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8、驻村开始 ...
-
过完年回来,村里的驻村工作队和下沉干部们也陆续返岗。我告别巴嘎当回到了乡里,但我并未就此离开,真正意义上的驻村生活,即将拉开序幕。
时值三月,海拔四千三百米的高原依旧大雪纷飞,寒风刮过脸颊,如同钝刀割肉。周末若有机会去县里采购生活物资,便是一场对小身板的考验。街道上人影稀疏,那时我没有驾照,更没有车,只能用最原始的方法——将整箱的矿泉水、桶装泡面、米面油等物资或扛或抱,徒步往返于乡驻地与县城之间。
风雪是永恒的旅伴,十余公里的路途,每一步都沉重如铅。矿泉水尤其难缠,又重又滑,走到半程,双手便冻得失去知觉,呼吸在严寒中化作急促的白雾。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来藏半年,我竟少有高原反应。或许,那片养育我的黄土高原,早已在不知不觉间,将我的肺腑锻造成了能够适应这片苍茫的容器。
雪线之上,每一次跋涉都是对信念的重塑。而母亲悄悄塞进行李的辣椒酱,在某个深夜泡开一碗面时,便成了舌尖最滚烫、最直抵人心的乡愁。
后来,我托同一批进藏的同事,找人从拉萨捎来一辆自行车。那时邮政快递虽已通到县里,但像自行车这样的大件仍无法投递,只能依靠熟人顺路捎带。
车是崭新的,红色的车架,在无垠的雪地里格外醒目,像一簇跳动的火苗。那正是我年幼时渴望已久的东西。骑上它,在风雪中前行的速度终于快了一些。车轮碾过积雪,发出清脆的“咯吱”声,竟像极了童年玩伴在耳畔的欢呼。
“咯吱”声里,旧日时光与当下现实悄然重叠。车链在严寒中转动,带着微微的滞涩,却依旧固执地向前。雪原沉默,唯有风穿过山谷的呼啸,将年轻的心绪吹向更远的地方。
骑行在这片无人之境,孤独不再是沉重的负担。这辆红色自行车,是我人生中第一件真正意义上的财产,更是一种自由的象征。时隔多年,我依然清晰记得它立在我眼前的那一刹那——我似乎正在实实在在地“长大”。我用自己挣的工资,买了属于自己的人生第一辆车。那一刻的喜悦,如同雪后初晴的阳光,锋利而温暖,足以穿透高原所有的寒意。
它不仅载我穿越风雪,更让我在广袤的荒寂中,第一次触摸到了一丝掌控命运的实感。正如《平凡的世界》中所言:“生活不能等待别人来安排,要自己去争取和奋斗。”这辆红色的自行车,便是我向生活主动宣战获得的第一枚勋章,是漂泊中的坚实支点,是孤独里不灭的火种,在海拔四千三百米的天地间,划出一道专属于我的轨迹。
三月在高原是个特别的时段。所有休假外出的人员都必须返岗,随后被派往各个驻守点值班。我和赵哥作为新人,被安排到县城入口的加油站,轮流执勤。
清晨七八点,天光未明,寒气裹挟着雪粒扑面而来。我裹紧棉大衣,站在加油站旁,登记每一辆进站车辆的信息。手指冻得僵硬,几乎握不住笔。加油站很简陋,没有室内休息区,也没有给我们这些临时驻守人员的座位,只能蹲在油罐区外的矮墙边避风,脚跺得发麻,也不敢久走。
每当轮到我值班,赵哥总会在饭点,骑着那辆红色自行车给我送来热腾腾的饭菜。餐盒被他仔细地裹在旧棉袄里,取出时还冒着白白的热气。我们便一同蹲在墙根下,就着自行车链条轻微的“咔哒”声,飞快地扒几口饭。
我曾问他:“为什么不在食堂吃完再过来?这儿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还这么冷。”
他咬着馒头,笑了笑说:“等我吃完再送来,你这份早就凉透了。”
那一刻,风雪中的这口热饭,成了世间最奢侈的温暖。我低下头,眼眶阵阵发烫,却不敢让泪水流下,怕它顷刻间就在这严寒中凝成冰棱。
赵哥不善言辞,可那辆红色自行车承载的,远不止是饭菜,更是他沉默而坚实的牵挂与陪伴。我们是老乡,家乡相隔三百多公里,未曾相识于故土的街巷,却在这高原的风雪中,真正读懂了彼此。他递来的不只是饭盒,更是异乡漂泊时,一份无需言说的支撑。
正如古语所云:“同袍同泽,岂曰无衣?”在这片苍茫天地间,我们以沉默对抗严寒,以坚守回应孤独。那辆红色自行车在雪地里留下的两道蜿蜒车辙,仿佛命运悄然铺展的伏笔,将两个平凡的身影,深深镌刻进这段既凛冽又温情的岁月里。
时至今日,我依然对身边所有人讲述着那段日子,讲述赵哥是个多么好的人——哪怕后来,许多人都认为赵哥变了,变成了一个“坏人”。
三月,在无尽的风雪与守点执勤中悄然退场。四月的雪渐渐稀薄,阳光开始在冰面上折射出微弱的闪光。加油站旁的矮墙上,我们曾蹲坐的地方结了一层薄冰,像一封永远无法寄出的信,默默封存着那段沉默的青春。
驻村工作队一年的轮换期将至。乡书记将我和赵哥叫到办公室,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组织上考虑你们表现扎实,而且年轻,决定派你俩去村里当大学生村官。下去历练历练,成长会更快。回来之后,也会有更好的发展机会。”
我愣在原地。赵哥低下头,用力搓着发红的手指关节,半晌,才轻轻点了点头。
窗外,风停了。那时的我们,一腔热血,却不知前路如同眼前的雪原般苍茫未知。只觉得心中燃着一团火,并不确切知道驻村将会遭遇怎样的人与事,更不知这团火,能否真的暖化即将面临的整个寒冬。
最终,赵哥被分到一个相对较近的村子,但并非书记所说的“最近”。而我,则继续前往巴嘎当村——一个连地图上的名字都标错了的山沟。那里冬季大雪封山,手机信号时断时续。
通往巴嘎当的路,一如既往的九曲十八弯。不同的是,第一书记从李靖换成了顿珠。
顿珠是藏族人,说话带着低沉的鼻音,笑起来时,眼角的皱纹堆得深深的。他的汉语很好,交流全无障碍。他常在傍晚邀我去河边散步,看浑浊的河水如何切开冻土,听冰层在脚下碎裂的细微声响。他总说:“春天,是从地底开始的。人得学会去‘听’。”
顿珠不像李靖那般严肃,身上却蕴含着一种更沉静的力量,如同山间缓缓升起的晨雾,不声不响,便笼罩了整片山谷。我们边走边聊,从村民的牲畜聊到孩子的上学路,再聊到这片土地上,祖辈竖起的经幡为何从不倒下。
他从不抱怨条件艰苦,只是偶尔会望着远处的雪山出神。我知道,那沉默里,藏着比风雪更沉重的责任。
他时常讲起在那曲双湖县驻守的十年。
“那个地方,只有沙石和风,没有草,几乎没有其他会喘气的活物。一望无际的荒原上,连孤独,都有回声。”他说,“人在极致的寂静里,才会听见内心的声音。那声音不是来自耳朵,是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
很多坚持不住的人,选择了各式各样的方法逃离双湖。而他,一守就是十年。
十年里,他把孤独走成了日常,把荒原,站成了生命的界碑。
顿珠说,守在那里,“不是因为不怕死,而是怕忘记自己,当初为何而来。”
我和顿珠蹲在河岸的石头上,掰碎一块干粮,扔进湍急的水流,看它瞬间被卷走,消失无踪。
就这样过了几天,县法院选派的驻村工作队队长——任队长,抵达了巴嘎当村。
任队长是个身材矮小的河南中年女人,戴着一副黑框变色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刀。她一到村里便召集我们开会,声音清亮,没有一丝拖泥带水:“村里事小,件件连着民生;咱们位子不高,肩上担子可不轻。”
说这话时,她正拿着手机拍照,准备发往县驻村工作群,动作利落得像在法庭上整理案卷。她匆匆给我和顿珠书记交代完近期要推进的工作,便拿起外套,一头冲进风雪中,赶回了县里。
她走后,顿珠望着门外翻卷的雪幕,低声说:“这样的天气还来回跑,真是铁打的人。”
那时,我并未听懂他话里深深的弦外之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