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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刺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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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已经来过的地方,下午再来我以为不会有什么感觉了,没想到一走进去,我还是会为轻柔落下的那些阳光动容。哪怕它已经变成了现实,却还是梦里的模样,像永远被定格在过去的某个美好瞬间,不仅不会褪色,反而随着时间的流逝更加鲜明深刻。
江凭才下了两级台阶,就回过头问我,声音轻得都不像他了:“假如它真的没有尽头呢?”
“那就往回走,在想回来的时候,我们就往回走。”
“......好。”
这个小楼从外部看起来只有四五层那么高,假如它是一个正常的楼,我们应该很快就能走到“一楼”,但当然正因为它是不正常的,所以起码我们已经下了十层楼了,却还是根本看不到底部。
“我觉得我们不能再往下走了,”我叫住江凭,“现在已经能证明‘此路不通’了,再往下走说不定我们都回不去了。”
“你的好奇心只能支撑你走到这里吗?”江凭不以为意地嘲讽我。
我才不在这种事情上争强好胜,“这不是好奇心的事,这叫适可而止,你不要命,我还想多活两天呢。”
“怎么,我就不想多活两天了?”江凭哼了一声,“......走啊,不是往回走吗?”
我就说,这小子肯定也是怕,只是嘴硬。而我早已经过了把嘴硬当勋章的年纪,金箍棒再硬不也得能屈能伸,我只寄希望于社会这个锻压机仅仅是改变我的形状,而不要把我磋磨成屑。
上楼梯比下楼梯要累多了,尤其在这样没头没尾没标记的旋转楼梯上,我感觉自己都要走晕了,根本分不清方向,也记不得走了多远的距离,只有腿抖得厉害能证明我真的在动,但是我又不敢停下来,只好跟江凭聊聊天转移注意力。
“你可真是无法无天,成竹一霸,这么逃课都没老师管你。”
“我只是把他们的手机号都拉黑了。”
“......行。”
“哎。”
“干嘛?”
“其实我一开始没想把你拉进来的,还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好。”
“那可不,我一点儿也不想知道。”
“还是怪你太好心,”江凭噗嗤笑了,“你要是不那么关心我,我就不会赖着你了。”
我从背后使劲捶了江凭一拳,但是因为他也在往上走,我使出来的劲全被他毫不费力地卸掉了,“我那叫尽职尽责,不叫‘关心’你,好吗?”
“行,您是白衣天使。”江凭停下脚步,等我赶上他。
“这么走有点挤吧?”
“说话方便。”
“说什么话?”
“随便说咯,我打游戏还得开个综艺呢,不然太干巴了。”
我和江凭开始磕磕碰碰地上楼梯,不是他的肩膀撞到我,就是我的脚踢到他,我要是他的同龄人,估计这会儿我们俩已经打起来了。
看江凭一直沉默,我故意用力撞了他一下,应该很疼,因为我看到他的嘴角抽搐了,“不是说话吗?说什么?”
江凭转头看了我一眼,没揉,还挺能忍。
“说话啊。”
“你知道......我的作业是什么吗?”
“什么作业?”
“在梦里,你问我的。”
啊,是那个作业,小江凭做不出来被老师骂的那个作业,我在梦里问了他,还没来得及听到回答就醒了。
“你还记得啊,那当时怎么不告诉我?怎么,有什么难言之隐?”我本想跟江凭开个玩笑,可他一直没笑,我有些尴尬地把嘴角收了回来,“......怎么了?”
“那个作业是,‘妈妈的手掌’。”
听到“妈妈”这两个字,我的心里一酸,眼里瞬间就涌出了泪,但好在只是湿润了一下,很快就被我憋了回去。
“可以用颜料拓印在纸上,也可以用橡皮泥,用面团,用任何......那是一个开发创意的作业,只要能把妈妈的手掌形状带到学校就能得到奖励。那是个好老师,她布置了一道最简单的作业,既能让学生和家长互动,又能激发想象力,可是她没有想到......”
我几乎要强行制止江凭让他不要再说了。
“......我没有妈妈。”江凭露出一个略显苦涩的笑,“从小上学都是保姆车来接送我,爸爸和妈妈都是不必要出现的,我和同学也不说家里的事,我以为,这种事是可以永远不用出现的,我没想过要怎么处理,太小了,我那时候还太小了。”
“江凭......”
“你哭了?”江凭看了我一眼,这次是真的笑了,“干嘛露出这种抱歉的表情啊,你不也没有妈吗?”
“什,什么?”我好像被人迎面抡了一棍,眼前一黑。
“干嘛这个反应?搞笑啊,你妈不是你害死的吗?你那表情什么意思啊?”
我看向江凭打趣的样子,感觉自己看见的是一张无限膨胀的恶魔的脸。我想我的五官一定都扭曲地皱起来了,周围的空气也好像突然变得稀薄了,无论我怎么呼吸,都感觉一口气吸不到底,我快要缺氧了,脑子里一片混沌。江凭的话像一个塑料袋套在了我头上,我越是用力呼吸,就越痛苦。
我不再回答江凭,不再回应他的任何问题和情绪,不再表达自己,这一刻我只想离开。我想我已经没有理由和义务再和这个莫名其妙闯进我生活的人有什么交流了,什么梦,什么楼,什么末日,都和我无关——我凭什么就不能和其他人一样只是接受呢?我现在做的这些到底有什么必要?没有。
我要走了,这个游戏我不玩了。我推开江凭,不理会他的语言和肢体,只是匀速不停地往上走。
“常渺!”
“常渺!”
“常渺——”
江凭像一只涂满了强力胶水的鼻涕虫一样扒在我身上,被我甩来甩去、被肘击、被我试图过肩摔,也始终没有松手,反而越缠越紧。
“常渺!你发什么疯!”
“你先停下!我松手你先停下行吗?”
“常渺哎我靠!”
我当然没有听他的话停下挣扎的动作,所以江凭在松手的一瞬间就直接被我撞飞,从楼梯上摔了下去。我回头的时候,他已经连退了好几级台阶跌坐在平台上了,捂着脚踝呲牙咧嘴地在地上滚。
“救一下啊!”
我看了他一眼,心里仅有的一丝波澜很快就消散了,哪怕是摔骨折了,以他的身体素质和运动能力,也能自己走出这个楼,所以我不需要对他有任何怜悯。我不是什么白衣天使。我回过头,继续向上走,听到江凭自己爬起来追上来的声音,加快了自己的脚步。
“常渺,常渺你听说我,我跟你道歉行吗?我说的哪句话惹到你了我道歉行吗,你让我死个明白。”
他刚才果然是装的,我不理他是对的。
见我一直没反应,江凭也急了,他本来也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我哪句话说的不对了?你妈不是在你高考的时候死了吗?不是因为你才死的吗?我说的不对吗?”
我简直起了想把他从楼上推下去的心,不是恨他,只是想获得极致的清静。
“你装什么啊?!勾引老师的不是你吗?现在装得跟个性冷淡似的,你的那些事在贴吧上一搜一大把好吗!”
或许吧,不,他说的都对,但哪怕是事实,也有它的另一面。
我屏蔽掉江凭输出的信息,闷着头不停地走,一脚踩空,才发现我们已经回到了他的秘密基地,没有向上的路了。阳光依然那么好,我却感受不到它的温度,我的心我的身体,都已经冷透了。
这次江凭利用地形优势挡住了我的去路,我也确实没力气再和他缠斗,就站在那里任他宰割,无所谓了,无所谓他怎么对我。
大概是看到了我周身散发出来的浓浓的死意,江凭单线程的脑子终于发现了自己在撞南墙——用我的头。他的语气软了下来,有点不太敢看我,像个犯了错的孩子,这样的表情他应该十几年都没有露出过了吧,毕竟他已经以自我为中心惯了,“事实不是这样的,对吧?”
“是,就是这样,”我说,“你说的都没错。我是和老师谈恋爱了,高考结束那天,我把这件事告诉了我妈,然后我们发生了争执,她在校门口被车撞死了,你满意了吗?”
“别这样......你受了委屈,对不对?”
“没有,我没有受委屈,一切都是我自作自受。”
“对不起,常渺,对不起。”
“你没有什么对不起我的。”
“我不该去瞎打听,我不该信网上那些说法,对不起,常渺。”
我居然只想笑,“我说了,他们说的都对。只有一点,你知道我们起争执的点在哪吗?他不承认,他不承认我们俩在谈恋爱,他怕了,看到我妈他怕了,所以我才冲出去,我妈追上来没看路,才被车撞了。整件事唯一的错误是其实被车撞的那个人应该是我。”
“不,不......”江凭猛地往前一步,想牵我的手但又没好意思,犹豫了半天,轻轻抱住了我,“不是你的错,这只是个意外。”
我慢慢把他推开了。事情已经过去了很久,我已经不再需要安慰和肩膀,对于事情的性质和后果,我也有自己的判断和处理方式,我是一个成熟的大人了,当年的事已经对我的生活不再有困扰,如果不是他今天拿出来说的话。上学,工作,我的生活一直在顺畅地继续,没有因此受到影响,并且远比小时候期盼的要更加多姿多彩,我甚至拿着赔偿的钱过上了更加安逸的生活,去了很多地方旅行,家里也换了一套房子。可是我好像再也没有爱过人,包括我的家人,朋友,以及爱人,我再也不会爱人了。
好像从来没人说过不是我的错,所有人都说妈妈是我害死的,我也是这么认为的,可妈妈是我害死的吗?
我不是一个会及时止损的人,母亲的离世和爱人的背叛就像拆掉了我的刹车,看起来我还在行驶,但实际上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在一条死路上跑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快,直到冲出悬崖,或是撞上山脊,我心知肚明。我已经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空心的人,我的生命已经停摆了,只是纯粹靠着时间的惯性在活着。
江凭扶住我发抖的肩膀,让我不要融化掉,瘫在这里,变成一滩烂泥。
我看着江凭,试图从他的眼睛里看清真实的我,是否真的那么不堪。可我看不清,他的眼睛好模糊,长而浓密的睫毛快速翻飞,可是暴雨的时候雨刮器是起不到什么作用的。
他怎么先哭了?
我帮他擦去眼泪,在他的脸上留下几道灰尘的痕迹,“我的生日是我妈妈的忌日,你知道吗,那天是我的生日,我本来想给自己过一个最幸福的成人礼,把我的高考成绩和我的男朋友当作惊喜送给我自己,也送给我的妈妈,我有把握自己考得不错。”
尽管我已经在用最平淡的语气来说了,江凭还是止不住地惊愕,然后他紧紧地抱住了我,把我用力地按进了他的身体里。
“可是竟然害死了妈妈,我没想到我竟然害死了……”
“不,不是你,不是你,”江凭抽泣着说,我能感觉到他呼出的热气就在我的耳畔,“不是你的错,是那个老师的错,是他的错。对不起,常渺,对不起。”
我轻轻拍着江凭的背,安慰着这个热乎乎的小怪物,他好像终于像个人了,我不是在骂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