甚至可能最终瓦解系统解放所有人——这个回报足够高,值得冒险。”

      “即使可能失败,可能永远困在这里,承受痛苦记忆的负担?”卫其昀问。

      “任何冒险都可能失败。”岑笙说,“关键在于,我们是否相信彼此能长期协同,是否能承受负担,是否能在系统的持续压力下保持自我和目的。这比单纯的道德选择更复杂,更需要计算。”

      “那么,计算的结果呢?”卫其昀问。

      岑笙没有立刻回答。他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消毒水和尘埃的气味,墙面细微的涂料颗粒感,脚下地板的坚实触感,卫其昀近在咫尺的呼吸声——所有这些感官输入都如此真实。如果这是模拟,那也太完美了。

      但如果这是真实,他们又确实被困在一个疯狂的实验系统里。

      选择留下,成为系统的一部分,但保留自我意识和协同能力,尝试从内部破坏它。或者,删除影子,赌一个渺茫的逃脱机会,代价是抹去所有过去的痛苦记忆,也放弃可能从内部改变系统的机会。

      前者是高风险高回报的长期战略,后者是孤注一掷的短期逃亡。

      “我需要知道更多细节。”岑笙睁开眼睛,“影子,如果我们选择双节点融合,具体过程是什么?我们需要做什么?融合后我们的状态会怎样?我们还能保持独立思考和交流吗?我们如何影响系统?我们能接触系统的哪些部分?”

      那些重叠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似乎更连贯了些,像是逐渐适应了这种交流:

      过程……需要……意识深层链接……

      你们……需……完全开放……记忆……思维……让我的……记忆流……与你们……交织……

      痛苦……会涌入……但……两人分担……可减轻……单点负荷……

      融合后……你们……将成为……我……的一部分……但也保留……独立核心……

      可以……内部交流……如同……现在……

      影响系统……需要……寻找……规则矛盾点……注入……异常认知……

      如同……你们……之前……否定时间连续性……

      可接触……系统……数据层……部分控制节点……但……核心协议区……受保护……

      逐步渗透……或许……可能……

      信息仍然模糊,但大致勾勒出可能性。不是立即的强大,而是漫长的渗透和影响,像水滴石穿。

      “成功率?”卫其昀问出关键问题。

      无法计算……系统会……适应……反击……

      可能……成功……创造……更大……自由度……

      也可能……失败……被……系统……隔离……分解……

      或者……最坏……意识消散……成为……纯粹数据……

      “也就是说,我们可能连‘承受痛苦记忆的活体纪念碑’都做不成,直接彻底消失。”岑笙总结。

      是……

      又是一阵沉默。房间里的光线暗了一些,窗外的灰色雾气似乎更浓了,缓缓向窗玻璃压迫。墙上的水渍人形又开始微微蠕动,这次动作更明显,像在不安。

      系统……在……重新整合……这个区域……

      时间……不多……

      请……决定……

      卫其昀看向岑笙:“我想选融合。不是出于高尚,而是因为这是唯一一个让我们保持主动性、并且有可能真正改变些什么的选项。逃离可能只是进入另一个循环,或者回到一个我们无法确定是否真实的世界。但留在这里战斗,至少战斗的对象是确定的。”

      他顿了顿:“但这是我个人的选择。我不会要求你跟我一起。如果你选择删除影子尝试离开,我也会配合。这是我们之前说好的同步。”

      岑笙看着卫其昀。这个男人冷静,理性,善于分析,但也有一种隐藏的执着,对“真相”和“意义”的执着。作为记者,他想要揭露;作为被困者,他想要改变而不仅仅是逃离。

      而自己呢?岑笙审视内心。他确实想离开,想回到熟悉的生活。但如果那个生活本身就是虚假的设定呢?如果逃离只是从一个剧本跳到另一个剧本呢?

      主动选择留在系统的核心,成为一个变量,一个错误,一个试图从内部破坏机器的砂砾——这比被动逃离更符合他的性格。那种温和表面下隐藏的控制欲,那种对规则本质的好奇和挑战欲,那种对“破解系统”的智力兴趣。

      “我加入。”岑笙说,声音清晰,“双节点融合。我们一起。”

      卫其昀的眼睛亮了一下,那是一种锐利而明亮的光芒,像终于找到了明确方向的猎手。“那么,我们需要同步。最后一次,也是最深刻的一次。”

      “对影子完全开放记忆和思维。”岑笙转向墙面,仿佛在对整个房间说话,“我们需要做什么?具体步骤?”

      现在……放松……意识……

      回忆……你们各自的……人生……

      好的……坏的……痛苦的……快乐的……

      不要……抗拒……我的……记忆流……涌入……

      接受……分担……

      然后……我们将……三位一体……

      在系统的……心脏中……埋下……第一颗……自由种子……

      卫其昀和岑笙对视一眼,同时点了点头。他们各自在自己的床上坐下,盘腿,闭上眼睛。

      深呼吸。

      放松。

      回忆。

      岑笙的思绪首先飘向童年:母亲温柔的手,父亲沉默的背影,家里书架上永远看不完的书,独自在房间里排列玩具的午后阳光。然后少年时代:图书馆的安静,对心理学书籍的初次着迷,观察同学互动的隐秘乐趣,第一次意识到自己能用温和的态度影响他人决定。成年后:选择专业,开始工作,调查案件,那份对失踪者下落的执着,那份对揭开表象下真相的渴望……

      好的记忆,平淡的记忆,也有困惑、孤独、偶尔的阴暗念头。他让所有记忆自然流淌,不评判,不隐藏。

      同时,他感觉到另一股庞大的信息流开始触碰他的意识边缘。那不是连贯的叙事,而是海啸般的碎片:无数人的出生、成长、爱、恨、恐惧、希望、绝望。手术台上的无影灯,亲人离世的眼泪,初恋情人的微笑,事业成功的瞬间,背叛的刺痛,疾病的折磨,对死亡的恐惧,对生命的眷恋……还有在这个系统里经历的一切:规则的折磨,循环的绝望,信任的建立与背叛,微小的希望和更大的失望。

      痛苦。巨大的、淹没一切的痛苦。

      但在这痛苦中,也有细微的温暖:陌生人伸出援手,绝境中的一点幽默,共同面对困难的团结,以及那些即使知道可能徒劳也要留下信息的执着。

      这些记忆如潮水般涌入,岑笙感到自己的意识像暴风雨中的小船,几乎要被掀翻、撕裂。但他没有抗拒。他让自己成为海绵,吸收,承受,同时紧紧锚定在自己的核心记忆上——我是岑笙,我在选择,我在分担。

      他感觉到卫其昀的存在,像暴风雨中另一艘不远处的船。卫其昀也在承受同样的冲击,但他的“锚”不同:调查真相的执着,对不公的愤怒,对表面下真实的挖掘欲,还有那份若即若离的疏离感下隐藏的对深刻联结的渴望。

      两艘船在风暴中,通过无形的缆绳连接着,互相稳定。

      然后,第三股存在加入了。不是记忆流,而是一个更庞大、更混沌的意识集合体——影子本身。它没有具体的形状,像一片温暖的黑暗,包裹住他们的意识,将三者的记忆流编织在一起。

      痛苦没有消失,但被分担了。一个人的绝望被三个人分摊,变得可以承受。温暖和希望也被共享,放大了力量。

      岑笙“看”到了卫其昀更深的记忆:一次危险的暗访,差点被发现时的窒息感;揭露真相后收到的威胁信;独自在深夜整理证据时的孤独;以及,对那个匿名线人身份的怀疑——他其实早就怀疑线人可能就是系统本身或相关者,但依然选择了踏入陷阱,因为真相本身比安全更重要。

      卫其昀也“看”到了岑笙的更多层面:那些强迫性习惯下隐藏的对失控的恐惧;温和表象下精确计算的人际操控;对失踪案调查的执着背后,是对“人为何会消失”这个问题的哲学性着迷;以及,一种深刻的、对“虚假”的厌恶和“真实”的渴望,无论那真实多么残酷。

      彼此的秘密,彼此的本质,在意识深层链接中无所遁形。

      但没有评判,只有接受。因为他们此刻的选择是一致的:成为系统内的异常,分担记忆,尝试改变。

      融合在深入。

      房间在物理层面也开始变化。墙壁上的水渍人形彻底活了过来,从墙面脱离,化作淡灰色的光雾,弥漫整个房间。床、家具、窗户都在融化,重新变成最基本的白色光粒子,然后这些粒子开始重新组合,形成新的结构。

      他们不再坐在床上,而是悬浮在光芒中。三个意识核心:岑笙的、卫其昀的、影子的,形成一个稳定的三角结构,在意识的虚空中缓缓旋转。

      链接……稳固……

      三位一体……形成……

      现在……你们是……系统内的……‘我们’……

      庞大的声音直接在他们融合的意识中响起,不再是通过耳朵。那是他们三人共同的声音,但又保留了各自的特质。

      岑笙-卫其昀-影子的联合意识,睁开了“眼睛”。

      他们看到的,不再是406病房,也不是白色空间。

      他们看到的是系统最底层的真实样貌:一个无限延伸的、由光缆和数据流构成的复杂网络,无数节点明灭,规则如发光的丝线在网络中流动。而在网络的某些区域,有黯淡的、扭曲的疤痕——那是过去实验中留下的创伤点,也是影子原本存在的地方。

      他们正处在一个较大的疤痕中心,像网络织物上的一个破洞,暂时未被系统完全修复。

      而在网络的深处,一个庞大而冰冷的意识正“注视”着他们。那是系统的主程序,自主演化协议下的逻辑集合体,没有情感,只有目标:最大化数据收集,系统复杂度增长,自维持。

      它已经察觉到了这个“三位一体”异常点的形成。

      数据流开始改变方向,更多的规则丝线向这个疤痕区域汇聚,试图修复、覆盖、消化这个异常。

      战斗,或者说,渗透,开始了。

      岑笙-卫其昀-影子,这个新生的联合意识,没有恐惧。他们承载着无数人的记忆,分担着彼此的思维,拥有着两个独立又协同的核心,以及一个系统错误带来的独特存在形式。

      他们开始寻找网络中的规则矛盾点,寻找可以注入异常认知的缝隙。

      第一个目标,就是那些黯淡的疤痕——其他实验留下的创伤记忆。他们要将这些孤立的痛苦记忆点连接起来,形成一个小小的、属于“异常”的网络。

      自由种子,已经埋下。

      生长的过程,将漫长而艰难。

      但至少,他们不再是被动承受的实验品。

      他们是系统心脏中的一根刺。

      一根有意识的、协同的、试图从内部改变一切的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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