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第 1 章 ...
-
堂姐站在病床前,我自嘲这是“信仰之跃”,然后她笑了起来。
《鼹鼠原野的伙伴们》介绍了一种空中行走的方法:右边的脚向前迈,趁它没有落下来,交替向前迈左脚。趁左脚还没有落下来,唰地迈开右脚。
我本想尝试这个倾心已久的方法,奈何对峙过久,一时间在空中忘记了云端漫步。
右脚跟骨骨折,医生好像还提到了距骨这种骨头和韧带。盘根错节地纠缠、压制到了一起。
住院一个星期后,我动了手术。
第一次住院,第一次坐轮椅,第一次在医院挂水的程度是每天上午4-6瓶,第一次每天都要在肚子上打针防血栓,第一次在医院喝中药,第一次早中晚持续服药,早晚各种圆形药片剂量是(深棕色)3-(浅粉色)2-(白色)2片。难捱的一次喂了一片止疼药。只知道白色的药片是克服缺铁性贫血的。我是中度接近重度贫血,刚入院抽血结果显示血红蛋白浓度是65g/L。
事实上第一瓶半/第二瓶水挂过后,我肚子便变得鼓鼓囊囊的,极度渴望上厕所。婶婶用轮椅推我到卫生间,其中一只手高高举起挂水输液的吊瓶,入口是一个直角形的S弯,我的右脚高高翘起,预防血脉中血液向下流淌导致肿胀,在卫生间无障碍标识的马桶边,我从轮椅上挪到地面,堪堪保持直立都很困难,因为右脚一直在颤抖。85%的时间里我都没有力气褪下衣裤,我要用我没有打点滴的单手环抱住婶婶的脖子,她帮我往下褪。第一二次是羞愧,后面就变得麻木和理所当然。
我在这段时间重新梳理了对她的感情。
手术结束第二天下午我才发现自己右脚边挂着大半袋引流袋中的血,就像以往看到行道树和紧紧与它依附在一起的脏兮兮的营养液袋(宛若脐带)一般,婶婶说那是我术后第一天流下来的脏血。
第二天我疼得满头是汗,所有短发都被汗水浸湿,虚汗一出反而浑身没有那么疼了。
父亲依然毫不掩饰窥探张望日记的念头和举动和想法。
就像妈妈今年上半年看了没有上锁的日记后,歇斯底里大吼跺脚,在我洗澡的时候尖利地爆鸣“她喜欢女生!!!!女的!!!!!”然后在夜晚冲出门去,不知所踪。
我并没有鄙视初中文化程度的意思,我的母亲在我洗完澡之后回家的晚上就一直在客厅抹眼泪,说“妈妈从来没有看过你的日记本(反之则被天打雷劈,这样的誓她发过很多次了),…你要晓得这个一点,…”
小的时候我站在凳子上和老爹研究如何拆卸油烟机她问我为什么要和父亲在厨房上吊。以及她无数次无意间拧开液化气空烧,我对于她和二十多年的知心朋友一起来医院看望我但她在这个世界最亲近的人她亲妹妹都不认识、查无此人的朋友 一起大闹病房丝毫不感到有任何意外。她首先祝贺我现在竟然还没有残疾。然后就被轰出去了。
跳楼前几天晚上他们要拖我在小区散步。他们扯着我的衣服,揪着我的脖领把我从地板上拎起,拽着我的肩膀,推搡我的步伐,呵斥我“走快点!!!走正道!!!”即使我穿着长袖,回来手臂上也全是母亲抓挠的长痕,像莫比乌斯环一样,8字型地向上。我想我激怒母亲的,大概是我出门之后萌生想回家的回转脚步后被立即大力拖了出来,以及我喃喃念叨的“我不想游街”。
早八点我被推到手术台。手术室很冷,我被盖上了一层薄毯,然后向右翻身,屈膝露出背部的脊椎,打了半麻。意识涣散和模糊的时候,我仅能想到她提着礼裙裙角,垫脚转了几圈再微微躬身一鞠的场景。脑海里回放了三四遍。手术结束时分有人在我耳边报了一下时间,是她的生日,当时心里暗叹,苍天有眼。
每次挂水中途去厕所,不可避免地手背上的针头会发生偏移。有一次左手手背上的针头可能被晃到了静脉外面,于是手背就像一个软软的充气皮筏。
动手术的前一天晚上我又看了《天行九歌》的解说版本,安慰自己喜欢她是因为她很像焰灵姬。我想,她应该很容易因为这句玩笑话跳脚。
她也很容易爱哭。她哭过之后露出的表情就是“啊 咧这个世界怎么会是这个样子的啊~?”她哭过之后的眼睛就肿成小熊猫、小浣熊一样的迷离眼神。
每次我想表达对她的感情,就会想起老舍的句子,“我爱我的母亲。怎样爱?我说不出。在我想做一件事讨她老人家喜欢的时候,我独自微微地笑着;在我想到她的健康而不放心的时候,我欲落泪。”
除了她本人,我想大概没有其他任何一个人看好这段扑朔迷离的感情。包括她自己,也是摇摇欲坠。
她第一次见她递给了她一份37页的废话。按照她这么嘚瑟的人,送之前应该逐页拍照留存,但她看不得自己的狗字,而且是很仓促辗转写就的,每天九点以后下班工作回来累的要死就往出租房床上一躺,有时眼镜都不想戴就贴脸拿黑笔写写写。
她把它递给她的时候期期艾艾的,她想她应该在闲暇时打开后立时被她深深地PUA住了。她说“很长的一段日子里,我都觉得自己无人可爱,所以只能爱你。我为这种爱情而羞愧,……假如无路可走,那不是罪过。但我也不想睁着无辜的双眼看着你,你既不在此岸也不在彼岸,你在河流之中。”
推进手术台的时候,医护问她对什么过敏。她重复了她从他爸爸那里听到的话,说自己对什么药物都过敏。医护面面相觑。执刀的医师大声问她,“头孢呢?你有没有吃过头孢?”她说我不知道,你去问我爸爸。
医生回来时说,她爸爸说她没有任何药物过敏史。
手术过后,她吊着镇痛泵的左胳膊整个疼到举不起来。护士发现左右胳膊上臂对称起了12-17厘米左右的红色过敏疹子。爸爸姗姗来迟、恍然大悟地忆起,你妈妈就是对青霉素过敏,不过你遗不遗传,他不知道。
这种煤气灯下反复无常的对话和操控认知发生扭曲,仅就青霉素过敏,就已经发生了不止一次。中学,还是大学上学期间,有过与医生类似的对话的,医生很疑惑地问,“你不知道?”
偏他还要装出一副担惊受怕、劫后余生的反应,惺惺作态地屹立于病房门口面露痛心之色:“手术后72小时是黄金时间,多少人因为过敏就死掉了云云”。
她给她开头写的废话是她原创的,并不同于之后那段撷采于电影、小说《少年巴比伦》的句子。她说,“那个时候我觉得你优雅、冷静又克制,要强、执着而不妥协。”而她一次次地有感于她的绝望,为她的绝望而大大小小地、多多少少地在不同场合落过泪。她相信在她短暂来临人世的二十多年间,遇到说鬼话的人数不胜数,别人是“绣口一吐,就是半个盛唐”;偏偏她遇到的魑魅魍魉是“舌头一张,就是俩个蹦蹦跳跳的黑白无常”。
她一开始也是喜欢男生的。
起码在小学她不弯。在日记簿里,她的理想型是“身形如松如鹤,偏又在她旁边笑闹玩耍嬉戏时如一只在清雪中兜头被窸窸窣窣的细雪迎面浇灌下不知所措,面露茫然眼神清透的小熊。”
后来她只相信自己所观察到的别人的眼神。
镇痛泵拔了,尽管纱布紧紧缠着,依然感觉到自己的右脚在不断汩汩地流血。
因为人的眼神里掺杂着无法掩饰的欲望。她靠这个分辨谁对她好,谁对她不好。
右半边背部起了密密麻麻的一片疹子。堂姐爬完泰山,第二次神清气爽地来看她,她点了上次觉得味道不错的酸甜可口的烧烤牛肉菠萝。堂姐抓住她的手就问,你怎么起了痱子?然后从医务室搜罗来一大堆空调遥控器,咵咵地把温度调到了19度,越过病床的隔帘拉上了里侧的窗户,说怎么一点都不制冷。
然后她顺势掀开衣服,发现背部、大腿内侧都渐渐显示了过敏症状。医生嘱咐停了药,暂停了今后的挂水。父亲回来知悉后问,“那她这样会不会疼死?”
病房内外见到她的人大多会问她,“十大几岁啦?学都上不了啦?”
六十多岁的护工阿姨手臂粗壮得像树枝的枝桠,看上去只有四十多岁。有一个七岁的小孙女,量身为她拍摄了很多抖音视频。在她动手术之前,有一次是手背上涂抹了中药的大号骨痛灵酊,撕开后仍有中药残留,阿姨想抢着帮她擦拭,她瑟缩躲了一下 怕被讹钱。
爸爸还是婶婶说,“她们只是怕中药溅到床单上难洗。”
动手术之后,租用的轮椅被退了回去。她整日整夜整宿不能下床。阿姨和父亲交换了电话之后,催护士给她插导尿管。凌晨两点睡前看她四点又来看她,每隔半个小时左右就会来开/关排尿管。
她真的憋不住。学生时代被吐槽尿频尿急尿不尽,至多两堂课间隔她就要跑一趟厕所,他们说着轮流值班然却在陪护床/病床上呼呼大睡:他们用热毛巾敷着她的鼓囊的小腹或是掌心以拳相触按压,说麻醉时效已过不应该没有自主能力:婶婶更是声泪俱下地说“宁可尿在床上,也不想看见她用导尿管(尽管只用了两天不到)?”
她的膀胱没有力气,大腿几乎经历数次发力抖动几乎快要筋挛抽搐,又是推杯迎来的水,又是好整以暇坐在床边凳子上刷短视频传来的阵阵哄笑配音。
是了,她想,这大概就是迄今为止她痛苦的根源所在了。
她把她的尊严和自尊的舒适摆放在毋庸置疑、至高无上的第一顺位,其他人亦然。每个人都在勤勤恳恳、尽忠职守地扮演自己的角色和社会本分规训、注视下的关怀,婶婶和父亲只是在他们认为从未矫枉过正、削足适履的温情角色扮演下,一次次无视、无意羞辱她自尊的无数次服从性测试中,扼杀了她的灵魂。
也许潜意识里就是想看她出丑,让她无助,接续扮演温情照料人角色。
婶婶也喜欢看她的日记。4和千长得很像,她翻到那一页,诚恳地表示她没有读懂/暗示她有错别字。
她书房的每一本书都被动过,订的报刊也被母亲泼墨涂改涂写,山水画的颜料和毛笔笔刷被不断埋汰遗失藏到各种角落以暗示。她的私人信件被翻阅。她的往来礼物被反复拆封把玩。她没有秘密。
近乎黏稠的绝望除了从未有过和人相配的配得感外,她的父亲逐步引领她走到了悬崖的边缘。比如说微信聊天记录里她发给父亲自己做的菜,父亲回的表情包“你这么漂亮,看起来一定很贵吧”的多次揶揄;今年暑假她发病时父亲回到老家,和她一起睡在婶婶的床上,用他买的防晒服的衣袖捂住了她的眼睛,催促她闭眼快睡但她不睡,于是勃然作色,作势要狠狠扇她几个巴掌。
她应该和所有追求她的人都不一样。因为对她没有任何期待。她不肢体纠缠她,不近距离唐突到她,不让她惊惧紧绷,悲喜甚少贪嗔甚少。她对她来说,就像是她内心世界上最后一片没有被玷污的荒芜。那里飘满了羽毛,洁白纯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