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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弃局与新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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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栀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那栋老旧居民楼的。
午后的阳光斜射在斑驳的墙皮上,勾勒出岁月剥蚀的痕迹。楼道里光线昏暗,弥漫着潮湿的霉味和某家传来的饭菜香。她一步一步爬上六楼,脚步声在寂静的楼道里发出空洞的回响,像她此刻的心。
钥匙插入锁孔,转动,发出“咔哒”一声轻响。家里空无一人,这个时间,妈妈还在工厂里踩着缝纫机。狭小的客厅里,家具简单到近乎简陋,却收拾得干干净净。
“吱呀——”
她关上房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仿佛被抽走了全身的骨头,缓缓滑坐在地。一直强撑着的、僵硬的身体,终于在这一刻彻底松懈下来,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疲惫和冰凉。
手里那封被攥得不成样子的粉色情书,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她手心发疼。
她低头,看着它。
十天。
整整十天。
她像个蹩脚的演员,在全校师生面前,上演着一场深情又卑微的独角戏。她研究沈倦的作息,计算他出现的时间,挑选他可能(虽然从未)会多看一眼的信纸颜色。她模仿着那些暗恋少女应有的羞涩与勇敢,在心里一遍遍排练着相遇时的台词和表情。
多么可笑。
她所有的“深情”,都是为了掩盖另一场无望的窥探。她所有投向沈倦的目光,眼角的余光,都紧紧缠绕在另一个恣意飞扬的身影上——周野。
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或许是在高一的某个午后,他抱着篮球,满头大汗地跑过她身边,不小心撞掉了她怀里的书。他连连道歉,手忙脚乱地帮她捡起,抬起头时,露出那两颗毫无阴霾的小虎牙,笑容灿烂得晃眼:“同学,对不起啊,没砸到你吧?”
那一刻,窗外阳光正好,他眼里的光,比阳光更灼人。
又或许是后来,她作为班级里不起眼的、甚至有些沉默寡言的“好学生”,总是能“偶然”听到关于他的种种。他打球的样子,他逃课被训的样子,他和朋友插科打诨的样子……那些碎片化的信息,像拼图一样,在她心里慢慢拼凑出一个鲜活、明亮,却遥不可及的少年形象。
她不敢靠近。他是人群的焦点,是阳光下的向日葵;而她,是角落里一株不起眼的苔藓。她只能用这种最愚蠢、最迂回的方式,假装去追逐另一道更耀眼、也更冰冷的光,以此来掩饰自己真正的心动,并奢望着,能借此靠近他的朋友圈,能多看他几眼。
可现在,这一切都成了笑话。
沈倦的漠视,是压垮她尊严的最后一根稻草。
而周野那句轻飘飘的“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则是捅穿她所有幻想的利刃。
原来,在她小心翼翼将他珍藏在心底的时候,他是这样看待她的。不自量力,痴心妄想,一个可供取乐的笑料。
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汹涌地漫过眼眶,大颗大颗地砸落。没有声音,只有滚烫的液体顺着脸颊滑下,滴落在她紧握着情书的手背上,溅开小小的水花,然后变得冰凉。
她以为自己会嚎啕大哭,可喉咙像是被什么死死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肩膀在无声地剧烈颤抖着,像一只受伤后独自舔舐伤口的小兽。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的天色渐渐暗淡下去,橘红色的夕阳余晖透过窗户,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投下一小片温暖的光斑,却照不进她心底的寒冷。
眼泪流干了。
心里那片喧嚣的、疼痛的荒芜,也渐渐归于一种死寂的平静。
她抬起手,用袖子狠狠擦去脸上的泪痕,皮肤被摩擦得生疼。她低头,看着手里那封皱巴巴的情书,然后,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猛地将它撕开——
“刺啦——”
纸张碎裂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一下,两下,三下……她不停地撕扯着,将那份承载了她十天荒唐、也葬送了她整个卑微暗恋的粉色信纸,撕成了碎片,再撕成更小的碎片,直到它们变成一堆无法拼凑的、雪片般的纸屑。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傍晚微凉的风吹了进来,拂动她额前汗湿的碎发。
她张开手,任由那些白色的纸屑从掌心飘落,像一场小小的、祭奠青春的雪,纷纷扬扬,消散在楼下杂乱的空地上,转眼不见踪影。
结束了。
林栀深吸一口气,空气中带着夜晚将至的凉意。她走到书桌前,那面小小的镜子映出她此刻的模样——眼睛红肿,脸色苍白,头发也有些凌乱。但那双眼睛里,之前弥漫的痛苦和迷茫正在一点点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冷酷的清醒。
她拿起手机,解锁。屏幕亮起,是周野在一次篮球赛上抓拍的照片,阳光下,他跃起投篮,动作舒展,笑容飞扬。这张照片,她偷偷存了很久,设置了锁屏,仿佛这样,就能离他近一点。
她久久地凝视着屏幕,指尖在那张灿烂的笑脸上轻轻划过,带着最后一点留恋,和一种决绝的告别。
然后,她点开设置,更换了锁屏和桌面,换成了系统自带的星空图。
接着,她打开了那个绿色的、承载了太多目光和议论的社交软件。
朋友圈的图标上,还有一个红色的数字提示。她点进去,看到了几条最新的动态。有同学在晒新买的专辑,有朋友在抱怨作业太多,还有……王瀚,周野的那个好友,在一分钟前,发了一张一群人从篮球场出来的合照。
照片里,周野搭着王瀚的肩膀,脸上依旧带着那副漫不经心的、痞痞的笑容,仿佛几个小时前那句伤人的话,对他而言,不过是无足轻重的小插曲。
林栀的目光在那张笑脸上停留了一瞬,心口已经不再有剧烈的疼痛,只剩下一种麻木的钝痛。
她退出照片,点开了发布朋友圈的界面。
手指在屏幕上悬停了片刻。
然后,她开始一个字一个字地,敲下:
「十天,一场戏。
演员累了,导演喊卡。
青春喂了狗,以后只爱学习和钱。」
没有配图。
只有这短短的三行字,像三把冰冷的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过去十天的真相,也斩断了她与过去所有的软弱和纠缠。
她仔细地看着这行字,确认每一个字都表达了她此刻的心境。然后,几乎没有再犹豫,她点击了“发送”。
“发送成功”的提示弹出。
那一刻,仿佛有什么沉重的东西,真的从她心头被移开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混合着疼痛和轻松的感觉,缓缓蔓延开来。
她将手机扔到床上,仿佛扔掉了一个烫手的山芋,也扔掉了那个曾经卑微、怯懦、活在别人目光里的自己。
她走到书桌前,坐下。摊开那张被她折了角、却一直没来得及仔细研究的物理竞赛报名表。之前,她所有的精力都耗费在那场无望的“表演”上,对真正能改变命运的东西,反而忽略了。
笔尖落在纸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坚定地填上了自己的名字——林栀。
……
几乎是在林栀朋友圈发出的下一秒,某个沉寂已久的班级小群里,就有人截图转发了这条动态。
【吃瓜群众A】:「卧槽!快看!林栀发的!这是……彻底清醒了?」
【吃瓜群众B】:「‘一场戏’?什么意思?难道她追沈倦是假的?」
【吃瓜群众C】:「‘青春喂了狗’……这得是受了多大刺激啊?不过,‘只爱学习和钱’,有点帅是怎么回事?」
【吃瓜群众D】:「@王瀚野哥,啥情况啊?你们下午不是看见了么?」
王瀚正跟周野他们在学校后门的小吃街撸串,手机叮叮咚咚响个不停。他叼着肉串,点开群消息,看到那张截图,愣了一下,随即把手机递到旁边正仰头喝汽水的周野眼前。
“野哥,你看这……林栀发的。”
周野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
屏幕上那三行字,清晰地映入眼帘。
——“十天,一场戏。”
——“演员累了,导演喊卡。”
——“青春喂了狗,以后只爱学习和钱。”
他的动作顿住了,拿着汽水瓶的手停在半空。那双总是带着几分懒散和戏谑的眼睛里,飞快地闪过一丝极难察觉的愕然,随即眉头微微蹙起。
一场戏?
他想起她每天准时出现在沈倦必经之路上的身影,想起她递出情书时那刻意拔高的、带着颤抖的声音,想起她今天被沈倦彻底无视后,那僵硬苍白的侧脸……
是戏吗?
那她看向他时,那些躲闪的、复杂的、被他理解为羞怯和别有用心的目光,也是戏的一部分?
不知怎的,他心里忽然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好像有什么东西,脱离了他一贯的认知和掌控。
“啧,”他放下汽水瓶,扯了扯嘴角,想露出一个惯有的、不以为意的笑,却发现有点困难,“受刺激了吧?随便她。”
语气依旧漫不经心,但目光却在那句“青春喂了狗”上,又多停留了两秒。
……
与此同时,市图书馆顶楼的自习室内。
沈倦刚刚结束和竞赛教练的电话讨论,合上了面前摊开的《高等数学分析》。他习惯性地揉了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准备查看一下时间。
手机屏幕亮起,除了时间,还自动推送了几条可能关心的好友动态。
其中一条,来自一个他几乎没有任何印象的名字——林栀。
他本来要直接划掉,但那简短文字里透出的某种决绝,让他指尖微微一顿。
「十天,一场戏。」
「演员累了,导演喊卡。」
「青春喂了狗,以后只爱学习和钱。」
沈倦清冷的目光在这三行字上停留了片刻。
十天。
他想起今天中午,那个又一次拦住他去路的女生。白色的裙子,苍白的脸,举着粉色信封的、微微颤抖的手。
一场戏?
所以他只是她戏里的一个道具?一个被她用来表演“深情”的工具?
这个认知,让他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眸子里,几不可察地掠过一丝极淡的涟漪。不是愤怒,也不是被冒犯,更像是一种……基于逻辑判断被打扰而产生的、极其微小的困惑。
他并不关心她的“青春”喂了什么,也不在意她以后爱什么。
只是,“一场戏”这个定义,与他之前简单将她归类为“无谓的干扰项”的结论,产生了微妙的偏差。
这种偏差,极其罕见地,引起了他那习惯于处理绝对理性问题的大脑,一刹那的、微不足道的注意。
但也仅此而已。
他面无表情地关掉了手机推送,将这点微不足道的干扰项重新清理出大脑,拿起另一本《物理奥林匹克竞赛专题精编》,沉浸了进去。
窗外的夜色渐渐浓重。
城市的灯火次第亮起。
林栀坐在书桌前,台灯散发着温暖而坚定的光晕。她摊开课本,拿起笔,将所有的情绪,所有的过往,都用力地压进心底,然后,全部转化为笔尖下的公式和文字。
她知道,明天回到学校,可能会面对更多的目光和议论。
但这一次,她不在乎了。
那条朋友圈,是她亲手为自己划下的界线。
线的这一头,是全新的,只属于林栀自己的人生。
而她,将义无反顾,踏步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