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她的目光下》山月呀

7、黎明

　　侦察车在破晓的微光中颠簸前行，履带碾过碎石和瓦砾，发出单调而持续的嘎吱声。
　　窗外是被无尽废墟和污染云层笼罩的荒芜大地，远处蚀骸游荡的黑影与废弃城市的残骸剪影，构成了一幅永恒绝望的图景。

　　车厢内，环境系统维持着基本的生存保障，低沉的嗡鸣是这片密闭空间里唯一的背景音。
　　伊利亚在一阵轻柔的、由旧世界音乐数据库随机播放的古典钢琴曲中缓缓苏醒。那旋律空灵而舒缓，与她记忆中基地的嘈杂、战斗的轰鸣以及蚀骸的嘶吼截然不同。

　　她睁开眼，花了几秒钟才适应眼前的景象。
　　自己正躺在一张明显经过改装、相对舒适的固定座椅上，身上盖着一张厚实而温暖的灰色隔热毯。
　　空气中弥漫着高效过滤系统处理后的、略带金属味的空气，以及一丝淡淡的消毒剂和军用润滑油的混合气味——这是蕾吉娜身上常有的、代表着秩序与生存的味道。

　　她微微动了动手指，全身如同被拆散重组般酸痛无力，但那种力量被彻底抽空、连灵魂都仿佛干涸的虚弱感已经减轻了许多。喉咙里火烧火燎的感觉提醒着她极度的缺水。

　　“你醒了。”

　　清冷而平稳的声音从驾驶座传来，没有询问，没有关切，只是一个简单的陈述。
　　伊利亚侧过头，看到蕾吉娜专注地握着方向盘，她那头银色的短发在仪表盘幽绿和暗红光芒的交替映照下，像冰冷的金属般锐利，侧脸线条紧绷。

　　“这里是……” 伊利亚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我的车上。”蕾吉娜的回答依旧吝啬，“你昏迷了大约二十七个小时时。我们正在离开第七前哨基地的污染区，目前相对安全。”她没有问伊利亚感觉如何，似乎那只是一种无意义的冗余信息。

　　就在这时，一个固定在舱壁上的、多关节的轻型机械臂无声地转了过来，发出细微的伺服电机声。
　　机械臂末端精准地托着一杯温水，稳稳地递到伊利亚唇边。
　　她犹豫了一下，强烈的干渴最终战胜了戒备，就着机械臂小口地喝了起来。
　　温热的水流滑过干涩的喉咙，带来一种近乎奢侈的慰藉。

　　她一边喝水，一边偷偷打量着这个移动的狭小空间。
　　这里的一切都显得高效、简洁、甚至有些冷酷。
　　各种仪器、接口、武器架被井井有条地固定在舱壁上，没有任何多余的私人物品或装饰。这完全符合她对蕾吉娜的第一印象——一个纯粹的、高效的生存机器。

　　许多问题像沉重的石头堵在胸口：这个银发女人到底是谁？为什么要救她？但她看着蕾吉娜那仿佛与驾驶座融为一体的、散发着“生人勿近”气息的背影，所有问题都哽在喉间，无法出口。

　　似乎察觉到了她无声的不安与弥漫的沉默，蕾吉娜空出一只操控车辆的手，在旁边的控制板上快速按了几下。
　　车厢一侧厚重的装甲板发出轻微的液压声，缓缓滑开了一部分，露出后面加固的观察窗。
　　原来是个傲娇，伊利亚注意到了蕾吉娜的动作。
　　窗外，正是破晓前最黑暗的时刻，但东方地平线上，正顽强地透出一丝极其微弱的、鱼肚白的曙光，勉强勾勒出大地荒芜、破碎的轮廓，也将远处游荡的蚀骸黑影映衬得如同鬼魅。

　　“天快亮了。”蕾吉娜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听不出是陈述还是某种形式的安慰，“至少，在这个鬼地方，还能看到天亮。”

　　伊利亚依言望向那丝挣扎着穿透厚重云层的微光。
　　在这片被死亡与绝望统治的废土上，这一点点光明确实带来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渺茫却真实的慰藉，仿佛在提醒她，夜晚终会过去，即使白昼同样灰暗。

　　或许是被这丝曙光触动，或许是因为身体和精神极度疲惫后产生的松懈，一段深埋的、与眼前的毁灭和痛苦截然不同的记忆碎片，如同沉入深海的珍珠，悄然浮现在她混沌的意识中……

　　那是一个与眼前冰冷车厢截然不同的空间。温暖，柔和，仿佛处于某个深深的地下庇护所的核心。
　　周围不是冰冷的金属墙壁，而是柔和的、模拟自然日照的暖黄色灯光，温暖地洒在类似生物培养舱的弧形强化玻璃上，反射出柔和的光晕。
　　她感觉自己被包裹在温暖而富有营养的、带着淡淡清香的液体中，悬浮着，安全而舒适，仿佛回到了生命最初的摇篮。
　　一种难以言喻的平和感笼罩着她。
　　一个温柔得能滴出水来的女声在她初生的“意识”中低语，哼唱着一首旋律简单却异常优美动人的摇篮曲。
　　那歌声仿佛带着魔力，抚平了一切躁动不安。
　　透过模糊的、尚未完全清晰的“视野”，她看到一个穿着简洁白色研究员服、气质温婉娴静的女性轮廓。
　　她有着如同瀑布般柔顺的栗色长发，眼眸明亮而温暖，如同蕴藏着某种能驱散黑暗的光辉，正用一种充满无限爱意、怜惜和期盼的眼神，深深地“注视”着培养舱中的她。
　　女性的手轻轻贴在冰冷的舱壁外，指尖微微蜷缩，仿佛在隔空抚摸她，传递着无声的关爱与守护。

　　“我的小伊利亚……”女性温柔的低语清晰可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和无比的骄傲，“……记住，你从来都不是武器，也不是冰冷的工具……你是妈妈和维里蒂阿姨倾注了所有希望创造的‘奇迹’……是让这个伤痕累累的世界，重新变得美好的可能性……”

　　紧接着，另一个更冷静、理智，但在此刻也罕见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温和与赞叹的女声响起（是维里蒂博士？）：“生命体征完全稳定，基因序列表达完美，与核心的融合度超出预期。她……确实是个奇迹。”
　　那被称作“妈妈”的温柔女声轻轻地笑了，那笑声如同春风拂过琴弦，带着满满的幸福和一丝如释重负：“是啊，她是我们的‘黎明’……是漫长黑夜后，终于到来的第一缕光……”

　　这段记忆是如此的真实、如此的温暖、如此充满毫无保留的爱意，与她后来经历的分离、冰冷的实验室片段、以及铃音和雷克斯惨烈的牺牲形成了天堂与地狱般的尖锐对比。巨大的落差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伊利亚的心脏。
　　眼眶瞬间无法承受那汹涌而来的酸楚，温热的泪水毫无预兆地决堤，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滑落，滴在灰色的隔热毯上，留下深色的印记。

　　那个温柔的女人……真的是妈妈？
　　维里蒂博士……也曾有过那样温和的时刻？
　　“黎明”……“奇迹”……为什么最终带来的，却是更深沉的永夜和自己双手沾满的鲜血与毁灭？

　　她死死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哭出声，只有肩膀无法抑制地微微颤抖。

　　一直用余光分神注意着她的蕾吉娜，清晰地看到了她无声流泪的一幕。
　　蕾吉娜握着方向盘的手指几不可查地收紧了一下，湛蓝色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连她自己都可能未曾察觉的波动。
　　她见过太多人在废墟中哭泣，为死亡，为失去，为绝望。
　　但眼前这个黑发少女的眼泪，似乎包含着更复杂、更沉重的东西，一种源于生命最初的美好与后来残酷现实剧烈冲突后的破碎感。

　　她沉默了片刻，没有出声询问，也没有说出任何苍白的安慰话语。那些东西在废土上毫无价值。
　　她只是空出一只手，在控制板上熟练地操作了一下，将车内流淌的那首钢琴曲的音量稍稍调高了一些，让那舒缓的旋律更清晰地笼罩住伊利亚。

　　然后，她的目光扫过副驾驶座，那里放着一块她常用的、质地非常柔软的超纤维布，原本是用于擦拭精密仪器和保养武器的。
　　她没有任何犹豫，伸手将那块干净的、灰色的软布拿起，没有直接递给伊利亚，而是轻轻放在了两人座位之间那个小小的、伊利亚伸手便可够到的控制台平面上。

　　做完这一切，蕾吉娜便像是无事发生一般，重新将双手稳稳地放在方向盘上，锐利的目光投向窗外渐亮却依旧危险的路况，只留给伊利亚一个沉默而专注的侧影，仿佛刚才那细微的举动只是她的错觉。

　　伊利亚泪眼朦胧地看着那块突然出现的、干净的软布，又看了看蕾吉娜那仿佛与外界危险融为一体的、纹丝不动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
　　她伸出手，指尖触碰到柔软的布料，将它拿起，紧紧攥在手心，然后用它用力擦去脸上狼狈的泪痕。
　　布料上似乎还残留着一点点冷冽的、属于蕾吉娜的气息，一种让她感到陌生却又奇异地安心的味道。

　　毯子带来的温度，窗外那丝顽强穿透黑暗的曙光，记忆中关于诞生时那份被珍视、被爱包裹的温暖，以及身边这个沉默寡言、行动却透露出有限却真实关怀的银发女人……

　　这一切，都无法立刻填补她内心那个因失去整个世界而裂开的、巨大的黑洞。悲伤、恐惧、迷茫和负罪感依旧如同冰冷的潮水，浸泡着她的灵魂。

　　但在这片似乎被神遗弃的、只有死亡与毁灭的废土之上，在这一方移动的、冰冷的钢铁空间里，这一点点来自于他人的、无声的善意，像一颗微弱却顽强的火星，落在了她早已冰封的心原上。

　　它无法带来春天，却让她清晰地感受到，自己还活着。

　　并且，并非完全孤独。

　　侦察车继续向着未知的前方行驶，碾过废墟，追逐着地平线上那缕微不足道、却永不放弃的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