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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第六十二回 雪路藏锋欺敌寇 火劫联营激蛮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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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风卷雪覆征尘,暗度寒山惑敌邻。
一炬联营书战表,敢教蛮主怒冲冠。
翌日,文武百官齐聚朝奉门,朔风卷着残雪掠过朱红门楼,仪仗旌旗在寒风中猎猎作响。齐王向荣一身银甲,腰悬佩剑,身后是随身亲卫与各部督查官吏,马蹄踏在积雪上,沉稳有力。
丞相孙幽古缓步上前,手中捧着一杯温热的御酒,递至齐王面前,目光凝重却满是期许:“此去燕蓟,山高路远,风雪未歇。齐王身负统筹驰援之责,既要督催涿郡、上谷、渔阳三郡兵马速至涿县汇合,又要督查各郡按市价上浮三成购粮,严防囤积居奇、中饱私囊;更要对接冯岳将军,确保粮草随步兵跟进,补给无虞。燕蓟存亡,北境安危,皆系于你一身。老夫唯有一言相赠——以民为念,以国为重,行事当刚柔并济,既防敌寇之狠,亦察官吏之弊,切勿因急功而失稳,勿因琐碎而忘本。”
齐王双手接过酒杯,仰头一饮而尽,酒液入喉,暖意驱散了些许寒意。他将空杯掷于地上,脆响震彻朝奉门,随即单膝跪地,对龙椅方向(小天子未亲至,遣张伴伴代传旨意)沉声叩首,声音铿锵如金石:“丞相放心!苟利社稷,死生无惧!臣此去燕蓟,定当夙兴夜寐,督兵筹粮,不敢有半分懈怠。若有官吏推诿、粮草延误,臣必以军法处置;若遇敌寇来犯,臣必身先士卒,与将士们共守疆土!”
他起身,目光扫过阶下百官,语气愈发坚定:“臣在,燕蓟在;燕蓟在,北境安!待击退达勒可汗,平定草原之乱,臣必携捷报归来,向陛下、向丞相、向天下百姓交上一份满意答卷!”
孙幽古闻言,颔首赞许,上前拍了拍他的肩头:“好!有齐王此言,老夫便放心了。一路保重,早去早回!”
齐王翻身上马,缰绳一扬,高声喝道:“启程!”
亲卫们齐声应和,马蹄声起,队伍缓缓驶出朝奉门,朝着北境燕蓟的方向,踏雪而去。百官立在原地,望着那支渐行渐远的队伍,直至其消失在风雪之中,才缓缓散去。队伍刚出朝奉门,沿街百姓便扶老携幼涌到街边,雪地里踮着脚张望——明黄仪仗开路,银甲亲卫护持,齐王向荣的身影在寒风中愈发挺拔。百姓们纷纷交头接耳,眼中满是期盼,有人高声喊道:“齐王千岁,早日击退蛮夷,保我北境安宁!”
齐王勒住缰绳,抬手示意队伍暂停,目光扫过街边翘首的百姓,眸色微动,转头对身旁亲卫沉声吩咐:“传令下去,改道!不走官道大路,取西侧山间小路前行!”
“王爷?”亲卫统领李忠一愣,催马上前,满脸不解,“这是为何?小路崎岖难行,尽是碎石坡与积雪沟,不仅车马难行,还耽误行程;大道平坦宽阔,既能加快速度,又能沿途接收各郡文书,调度更方便啊!”
“我要的,就是这崎岖难行!”齐王抬手打断他,语气坚定,眼神却透着几分深意,“不必多问,按令行事便是。”
李忠虽满心疑惑,却不敢违抗,正要转身传令,却见齐王目光再次投向街边百姓,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补充道:“你且看——如今沿街百姓闻风而望,咱们这队伍刚出城门,消息便已传遍洛京。若走大道,仪仗张扬,沿途郡县必定纷纷迎送,动静越大,传得越快,不出三日,达勒可汗便会知晓我奉命驰援燕蓟之事。”
他勒转马头,望向北方风雪弥漫的天际,声音压低了几分:“可走小路就不同了。崎岖难行,正好掩人耳目,让敌军摸不清我们的行程与虚实。再者,百姓们盼着援军,咱们这般‘悄无声息’地赶路,反而能让消息在民间悄悄发酵——你信不信,咱们再走两日,‘齐王星夜驰援,不走大道避敌耳目’的消息,便能顺着商路、驿道传到北境,既能鼓舞燕蓟守军的士气,又能让达勒可汗心生忌惮,以为我军暗藏奇兵,不敢贸然再攻!”
李忠恍然大悟,躬身抱拳道:“王爷高见!末将即刻传令改道,沿途严令将士不得声张,隐蔽前行!”
“去吧。”齐王挥了挥手,目光再次扫过街边百姓,抬手抱拳行了一礼,随即催马转向西侧小路。银甲亲卫们紧随其后,队伍很快隐入山间风雪之中,只留下街边百姓依旧翘首以盼,口中喃喃祈祷着援军早日凯旋。小路果然难行。积雪压弯了枯枝,脚下的冻土坑洼不平,时而陷进半尺深的雪窝,时而被碎石绊倒;两侧茂林遮天蔽日,枝桠刮得人甲胄“刺啦”作响,连呼吸都带着林间的寒气。众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不过十多里,亲卫们便已气喘吁吁,额角的汗水混着雪沫往下淌,坐骑也喷着白气,蹄子打颤。
“王爷,歇会儿吧!”一名亲卫扶着树干直喘气,“再走下去,弟兄们怕是撑不住了!”
齐王勒住马,看了看身后疲惫不堪的队伍,沉声道:“传令下去,每走二十里,休息一个时辰。清点人数、检查马匹,干粮热水按需分发,不得延误!”
“二十里?”李忠惊得差点从马上跌下来,催马至齐王身边,苦着脸劝道,“王爷!这崎岖小路,别说二十里,就是十里都够磨人的!弟兄们脚都磨破了,马匹也累得不行,二十里下来,怕是得累倒一半!大道上走二十里轻松,这小路上……简直是遭罪啊!”
“燕蓟距洛京千里之遥,若按寻常速度,至少需半月才能抵达。”齐王目光扫过众人疲惫的脸庞,语气却没有丝毫松动,“可燕蓟守军撑不了半月!二十里一歇,既不让大家过度透支,又能保持赶路节奏,这般强度,必须坚持!”
“可……”李忠还想再劝,却被齐王冷冷一瞥打断。
队伍继续前行,众人咬着牙在雪地里跋涉,每一步都格外艰难。好不容易挨到二十里,当齐王下令休息时,亲卫们瘫坐在雪地上,纷纷低声抱怨。
“这齐王也太狠厉了!明知道小路难行,还非要二十里才歇,这是把咱们当牲口用啊!”一名年轻亲卫揉着磨出血泡的脚,满脸委屈。
“就是!以前跟着其他王爷出巡,哪受过这罪?十里一歇,茶水点心伺候着,哪像现在,啃着干硬的饼子,喝着冰凉的雪水!”另一名亲卫附和道,语气里满是不满。
“我看他就是想邀功!故意折腾咱们,好回去跟陛下说他如何历尽艰辛驰援燕蓟,真是用心险恶!”有人压低声音,语气带着几分愤懑。
“小声点!别让王爷听见!”旁边人连忙拉了拉他,却也忍不住嘟囔,“话虽这么说,可这罪也太难受了……再这么走下去,没到燕蓟,咱们先累垮了!”
抱怨声此起彼伏,飘进齐王耳中。他立于一棵老槐树下,望着北方风雪弥漫的方向,神色平静,仿佛未曾听见。李忠站在一旁,看着他孤挺的背影,心中虽有不忍,却也明白——此刻的狠厉,都是为了早日抵达燕蓟,为了那城头浴血的将士,为了那千万翘首以盼的百姓。
一个时辰转瞬即逝,齐王抬手道:“启程!”
抱怨声戛然而止,亲卫们咬牙起身,再次踏上这条崎岖难行的小路。风雪中,他们的身影渐渐远去,只留下一串深浅不一的脚印,在白茫茫的雪地里,延伸向北方的疆土。夜色如墨,林间风雪渐歇,唯有枯枝偶尔落下积雪的簌簌声。临时搭建的营帐内,一盏油灯忽明忽暗,映着齐王手中展开的舆图。他指尖按在“涿县”与“燕蓟”之间的官道上,眉头微蹙,低声自语:“冯将军率领一万五千骑兵,轻装简行,按路程算,今日该已赶到燕蓟,与赵将军汇合了吧?但愿他们能稳住城头,再撑几日……”
话音刚落,帐帘被轻轻掀开,亲卫李忠端着一盆冒着热气的热水走进来,躬身道:“王爷,夜深了,天寒地冻的,您泡个脚暖暖身子,也好歇会儿。”
齐王抬头,见热水蒸腾的雾气模糊了帐内的灯光,点了点头:“好。”
李忠连忙将铜盆放在地上,上前为齐王脱靴。锦靴刚一脱下,一股淡淡的血腥味便混着寒气散开。李忠低头一看,顿时倒吸一口凉气——齐王的袜底早已被血浸透,小心翼翼褪去袜子,只见两只脚的脚掌、脚趾上布满了大小不一的水泡,有的已经磨破,血水与污泥混在一起,有的则鼓鼓囊囊,透着青紫色,看着就让人揪心。
“王爷!您这脚……”李忠声音发颤,连忙将铜盆往旁边挪了挪,“这水泡都磨破了,可不能泡脚,会感染的!”
齐王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脚,像是才察觉到一般,淡淡“哦”了一声,语气平静无波:“无妨,你找把小刀来,把水泡挑了便是。”
“王爷,这……这可得忍着疼!”李忠犹豫着,还是转身从行囊里翻出一把干净的小刀,用火折子烤了烤消毒,又取来干净的布条,“末将下手轻些。”
齐王盘膝坐下,任由李忠握着自己的脚。刀尖刺破水泡的瞬间,清亮的液体混着血丝涌了出来,李忠看得心惊胆战,手下愈发轻柔,可齐王却自始至终端坐不动,目光甚至还落在一旁的舆图上,仿佛那疼的不是自己的脚,只是无关紧要的物件。齐王斜倚在临时搭起的胡床上,肩头的银甲未卸,却松了松腰间玉带,望着帐内围坐取暖、满脸疲惫的亲卫们,语气比白日柔和了许多:“苦了你们了。”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眼底的倦意,坦然道:“我知道,这一路走下来,你们心里对我多有怨言——觉得我不近人情,非要选崎岖小路,还定死了二十里才歇,折腾得大家筋疲力尽。”
亲卫们闻言,纷纷低下头,没人应声,却也默认了这话。李忠搓了搓冻得发红的手,忍不住抬眼看向齐王。
“你们平日里跟着我,多是在京中值守,没见过我这般‘狠厉’的模样。”齐王自嘲地笑了笑,伸手揉了揉眉心,“可燕蓟危在旦夕,赵将军和将士们在城头浴血,老百姓在火海里挣扎,我哪有资格让大家慢悠悠赶路?只能委屈你们,跟着我受这份罪。”
他话锋一转,神色沉了下来:“不过,我已命斥候探过前路,明日咱们再改一次道。”
“还改道?”李忠猛地站起身,满脸愕然,“王爷,这小路已经够难走了,再改道岂不是更耽误时间?再说,咱们好不容易摸熟了这山路的性子,换条路又要重新适应,弟兄们怕是……”
“必须改。”齐王抬手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我就是要让达勒可汗摸不清咱们的行踪!一会儿走小路,一会儿换道,他就算派了细作打探,也只会以为咱们在玩虚实不定的把戏,不敢轻易判断咱们的行军速度和目的地。”
他看向众人困惑的眼神,耐心解释道:“你们别以为走小路就没人知道——这山林之间,藏着不少猎户、樵夫和赶路的商贩,他们消息灵通得很。咱们这一路踏雪而行,虽避开了大道上的郡县官吏,却瞒不过这些居于山野的百姓。他们见咱们银甲在身、行色匆匆,定会猜到是驰援北境的大军,消息自然会顺着山民的往来,悄悄传出去。”
“可改道到哪里去?”一名年轻亲卫忍不住问。
“斥候探到前方十里处,有一条废弃的官道,虽多年未修,却比这小路宽敞不少,车马也能勉强通行。”齐王眼中闪过一丝算计,“咱们明日一早就转去那条道,既不用再受这沟沟坎坎的罪,又能借着‘改道’的动静,让消息传得更杂、更乱。达勒可汗越是猜不透,燕蓟的压力就越小,咱们也能趁机加快速度,早日抵达!”
李忠闻言,恍然大悟,躬身抱拳道:“王爷深谋远虑!末将明白了,这就去告知弟兄们,明日一早准备改道!”
齐王点了点头,目光再次投向帐外风雪弥漫的夜空,轻声道:“再忍忍,等到了燕蓟,咱们就不用再这般东躲西藏了。到那时,咱们要让达勒可汗知道,大周的援军,不是他能猜透的,更不是他能挡住的!”
亲卫们听着这话,心中的怨言早已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股莫名的振奋。他们纷纷起身,抱拳应诺,帐内的气氛,也因这一番话,变得热烈起来。齐王忽然坐直身子,抬手示意李忠近前,声音压得极低:“李忠,我给你一个差事,务必办好,不得有半分差池。”
李忠心中一凛,连忙趋步上前,单膝跪地:“王爷请吩咐!莫说是一件差事,便是十件百件,末将也定当竭尽全力,绝不辜负王爷信任!”
“你先行一步,赶往涿郡、上谷、渔阳三郡。”齐王从怀中取出一个沉甸甸的布囊,递了过去,“这里面是五百两银子,你化作往来边境的粮商,乔装行事。”
他目光锐利,语气郑重:“你去查查各郡‘就近购粮’的实情——看看太守们是否真的按朝廷旨意,以市价上浮三成采买,有没有苛扰百姓、中饱私囊,或是与粮商勾结囤积居奇的事。”
“若是各郡都认真办事,粮草筹备顺利,便无需特意回报,只需在燕蓟与我汇合即可;可若是有官吏敷衍塞责、弄虚作假,你务必把姓名、罪状一一记下来,藏好证据,等我到了再做处置。”
齐王拍了拍他的肩膀,再三叮嘱:“记住,此行是微服私访,万万不可大意!不得暴露身份,不得惊动地方官吏,凡事多听多看少言,务必摸清真实情况——粮草乃军中命脉,一点差错都出不得!”
李忠接过布囊,只觉手中沉甸甸的不仅是银子,更是千斤重担。他躬身叩首,声音铿锵:“王爷放心!末将定当乔装妥当,仔细探查,绝不让任何蛀虫耽误军需,坏了驰援大事!”
“好。”齐王颔首,“明日天不亮,趁着弟兄们还没醒来,你就悄悄出发,别惊动旁人。一路小心,保重自身。”
“末将领命!”李忠再次叩首,起身时眼中已满是坚定,转身便去收拾行囊,准备连夜打理好乔装的衣物与信物,只待破晓时分,便孤身潜入三郡,探查粮情。天际发白,林间的积雪泛着冷白的光,亲卫们揉着惺忪的睡眼收拾行囊,踏着残雪继续赶路。可走了一路,总觉得队伍里少了点什么,没人高声吆喝着整队,也没人时不时来问王爷是否需要歇息。
直到按规矩走到二十里,齐王下令休息,一名年轻亲卫往四周扫了一圈,忽然嘀咕道:“哎?李统领呢?怎么没见到李忠哥?”
这话一出,众人瞬间反应过来——可不是嘛!从破晓出发到现在,一直没见李忠的身影!
“他该不会是……逃走了吧?”另一名亲卫压低声音,眼神里满是猜忌,“这一路走得这么苦,又是小路又是改道,天天累得像条狗,说不定他熬不住,偷偷跑了!”
“我看像!”有人立刻附和,“昨天还抱怨王爷狠厉,今天就不见了,不是逃走还能是什么?”
“连统领都跑了,咱们还跟着遭这份罪干嘛?要不……咱们也跑了吧?反正这么多人,少几个王爷也未必能发现!”流言像野草一样疯长,亲卫们窃窃私语,神色各异,连带着士气都低落了不少。
“住口!”
一声沉喝打断了众人的议论,齐王从马背上翻身而下,目光扫过众人,脸色冷峻。亲卫们见状,连忙噤声,纷纷低下头不敢直视他。
“李忠不是逃走了。”齐王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昨日他因调度不力,耽误了片刻行程,被我严厉斥责了一顿,他不服管教,还敢顶撞我,我气不过,便让他滚回洛京待罪去了!”
众人闻言,脸上满是惊讶,小声的嘀咕声渐渐停了。
齐王看了看众人,知道他们心中仍有疑惑,便继续说道:“你们是不是觉得,他是因为吃不了苦才走的?我告诉你们,绝非如此!他是军中统领,吃的苦比你们多得多,岂会因这点艰难就逃走?”
他顿了顿,语气缓和了些许:“只是军中规矩不能破,他犯了错,就该受罚。如今正是驰援燕蓟的紧要关头,任何一点疏忽都可能酿成大错,我若不严惩,日后谁还会把军令放在眼里?”
“至于你们,”齐王目光扫过那些刚才议论着要逃走的亲卫,“若是谁觉得苦,觉得撑不下去,现在就可以站出来,我绝不阻拦。但我要告诉你们,燕蓟的百姓还在等着我们,城头的将士还在浴血奋战,我们肩上扛的是家国大义,是万千百姓的性命!”
“愿意留下的,就跟着我好好赶路,等击退了达勒可汗,我必向陛下为你们请功;若是想走的,我也不怪你们,只是日后想起今日的退缩,莫要后悔!”
亲卫们听着齐王的话,脸上的猜忌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愧疚与坚定。刚才说要逃走的亲卫更是满脸通红,连忙躬身道:“王爷,末将知错了!绝不再有此等念头,定跟着王爷好好赶路,驰援燕蓟!”
“好。”齐王点了点头,“既然如此,便收拾一下,继续启程!记住,我们是大周的将士,无论前路多么艰难,都要守住心中的信念,不可轻言放弃!”
齐王也是第一次出京。自出生至今,他从未离开过洛京那方金碧辉煌的宫城,自幼享的是荣华富贵,吃的是金汤玉食,穿的是绫罗绸缎,何时有过这般餐风饮雪、踏冰卧霜的日子?
往日在王府,便是出行也是车马仪仗,沿途郡县迎送,茶水点心片刻不离;如今却要在崎岖小路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啃着干硬的麦饼,喝着融雪煮的凉水,夜里就缩在简陋的营帐里,听着风雪呼啸入眠。可他偏不似其他皇子那般娇弱,忍饥耐饿的本事竟比常年行军的亲卫还要强——麦饼再硬,他也能就着雪水咽下去;脚磨出了水泡,他也只是淡淡吩咐挑破,第二天依旧翻身上马,神色如常。
大军一路向北,硬生生在山林小路上磕磕绊绊走了七日。这七日里,日日与风雪为伴,夜夜宿在荒林,亲卫们磨破了两双靴子,连坐骑都累倒了三匹。直到第七日午后,才终于走出连绵的山地,眼前豁然开朗。远处隐约可见一座残破的城郭,城墙上“易县”二字被风雪侵蚀得斑驳,却依旧能辨出秦汉旧制的轮廓——这易县乃洛京往北第一座要隘,距洛京不过三百余里,却已走了整整七日。
齐王勒住马缰,望着那座古城,长长舒了口气,转头对身后满脸疲惫的亲卫们笑道:“快了,快了!如今总算到了易县地界,过了这,前面便是涿郡,再往北走,就离燕蓟越来越近了!”
他翻身下马,拍了拍身上的积雪,朗声吩咐:“大家都找块干净地方坐下歇歇!今日破例多歇一个时辰,让炊事兵烧点热汤,咱们也暖暖身子,傍晚再赶路!”
亲卫们闻言,如蒙大赦,纷纷卸下行囊瘫坐在雪地上,拿出干粮的手都在微微发颤。阳光透过云层洒下来,照在易县残破的城墙上,也照在齐王布满风霜却依旧明亮的眼眸里——这三百余里路,走得比他过去二十年的所有日子都要漫长,却也让他第一次真切感受到,这天下的土地,从来都不是宫城里那方红毯铺就的平坦。
傍晚时分,残阳斜照在易县外的官道上,积雪被染成一片金红。李忠的亲信陈武勒马驻足,脸上满是风霜——他自李忠在涿郡安顿后,便奉命带着密报追赶齐王,日夜兼程赶了两日,终于追上了正在易县外扎营的队伍。
亲卫通报时,齐王正对着舆图沉思,闻言抬眼:“是谁深夜求见?”
“回王爷,是个汉子,自称是李统领派来的亲信,说有紧急粮情禀报。”
齐王心中一动,沉声道:“让他进来。”
陈武快步走进营帐,躬身行礼,声音因赶路而微喘:“属下陈武,参见齐王殿下!奉李忠统领之命,特来呈送三郡粮情密报!”
“李忠的人?”齐王抬眸打量他,见他一身粗布短打,腰间藏着短刀,神色干练,便点头道,“进来吧。”
待陈武走近,齐王忽然蹙眉:“你一路赶来,有没有人察觉你的行踪?可曾泄露我派李忠查探粮情的事?”
“王爷放心!”陈武连忙回道,“属下乔装成货郎,避开了所有官道驿站,沿途只敢走小路,没人知道我的身份,更没人知晓您的密令!”
齐王这才松了口气,伸手道:“密报呢?”
陈武将怀中藏着的绢帛取出,双手奉上。齐王展开一看,上面字迹密密麻麻,写得清清楚楚:涿郡太守勤勉,按市价上浮三成购粮,账册明晰;渔阳郡有小吏克扣粮款,已记下姓名;上谷郡太守与粮商勾结,囤积粮草,苛扰百姓,私仓位置也已标注。
“嗯,做得好。”齐王看完,脸色沉了沉,却还是赞许地点头,将绢帛卷好藏入怀中,“你且回去,转告李忠,盯紧上谷郡那伙人,切勿打草惊蛇,等我到了涿郡,再一同处置!另外,让他顺带查探三郡兵马汇合的进度,有异动即刻传信!”
“属下遵旨!”陈武躬身应诺,转身便要退下。
“等等。”齐王叫住他,递过一锭银子,“路上小心,换匹好马,速去速回。”
陈武接过银子,再次叩首:“谢王爷!属下告辞!”说罢,便悄然退出营帐,趁着夜色,朝着涿郡方向疾驰而去。
齐王立于帐中,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指尖摩挲着绢帛,眼神渐渐锐利——上谷郡竟敢在国难当头囤积粮草,这口气,他绝不能忍!
齐王暗自思忖,一万五千骑兵已先到达北境燕蓟,赵将军与冯将军汇合后,城头防线应能暂稳,剩下五万步兵按孙丞相的调度,从广阳、右北平、辽西三郡就近征募,如今也该在赶往涿县汇合的路上了,想来不日便能跟进。只是这几日风雪未停,达勒可汗吃了射落帅旗、尸墙立威的亏,暂退十里扎营,不知有何动静——是真的忌惮我军援军,还是在暗中囤积力量,准备再次攻城?
他俯身盯着舆图,指尖在燕蓟城外的敌军营地位置重重一点,来回踱步间,眉头越拧越紧。“达勒可汗野心勃勃,绝不是轻易认输的人。”他喃喃自语,“燕蓟粮草将尽,就算冯将军的骑兵到了,也撑不了太久,步兵若不能尽快赶到,恐生变数。”
与此同时,达勒可汗的营帐内,熊熊篝火映得他脸色铁青。“一万五千骑兵!赵之信那厮竟真等来了援军!”他猛地将手中的马奶酒碗砸在地上,碎裂的陶片溅起酒液,“前日被他射落帅旗、筑尸墙羞辱,本汗还没找他算账,如今又添了援军,简直是欺人太甚!”
帐下将领们噤若寒蝉,谁也不敢接话。达勒可汗来回踱步,猩红披风扫过地上的兽皮地毯,眼中满是暴戾:“哼!不过是些中原骑兵,有何惧哉!待我军整军备马,补足粮草,明日便再次攻城,定要踏破燕蓟,将赵之信碎尸万段,把那些援军统统埋在尸墙之下!”
他忽然停下脚步,目光转向帐中一位身着青色长袍、须发半白的老者——此人姓穆,名罕,原是中原流民,后归顺草原,因精通谋略、熟悉中原事务,被达勒可汗封为“左辅”,相当于草原部族的“丞相”,统管内政与谋略。
“穆罕!”达勒可汗沉声道,“如今我军还能调拨多少兵力?”
穆罕躬身行礼,语气沉稳:“回可汗,黑石部主力已尽数南下,余下部族需留守草场、守护老弱,若强行调拨,最多只能再凑两千骑兵,且多是些年轻子弟,未曾经历大战。”
“两千?”达勒可汗眉头一拧,语气愈发烦躁,“这点兵力,顶得了什么用!”他猛地一拍桌案,眼中闪过一丝狠厉,“那些从燕蓟掳来的俘虏,留着也是浪费粮草,不如统统杀了,既能省些口粮,又能震慑燕蓟守军!”
“可汗不可!”穆罕连忙劝阻,“杀俘虏乃下下之策,万万不可行!”
“有何不可?”达勒可汗怒视着他,“难道留着他们反过来打我?”
“可汗息怒。”穆罕耐心解释,“其一,这些俘虏多是平民百姓,杀之无益,反而会让燕蓟守军与百姓同仇敌忾,拼死抵抗,得不偿失;其二,草原各部本就因饥寒才依附可汗,若见可汗滥杀无辜,恐心生不满,动摇军心;其三,如今齐王正率援军赶来,若杀了俘虏,传出去只会让中原军民愈发痛恨我军,日后就算想议和,也无转圜余地。”
他顿了顿,继续道:“不如将俘虏分去放牧、舂米,既能补充劳力,又能节省粮草。待攻破燕蓟,再将他们作为筹码,与中原谈判,换取更多粮草与草场,这才是长久之计。”
达勒可汗沉默片刻,盯着穆罕看了半晌,终是冷哼一声:“罢了!就依你所言,暂且留那些俘虏一条狗命!但你必须尽快想办法,再为我军筹措些粮草与兵力,若三日之内不能拿下燕蓟,休怪本汗无情!”
突然,达勒可汗的营地外传来一阵震天动地的厮杀声,夹杂着帐篷燃烧的噼啪声与士兵的惊呼。篝火猛地窜起老高,映得帐外红光一片,连地面都在微微震颤。
“什么情况?!”达勒可汗霍然起身,猛地拔出腰间长刀,眼神暴戾如狼,“难道是齐王的援军杀到了?”
话音未落,一名浑身是血的亲兵踉跄冲入帐中,跪地嘶吼:“可汗!不好了!是燕蓟城赵之信的偏将陈贤开,他……他带人突袭了!”
“陈贤开?突袭?”达勒可汗怒拍桌案,震得陶碗滚落,“他只剩几百残兵,竟敢主动来犯?快去守住主营帐,别让他伤了本汗的根基!”
“可汗,主营帐守不住了!”亲兵急得声音发颤,“陈贤开不是来攻城的,他带了几十名敢死队员,全是骑兵,怀里揣着火油,专烧我们的营帐和粮垛!现在西营和北营已经烧起来了,粮草眼看就要被烧光!”
“什么?只烧不杀?”达勒可汗愣住了,眼中满是困惑与暴怒,“他疯了吗?以卵击石,就为了烧我几顶帐篷?”
正说着,另一名士兵捧着一封染血的书信闯进来:“可汗!陈贤开烧完营帐就撤了,临走前留下了这个!”
达勒可汗一把夺过书信,展开一看,上面密密麻麻写的全是汉字,他一个也不认得,顿时怒不可遏,将书信扔给穆罕:“快!给本汗念!他到底在搞什么鬼!”
穆罕捡起书信,匆匆扫了一眼,脸色瞬间变得煞白,手都忍不住发抖。
“你倒是念啊!”达勒可汗一脚踹在他腿上,“磨磨蹭蹭的,想找死吗?”
“可汗!”穆罕连忙跪地,声音发颤,“这……这信里全是激将之语,若是说了,您千万切勿动怒,免得中了他的圈套!”
“少废话!快念!”达勒可汗刀尖直指穆罕咽喉,眼中杀意毕现。
穆罕不敢再迟疑,深吸一口气,颤声念道:“达勒小儿!你率蛮夷犯我疆土,焚我城郭,杀我百姓,实乃天地不容!前日你攻城不克,缩营避战,本将知你已是强弩之末,粮草将尽,军心涣散!今日特来烧你粮草,断你后路,让你尝尝饥寒交迫之苦!”
“你若还有半分血性,明日便率部来战,本将在燕蓟城头等你,与你决一死战!若你贪生怕死,缩首藏尾,便趁早滚回漠北,做你的缩头乌龟,永世莫要再窥我大周寸土!——燕蓟守将陈贤开,顿首!”
“放肆!”达勒可汗听完,气得双目圆睁,长刀猛地劈在桌案上,将木桌劈成两半,“陈贤开!你这匹夫!本汗明日定要踏破燕蓟,将你凌迟处死,以泄我心头之恨!”
帐外的火光愈发炽烈,粮草燃烧的焦糊味飘进帐中,达勒可汗的怒吼声,在风雪与厮杀的余音中,显得格外狰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