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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念雪轩 ...

  •   寒风劲,又是一年的秋。
      极目望去,九月的北国万物萧索。莽莽山林早已绿意阑珊,透着浓浓衰意。枯叶从林间一棵棵凋零的树上飘将下来,落在古老陈旧的酒肆周遭,簌簌作响。耸立于半空的酒望亦随着袅袅金风猎猎飘扬,在空中展出一个大大的“酒”字。苍穹晦暗,仿佛亘古已然。黑云寥落,竟自凝卷。沉沉地压在这一方秋气肃杀的土地上,更添凄凉。
      风中铃声隐约,稀疏而拖沓。时而夹杂着一声骆驼嘶叫,在寂寥的塞外山区听来,有如恶枭夜鸣,使人心悸。萧萧官道上,一支驼队缓缓而行,二十余人尽是没精打采地伏在驼峰上,七歪八倒,有气无力。驼队由西亚、西欧等遥远地区循丝绸之路迤逦东来,一路上,翻山越岭,露宿大漠,风沙卷面,使得他们一个个满面风尘,久病也似。
      驼队最前端是一个首领模样、年逾花甲的老者。他眼神清澈,昂首凝望着前方,不同于身后众人的委靡、颓丧。任是长途跋涉,面上依然神采矍铄,少有倦容。
      官道凄清,朔风肆意撩弄着众商客的衣袍须发,却无人有暇理会。行进间,老者霍然伸手掠了一下面门几绺银丝,轻轻一叹,回首向众人淡淡道:“大家振作精神吧,到了,‘念雪轩’到了……嘿嘿……”他竟不自禁苦笑起来,深潭般的双眸中珠泪潸然而下,在他苍老粗糙的面孔上纵横流开,湿了双颊。
      “到了么,到了‘念雪轩’么?哈,回来了……”
      “……终于回来了么,终于重归故土了么……”
      “念雪轩到了,落寒城也不远了吧。二十年了……”
      众商客悉数昂起了头,伸长了颈项,极目眺望,那个大大的“酒”字在氤氲山岚中竟还是那般清晰,引人注目。使得整个驼队都兴奋起来,大力鞭笞着座下骆驼前进。
      暮色渐渐笼罩,塞外的夜间山岚清寒,沆瀣氤氲。酒肆前,一块粗布长幡被夜风吹得悠悠飘扬,在朦胧夜色里隐约展出三个大大的隶字——念雪轩。协调着酒肆青瓦楼角,显得古意盎然。
      楼上房中孤灯如豆,一个瘦削挺拔的身影映在白色窗纸上,摇曳不定,影影绰绰。
      “……紫烟姐姐,我马上就可以见到你了吧,十五年不见,你还好么……”一遍又一遍地轻轻摩挲着手中的木雕人偶,顾玉廷喃喃自语,望着窗外黑幕,眼睛里有了微微湿意。
      她一定过得不好吧?那一年在雪宫里受了冻,寒气入体,一直留着个病根呢……不,嗯嗯,如今她爹贵为武林盟主,她的病必定也治好了。这些年,她一定过得很快活的……
      怔怔地望着那个雕琢精致的木人偶,房中青衣少年眼眶一红,泪水遽然而落,滴在木雕人偶上,徐徐洇开。
      “玉廷,”忽然外面有人轻轻叩门,一个声音低唤道,“下来用饭了。”
      房中少年微微一惊,赶忙攒袖拭泪,将那木雕人偶藏在衣襟里,强自做了一个笑脸,开门叫了声“风叔”,那人笑着拍拍少年肩膀,说道:“玉廷,两位叔父在楼下等着你用饭呢,快点下去罢。”说话间,两人“噔噔噔”一道下楼去了。
      楼下大堂上十几张桌都已经坐满了人。雄赳赳的,带刀佩剑,显然都是些江湖豪客。两人在席间穿越,来到西首一张桌前,那桌前本已坐了两个中年汉子,见了顾玉廷到来,都含笑示意他坐下。顾玉廷躬身行了一礼,叫了声“水叔、雨叔”,方才落座。
      “玉廷啊,”看着年轻侄子的举止谈吐,对面的玄衣人微笑,“你现在的行为处事真像极了乃父当年,有顾家男儿的风范了,做叔父的真是打心里高兴。”
      “是么?”顾玉廷却只是自嘲的笑笑,眉间有淡淡的愁色,“当年跟在父亲身边的时候我还很小,可是,那时候看到父亲的所作所为,我就在心里跟自己说过:我不能给他丢脸。我也得做一个为国为民的侠客。”他自顾自地叙说着,面上追忆之色无限。
      “大哥的为人我们都知道,可惜老天无眼,好人竟不长命。”席中右首一个络腮汉子悲愤难抑,竟嚷起来。
      那玄衣汉子一蹙眉,低诧:“秋雨,闭嘴。我们是来为大哥报仇的,不是千里迢迢赶来废话的。”他流目扫视屋内,话语开始平缓,“大丈夫有能耐找赢老贼去,在这里耍什么嘴皮子。”
      被唤作“秋雨”的汉子一愣,低头,面有愧色:“大哥教训得是。”
      忽然,外面有“叮叮”铃声和着风声传来,清脆柔婉,悦耳之极。接着又是一阵人声聒噪,驼鸣马嘶。屋里人俱是一怔。
      柜台前,正自打着算盘算帐的店掌柜一推算盘,迈步想要出去。屋外忽有人风一般奔了进来,高叫:“店家,酒菜……快,快上酒菜。”
      随后,又有一行人进得酒肆来,胡服装束。面上均带风霜,却是极度兴奋。把个古老的酒肆闹得沸腾也似。
      玄衣人一皱眉,道:“势利商贾,浑身铜臭。”说罢,端起桌上的酒杯,浅啜了一口。
      “店家,到了这里,落寒城好象不远了哦?”等到聒噪声渐渐平息,众商人里一个精神奕奕的老者起身问。
      掌柜的伏着柜台,笑容可掬:“不远了,一箭之地,”他又拨了两下算盘,发问,“怎么,客官要去城里么?”打量着对方的装束,疑惑,“可是,你这样一身穿着,未免太过不妥。明日城里要举行一年一度的‘重阳会’呢!”
      “重阳会?一年一度?”老商人瞪大双目,怪异地盯着酒肆的主人,神色复杂,“怎么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的?”
      他长眉紧蹙,努力从当年的记忆中搜索起来,却一无所获。当年哪里有什么重阳会呢?
      听见远来商客这样子发问,掌柜的甚是疑惑,停下了手中的活,问道:“客官是?落寒城你很熟么?”
      老商人这才觉察自己的失态,呵呵一笑:“在下小生意人,敝姓马,商队里都唤老马。落寒城来过几次罢了,不熟,不熟。”
      “哦”了一声,掌柜的从柜台上取了纸笔写起帐来,“那就难怪了。自从十五年前,嬴九霄嬴大侠任落寒城主,便有了这个重阳会。一年一度,从不例外。”
      “嬴九霄……嬴九霄,”喃喃地念着这个陌生的名字,商人老马眉间有微微的失落,“真的是世事变幻,白云苍狗啊,唉!”
      仿佛听到远来商客的低语,店掌柜搁笔,合起帐本,继续说道:“是啊,嬴九霄。如今不仅身任西北武盟的盟主,武林闻名。十五年来,为朝廷防御夷戎,其名更是远播庙堂,可是个跺跺脚一方动摇的人物。”
      仿佛是被他的这一番话语所震慑,酒肆里喝酒碰杯的豪客们俱都静了下来,仿佛高声也是对那个传说中的人物的一种不敬畏。
      “这样说起来,嬴城主该是当今天下武林第一人了吧?”静寂中,忽然有人这样问。
      席间一个精壮剽悍的中年汉子站了起来,大声道:“那还用说,嬴城主武功出神入化,为人更是古道热肠,做这一城之主是大大的委屈了。依朱某我看,该做‘九州盟’的盟主。”
      “朱老三,此言未免过于偏执了,”掌柜的淡淡笑笑,从柜台下取出了一坛酒,自斟自饮起来,“当今天下武林大势复杂,江南的栖月谷,中原有龙泉城,比起落寒城来,无论是声望还是实力,都未必逊色。要做‘九州盟’的盟主只怕还有不能。”仰头将一杯酒水饮尽,他话语一转,“何况,嬴城主向来行事低调,性子冲淡,也未必会去争这个虚名。”
      那朱老三被他这一番话语说得无法措辞,只得涩然笑笑,却是不改初衷:“话虽如此,可是做人做到嬴城主这个地步,也真是此生无憾了。”众酒客纷纷附和。
      “那又怎样?”听着那些议论,顾玉廷身畔的络腮汉子讥诮着笑了起来,“地位再显赫,名声再大,若是忘恩负义、背信弃盟之徒,又何足道哉?”
      “嗯?”掌柜的疑惑莫名,看着发笑的人,端着酒杯的手为之一颤,“忘恩负义?背信弃盟?”他叹了口气,淡淡一笑,“我想这位客官误会了,嬴城主向来有‘义薄云天’之称,怎么会是那种人?况且,据说当年未做这城主的时候,在江南为武林除过一大害呢——击杀了魔人顾万天……”
      “闭嘴,”也不知为何,顾玉廷霍然拍案而起,眉间杀气陡生,“不许你信口雌黄,污蔑顾……顾大侠。”
      掌柜的一怔。
      “说说怎么了,若是行得端,坐得正,又怕别人说什么?”那一群商人里有人嚷嚷道。
      呼呼!只听衣袂飘响之声,青衣少年早已离席,也不见他如何动作,人已至那说话人跟前。手中长剑一抖,已是半出剑鞘,半截剑锋已经贴上了说话人脖颈。顾玉廷眼神冷厉,狠狠道:“我就不许,你又怎么着?”
      他虽未拔剑,那重重杀气已令周遭众人一凛,深感清寒。
      “呵呵,”看出了气氛的不对劲,掌柜的笑了起来,劝阻,“大家又没什么深仇大恨,为一句话大打出手多不值啊,喝酒,来,喝酒。”他又从柜台下面提了一坛酒,走向众人,为他们一一满上。
      “少年人,放开他。”马姓老者微微皱眉,语气却仍然淡定。
      然而,青衣少年只是微微睨了他一眼,蓦地收剑入鞘。右手迅捷地按在那名商客的胸口上,也不见他如何使力,那人一瞬间便如脱了线的纸鸢,向着酒肆外疾飞出去,将一棵小树撞折,猛吐了一口血。
      马姓老者面色骤变,瞪了一眼顾玉廷。霍然转身,凌空一纵,落在那名商客身畔,右手贴在他的脊背上,缓缓将一股真气度入。
      “玉廷,回来。”席那边玄衣人仿佛想到了什么,若有所忌,“掌柜的说得是,为这一点口角之争,不值。”
      “水叔?”感觉叔父不同往昔的行事作风,少年诧异。
      然而,玄衣人没有理会,依然起身离席:“老四、老五,回房。”
      顾玉廷无奈,面上却是淡然,瞥了一眼门外受伤的商客,冷然一笑,疾步赶上三位叔父,上楼而去,留下满堂诸人的木然。
      “水叔,你甫才怎么了?也不教训教训那辱及父亲的商贾?”上楼后,回到房中,少年终究无法忍住,语声里带了些许的埋怨。
      启窗望着外面沉沉夜色,玄衣人负手而立,忽地转过身来,望着青衫少年,目光冷峻:“你知道那为首的马姓老者上什么人么?”
      “什么人?”少年并不在意,脱口问。
      玄衣人皱眉,带着某种复杂的神色,转过脸去,眺着如墨的夜空:“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他应该是人称‘小陶朱’的马西风!”
      “什么?马、马西风?”原本坐着的秋风、秋雨听得此言,大惊起身,怪异地盯着玄衣人。
      看着众叔父的异样举动,顾玉廷一时懵然,问:“他是什么人?很棘手么?水叔?”
      秋水嘴角不经意地浮现一丝冷冷笑意,回头看着少年侄子:“此人弱冠成名,精于商道,十数年里敛财无算,手段更是通神。二十年前武林中提起‘小陶朱’,几乎无人不知。”顿了顿,他自顾自地低语起来,“可是,中间却不知为何竟失踪了近二十年,几乎为武林中人所淡忘,这时候又在这里冒出来了,可别出什么漏子……”
      “大哥,我们是不是——”秋雨两步走上前,以手在自己颈上比了比,“——干掉他?”
      “那倒不必,先看看动静再说。”玄衣人看着自己的兄弟,微微抬手,转而拍拍侄子的肩膀,“玉廷啊,你要明白:小不忍则乱大谋。等落寒城大事一了,想怎么都成。”
      少年猛一点头:“水叔,侄子明白。”玄衣人粲然而笑。
      楼下大堂中,诸酒客面面相觑了片刻功夫,席间一人忽然起身道:“天色也晚了,大家也都先歇着吧,明日还有‘重阳会’呢,那档子若是出了差错,失了嬴老城主面子,可是糟糕。”说着,一晃去了。众人也都三三两两散了,各自回房。
      那掌柜的见众人散去也不招呼,只是倚着柜台沉吟。眉头紧皱,若有忧色。
      酒肆外,受伤的商客已经由一个同伴搀着缓缓走了进来,脸色依然有些苍白。众商围坐在一张空桌上。
      “老王,看你这老小子以后还敢这般嘴无遮拦么,刚才那小子这一下子够你受得了吧?”坐在桌前,同伴调侃那名商人。
      老王苍白的面孔上怔了一下,随即露出一个滑稽的笑,回复同伴:“他妈的,晦气。那小子那个凶样,要吃人似的,还以为老子是吓大的……”
      “去你他妈的,现在嘴硬了,先前怎么不说!”不等他把话说完,同伴便冷笑着截断他,神色里尽是讥诮。其他商客也附和着取笑,揶揄。
      老王无趣,转身扫过席中酒杯,一仰头,一口饮尽,登时脸上胀得猪肝也似。
      “想不到那少年小小年纪,竟是如此了得!二十年不踏足中原,看来真的老了……”端起桌上酒杯,老马猛喝一口,神色仿佛瞬间落寞,然而,嘴角却有一丝不知意味的淡淡笑意。
      听到客人的自语,店掌柜又徐步踱了过来,笑笑:“客官何必这般颓丧,倘若你明了他所使的武功路数,想必也就心下释然了”
      “哦?”老马恍然回首,看着眼前身材微胖的中年男子,惘然,“这么说,敢情店家你知晓?”
      笑容渐渐收住,店掌柜神色变得肃穆,语声低下,仿佛喃喃:“六虚掌……想不到事隔多年,还能再见这传说中绝艺……”
      “六虚掌?传说中的绝艺?”老商人更加茫然,盯着掌柜,竟有些言语不清,“怎,怎么说?”
      这时候,店小二正好送菜上来,闻言接了一句:“六虚掌么,据说是嬴城主的成名功夫。十五年前初任这城主时,仅凭这一套掌法,孤身退掉突厥十万大军呢。”
      商队里,老王听得这话,摇头不信,嗤道:“小伙子没见识,胡吹大气,你以为突厥军都是稻草人么?”
      那店小二这一番话原本也是道听途说来的,并非亲眼所见,只被他数落得赧颜不已,放下菜碟,一转身去了。
      “……嬴九霄……六虚掌……”喃喃地重复着这简短的几个字,老商人忽然一敛眉,吩咐,“大家回房歇着吧。明日,咱们也去观摩观摩这个一年一度的重阳会。”说话间,他又端起桌上一大碗酒,咕噜饮尽,大步跨上木楼,须臾,隐没在楼角暗色里。众商也陆续跟上。
      幽暗古楼里,店掌柜倚着柜台,一杯接一杯,自斟自饮,烈酒如水般穿肠入肚。店小二抓着脏兮兮的抹步,迅捷的拂掸着满堂桌椅。外面寒风凛冽,呼啸作响。
      “奇怪……”望着楼上那一排客房,店掌柜眉间若有忧虑,喃喃,“那少年是什么人?竟然会六虚掌……”他一杯酒下肚,看着忙碌的店小二,叫道:“阿三,夜深了,你去歇着吧,不用忙活了。”那小二“诺”地一声,飞快地去了。
      店掌柜漫步踱到酒肆门口,负手望着漫天稀落星辰,寥寥可数,心里忽然打了个突。
      十五年的安宁过来了,该不会有什么变故吧?年过花甲的老人还能不能守住这一隅之地啊……唉!
      叹息声中,他合起门板,转身隐入楼中暗色里,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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