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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血月下的流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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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月挂在天边,像一只沉睡的赤眼,缓缓照亮都城高墙的瓦面。月光不是温柔的银色,而是一层薄薄的锈红,映得河面像被染过,街巷里行人的影子都被拉长,像是要溢出脚下的泥水。
祭市在此夜人声鼎沸。摊位上陈列的并非寻常货物:有以兽骨铸就的符牌、能在掌心跳动的微型魂灯、以及被包裹得严密的“流羽盒”。旧祭派、魂商行的人交错其中,低语里满是斡旋与算计。城中人心惶惶,自古言血月必有异象,凡事不可轻举妄动,可是谁能抵挡住市集上那些闪着冷光的秘器?
楚青瓷收着斗篷的下摆,脚步轻稳如常。她并不常来祭市,今日不过是为一个年迈的邻居取回在拍卖中被夺的药香。人群中,她像一枚小巧的玉片,静默却锋利。流光灵纹在她手腕处不显山露水,只如脉间一抹幽晖,若非熟练之人难以察觉。
“当心。”顾陌征的声音在背后,像是清泉切过石面,带着少年特有的不羁与爽朗。他从人群里冲出,身上带着微微血色——不是伤,而是刚刚征战归来尚未褪去的尘土。那一刻,楚的视线无意被他吸引:一张阳光里的脸,眼眸清澈如初春的河。与这血月的沉重形成了诡异的反差。
顾陌征本不是这城的常客;他随府队来都,只为一件军务细节。可看见人群中有人被挤倒、有人企图抢夺老妪的药香,他便毫不犹豫地上前。少年手中长剑并未被高举,却自带一种收束人心的威严。他一伸手,便稳稳扶住那老妪,顺手撂倒一名抢劫者。那人的表情在月色下愚鲁而惊惧,像是被夏日忽然冻住。
“你可没事?”顾看向楚,语气像在与熟人说笑。周围人都在看,但他的声音不带一丝盛气,他的目光却坚定,像以温热的目光为这混乱划出一隅安宁。
楚青瓷点点头,平静得像一潭深水。她眼里的世界向来清醒,早已对祭市的勾当心知肚明。可她没有想到,当一切集于一点时,血月会做出不合常理的事:空气中出现了微弱的震颤,像近海处忽来的低潮。那震颤从地面传来,沿着石板街缝蔓延,触及每个人的心跳。
有人惊呼,市集的一角忽然亮起一簇浅金色的光羽,如同破碎的星屑自地而生。光羽在空气里颤动,散出一种低沉却让人迷离的歌声,像是远古钟声断裂后的残响。老妪紧紧抱住药香,闭上眼,唇边颤抖着念着不知名的祷词。
光羽向四周漫溢,触及到摊位上的魂灯、符牌。魂灯里的火苗忽而升腾,像是被吸了一口气,忽明忽暗。有人开始骚动,有人急忙收拾货物,脸上写满恐惧与贪婪交织的神色。顾陌征的笑容微微僵住,他下意识地把手放在剑柄上,像是要准备随时介入。
楚感觉到那一缕光羽拂过指尖,像冰丝又似暖潮。流光顺着她的手腕滑向掌心,脉间那枚被细线般包裹的灵纹忽然温热起来,像有生灵在苏醒。她的视野一瞬变得清晰——不是外面景象的清晰,而是内心被掀起了一层波光,记忆的边缘像灯纸被风吹动,露出了一缕缕细碎的影像:一处荒废的宫墙、童年被掩埋的哭声、以及一阵古老祭典上闪烁的赤色光辉。
那些记忆来得快,去得也快。楚没有让自己惊慌,她在街头学会了压制惊惧。只是那一刻,她听得见自己心里像有丝竹在颤动,像被老歌唤起的陌生牵绊。她将手按在胸口,稳住呼吸,试图把这股微动压回原处。
“别离开。”一个声音在她耳边低低落下。并非外人所闻,而像是有人在她脑海里伸手握住她的手。声音不大,却有不可抗拒的温度。楚转头,想找出声音的主人,却只见顾陌征正微眯着眼,神情中带着一抹困惑——他也察觉到了什么,或者仅是看见了她的表情。
“那边有异物,”顾轻声对她说,目光已经投向了光羽落下的方向,“我们得查清楚,别让人趁乱作祟。”他的声音像一把清剪,剪开了空气里的慌乱。
楚点头,侧身与他并行。人群像退潮般在两边分开,一条狭窄的通道为他们让出。走到近处,他们看见了更多的光羽:那些光羽像寄生的细叶,附着在祭台周围的铜符上,铜符表面的纹路在血月光下溢出暗淡的赤光。铜符下方,一名穿灰色袍子的中年男人被压在地上,面色惊恐,额头上布满细密冷汗。祭台的布幔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像是要揭示某个不该被看的东西。
“这是……术阵?”顾指着地下的刻纹,声音里多了几分专业的审视。他的眼睛在黑暗里闪了闪,那份少年里的简单变为职业的锐利。
中年人抬头,眼里有恳求也有恼怒,“你们快离开,这祭阵不可近身——它会吸取未稳之魂!”
“未稳之魂?”楚重复着这几个字,像在尝试把它咽进肚子里。流光与“魂”两词并列在她心里,惊起一股古老的警觉。她伸出手,想要抚去一片附着在铜符上的光羽。光羽在她指尖碎开,散成更细的光粒,仿佛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抽去了心脏。
“别碰!”那中年人大喝。话音未落,铜符其中一角忽地亮起一束更为锐利的光,像针尖般刺向夜空。光束并非寻常的灵光,而是带着一种吸取意味,直直朝着人群中一名小孩儿窜去。孩子还在哭,眼神里全是慌乱。
顾的动作像掷出的石子——快而准确。他一横刀挡在光束前,剑身接下了那束光。那光撞在剑身上爆出细碎声响,像玻璃被猛地劈断。顾两手握剑,力道虽大却稳得惊人。他侧转身体,借着剑势将光束引偏,直射向空旷处的废弃木车,光与木相撞,迸发出火花。
那一刻,月下的血色仿佛为他褪去一层。市里的人们先是一呆,随后爆出一阵惊呼与掌声。有人说这少年有勇无谋,也有人说他是英勇救人。顾转头看向楚,笑里带着一丝喘息,“还好没伤到小孩。”
楚看着他,胸口某处被什么轻轻触及。这并非温柔的浪漫,而是一种认识:在这乱局里,有这样一个人,会在第一时间选择站出来。她知道世事难料,但她也知道,倘若身边有人愿意在刀尖为别人承受风险,那个人便值得信赖。
光羽散尽,祭市渐渐恢复平静。只是那块被砸开的铜符下隐隐露出一小块黑色晶屑,像是心脏里剥落出的碎片。晶屑在血月下泛着冷光,十分刺眼。中年人看见那晶屑,脸色苍白,“那是——流晶?”
“流晶?”楚重复着,字如同坠落的铃。她忽然想起了小时候听过的一个传说:流晶,是古代祭典遗留的残渣,能封锁人的记忆与血脉,是旧祭术的重要器材。可那些都像老人茶棚里的故事,不该在现实中出现。
顾蹲下,伸手将晶屑捡起。晶屑温度并不低,也没有锋利感,它像一粒被笼罩着余温的灰烬。顾看着晶屑,表情有些复杂。他并非陌生于兵器与禁术,但他也从未见过流晶如此近距离地出现在人世。
“带走它,”他忽然说,眼里有种不容置疑的坚定,“不能让它留在这里被人察觉用途。”
中年人摇头,“这不是你该管的,陌生人,快走——”
“不,”顾声音低沉却斩钉截铁,“若这事不查清,今日的血月只会是个开端。带走并不等同于藏匿,我们要有人辨明来龙去脉。”
有人在人群中低声叫着“将军”“顾将军”,有人愤怒地说“这是插手他人之事”。顾陌征的身份让人们一时无法置喙;他站起来,视线在夜色里定定地落在楚的身上,“青瓷,你能与我同去一趟府中吗?我想请你看一看这物。”
那一句话仿佛伏笔被拉紧了一个结。楚青瓷看着那枚晶屑,心中有一丝古老的预感像水纹蔓开。她点了点头,斗篷下的手指微微颤动,却不曾后退。顾黎明似的笑在夜色里柔得像一把温刀,他伸出手,那手指上仍残留着刚才与剑碰撞的微光余温。
月光下,两人的影子并肩而行,拉得长长的,像是被命运在无形中缝合。在他们身后,祭市的喧闹渐渐退去,风把那稀薄的光羽吹散在空中,像是无人拾起的记忆,飘向远方。谁也不知道,那一夜的流光,会怎样反复拍打他们未来的岸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