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于梦境》云迹疏

11、我的组成

　　那天确实是一个意外，但却是我精心谋划的一个意外。

　　我以为，那天标志着我高中学业的结束，也代表着我的未成年人身份的结束，我全新生活的开启，因此我必须要做点什么让这本就不平凡的一天更加灿烂才行。于是我在拿到准考证的那一刻就开始偷偷谋划，8号下午5点考完英语，妈妈一定会带着花在校门口接我，而幸运的我又被分在了本校考试，所以我的男朋友也就是我的老师也会在校门口等待所有在本校考试的学生们，我要在这最能无法无天的时刻，告诉我的妈妈，你的女儿在高中三年的时光里，不仅没有落下学习，还谈了一个十分优秀的男朋友，不，在我宣布这件事以前，我和他都默契地没有确认过关系，他直到那一刻才会成为我的男朋友，毕竟他是一个有道德和职业素养的成年人——我是这么以为的。

　　我为了这一刻，偷偷雀跃了很久。

　　很多电影和电视剧都喜欢拍师生恋，因为师生恋是不被允许和支持的，暗流涌动的，越是掩藏越是让人心神荡漾。它青涩又甜蜜，像夏天你怀着期待吃下的第一颗葡萄，你对它的味道的想象已经远远超过了它味道本身。同时它也是禁忌的，一旦踏出这道封锁线，你将独自面对一切危险，但这对年少的孩子而言，无疑代表着“自由”，携带着致命的吸引力，这种吸引力的召唤同样已经大过爱情本身。

　　我的高中三年就陷在这样的漩涡里，我的喜怒哀乐都因为那个老师而变得不由自主，我的每一天都过得提心吊胆又充满期待。当然我并没有因为谈恋爱耽误学业，我的成绩不仅没有下滑，反而因为想要更靠近我崇拜的他而进步了许多，同时，我也为他放弃了自己喜欢的历史，选择了理科，只为了在文理分科之后能继续上他的课，做他的课代表，每天见到他。

　　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个被爱包围的人，甚至可以大言不惭地说我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我有美满的家庭，我的父母都十分宠爱我；我有贴心的挚友，我们无话不谈，心意相通；我喜欢的人恰好也喜欢我，哪怕没有任何约定和承诺，我也相信我们会相守一生。一个少女的心，滚烫又湿润，勇敢又隐忍，在无数个还没睡着的夜晚，天马行空描绘着未来的甜蜜蓝图，从来也没想过痛苦会来得这么轻易，这么突然，这么不讲道理。

　　我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面对妈妈的质问，如何解释来龙去脉我已经有了滚瓜烂熟的腹稿，甚至我已经预设好了十几种妈妈可能的反应和问题，当然我也没有打算搞出多大的动静。到了那一刻，我也只是拉着妈妈走到他面前，用只有我们三个人能听到的音量对妈妈说“我要给你介绍一个人”，然后他的脸色先于妈妈变了，而我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没有看出来。

　　我成竹在胸但难掩激动，手都发麻了还要假装淡定地问他：“你愿意做我的男朋友吗？虽然表白这种事应该由你来做，但是我想把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中。”

　　我太厉害了，我得意洋洋，感觉自己简直在发光。

　　可他却尴尬地沉默了几秒钟，说道：“常渺妈妈，可能有些误会。”

　　我懵了。

　　谁误会了？误会了什么？他什么意思？

　　而我的妈妈，虽然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但能看出来她很不高兴。毕竟我从小就是一个让她省心的好孩子，当然我是比别的小女孩要调皮了许多，可我还是很听话的，让做的事我都做了，不让做的事我从来也没让父母发现过，我的成绩不说名列前茅也一直是中上水平，虽然够不上“别人家小孩”的标准，但一定不会有什么大的问题，能拥有这样平凡的人生就已经超越80%的同龄人了。我想她应该完全没有想到过自己的女儿会和老师谈恋爱，我甚至都没让她发现我在谈恋爱，更别说是和老师了，我藏得可太好了。

　　不过这时候我已经管不了妈妈是什么想法和反应了，对于爱人的愤怒已经冲垮了我的理智。

　　我一步一步逼近他，他的脸通红，窘迫地后退，不敢看我，反而不断看我妈妈的脸色。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想过是不是我太强人所难了，他毕竟是老师，我是毕业了没错，他还要继续在一中混呢，我给的压力好像太大了，我太不为他考虑了，我简直任性妄为。要不是实在难堪，谁会在临门一脚当逃兵呢？

　　可是他没有给我继续反思的机会。

　　“常渺，如果我做了什么让你误会的事，我向你道歉。”

　　道歉？为了什么，喜欢和爱吗？

　　我简直要疯了，他就这么一句话轻飘飘地推翻了我的三年，我的感情，我的未来，我的全部。这不是背叛，这是侮辱，对一颗真心赤裸裸的侮辱。

　　我紧抓着自己装准考证和笔的文件袋，抓得它哗啦啦皱成一团，当即决定让他陪我一起下地狱，“那你为什么亲我？”

　　我控制着自己的声音，让周围近距离的陌生家长们听见，但又不会引起太多人关注。我不害怕他们异样的目光，该害怕的不是我。他果然慌了，可是他无法反驳，只是一个劲地“常渺妈妈”，说不出别的话来。

　　我看着这样的他觉得好陌生，从前的点滴像走马灯一样挡在我面前，挡住不让我看这样一个丑陋的他。

　　我熟悉的他不是这样的。

　　他会在我偷偷牵住他的时候，轻轻地回握，用他的手指轻轻摩挲我的手背。他会在我帮忙改试卷的时候，趁其他老师不在偷偷地抱住我，跟我撒娇说他很累。他会问我喜欢什么样的装修风格，他说他在攒首付的钱，他已经看好了一个在开发的楼盘，离学校有点远，但离公园很近，他想养一条狗，他问我喜欢什么品种的狗。他会制止我和其他男生打闹，然后找借口叫我去办公室，在我取笑他是醋坛子时假装生气。他会在我说“我喜欢你”的时候，笑着看向我说“我知道啊”。

　　以及我们接吻，就那一次。冷风吹进办公室，夕阳已经无法提供足够的温度，他弯腰给我披上他刚脱下来的热烘烘的外套，然后打了个喷嚏。我在他起身的时候拉住了他的衣领，他的眼睛那么近，我的心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了。

　　我喜欢他皮肤的热，他身上的味道，他肌肉的厚度，他头发的触感，他叫我名字时动起来的喉结。我喜欢两只手捧着他的手，不知疲倦地观察他手心的纹路和手背上的痣，还有微微突出的关节，按压他弹性十足的血管是我最大的乐趣。当然，我最喜欢他把我吻得喘不过气，好像他在对我上瘾，虽然就那一次。

　　那时候我想，等我大学毕业就回来工作，我们会结婚，请所有我的老师和我的同学参加婚礼，我要大张旗鼓地让所有人都知道，这是我15岁时就喜欢的人，我想看他们惊讶的表情。然后我就可以光明正大地牵着他的手在大街上走，回到按我的心意装修的小家，笑着迎接跳上来的小狗，尽管我一直以来更喜欢的是猫。我担心过我离开的这几年他会喜欢上别人，可我没有想到，他连承认我是他女朋友的勇气都没有。

　　或者，他从来就不认为我是他的女朋友。

　　那我是什么？

　　我来不及想出答案，妈妈就给了我一巴掌。记忆中上了小学三四年级妈妈就没打过我了，而且长这么大，她还是第一次打我的脸。她总说孩子大了有自尊了，不能打了，尤其打人不能打脸，可我看着她红通通的充满恨意的眼睛，感受着自己脸上火辣的疼痛，她还记得自己说过的话，记得我是她的宝贝女儿吗？

　　而他垂着眼皮，头微微撇开，仿佛一切都和他无关。

　　我承受不住了。一时间被最爱的两个人伤害，我就是有再强大的内心也承受不了了。我拨开人群冲向外面，在车流不断的路上穿行，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是不想再留在这个伤心的地方，我需要换个环境喘口气，哪怕是地狱。

　　所以本来该被车撞死的人是我，是没有看路、没有意识到危险的我，而不是在后面因为担忧而追上来的，我的妈妈。

　　我的故事，版本众多，是当年成竹一中的大新闻，江凭想搜索相关信息的话到处都是。可从来没人在乎过“我”，故事的主角，我。我的视角是什么样的，我的感受是什么，我失去了是什么，我该如何继续以后的人生，没有人在乎。

　　“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我平静地说。从那以后我早已经学会了控制自己的情绪，不会再失控了，刚刚不算。

　　“对不起。”

　　我秒答：“我接受。”

　　“......你还是别接受吧，”江凭猛擦了两下眼泪，“这么容易就接受了，我接受不了。”

　　“那你想怎么样？我把你一顿臭骂，再对你拳打脚踢？”

　　“倒是不至于......”江凭还挺会心疼自己，“认识你之后，我净说‘对不起’了，比活到这么大加起来的都多。”

　　“对不起别人不该说‘对不起’吗？”

　　“所以我这不是说了吗，对不起。”

　　“对不起有用的话要警察有什么用？”

　　“......对不起。”

　　“我接受。”

　　“但不原谅？”

　　“也原谅。”

　　“真假的？”

　　“真的。”

　　看着江凭一脸不相信的表情，我真的又好气又好笑。江凭这小子似乎不知道该怎么“正常”跟人相处，或许他打小孤僻桀骜惯了，做出事来习惯性的只考虑自己，才总带着没有分寸的攻击性，也不明白什么该做什么不能做。所以我打一开始就觉得，他像只小动物，他需要的是被驯化。

　　走出实验楼，我们本想再打开那个门看看，突然远处传来一声闷雷，如同一声呜咽。原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太阳已经隐去了大半，云层把天空变成灰白色，远处还有青黑色的乌云在快速移动过来，空气里满是放线菌代谢的土臭素味道，看起来马上就要下一场大雨。

　　“走吧，下次再来。”

　　“去哪？”

　　“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咯。”

　　江凭乐了：“咱俩不是都没妈吗？”

　　“我妈是没了，你妈不是还在吗？你打听过我，我也打听过你，听说你妈离婚之后去北京了？”

　　“那谁知道。”江凭一脚把路边的瓶盖踢出四五米远。

　　嘴硬小子。

　　“你没想过去找她？”

　　江凭故意走快两步，不让我看到他的表情，“找她干嘛，多没边界感。”

　　“这么多年你爸竟然也没给你找个后妈，看来你妈在你爸心里的地位还是很重要的。”

　　“别，”江凭听到这话来劲了，转过身开始倒着走，五官灵活多了，“我爸可不是什么情种，他是怕他的钱都被那些女人骗走，结了婚再离婚就得分他的家产，所以他谁都不相信，这叫吃一堑......不对，这叫因噎废食。不过，他的女人，没断过。”

　　江凭口中的“情种”，当然也有其人，就是他同母异父的哥哥的爸爸。我本来觉得这样打听别人的八卦会显得我太市侩，就忍住了没问，没想到江凭主动把话题挑了起来，聊这个的话那我也来精神了。

　　“你知道我有个哥哥吗？”

　　“呃，听说过。”

　　“他跟我不是一个爸。”

　　我心说这个我知道，快说点劲爆的，我要听家庭伦理大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