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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得偿所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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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满殿判官和座上阎王同意后,一道铁水灼溅般的债印爬上了隽德帝的脸,然后被小鬼一路架去了忘川边。
每个人在饮过孟婆汤后都纤尘不染的走向来世,只有他脸上黑红交错的债印格外醒目。
就是余义天脸上那些胎记了。
范无咎三言两语提到这里,坐下来收起散落一地的缝书:“这案可以结了,就只是由因果引出的一连串报应而已。”
谢必安却道:“不对,我还有些疑惑。”
“什么?”
“余义天死于索命。一般来说勾魂索在什么情况下会这样跟你说?”
范无咎眼神一凝,说:“死者是于某些意义上欠着杀人者债的。”
排除其他可以忽略的微小可能,这个杀了余义天的很大概率就是那国师或狍子王。再结合刚刚溯境里看到的眼睛,很大可能就是谢必安当时在青石医院里遇到的那个。
几乎一场悲剧的所有人都已经入了轮回,唯有他们仍然弥留于世间。
算到现在,已经近七百年。
他们走出那座楼阁时遍地不见人,石板路上积了点灰,就像一座沉睡已久的古城。
但没过多久它就不沉睡了,因为从前面两栋楼宇包出的“巷弄”中传来了一阵渐渐靠近的脚步声,虽然不大,却能听出声音主人的毛燥。
然后他们就看见一个矮矮的人影朝他们冲过来,又在近前勒马骤停:“范、范将军!我找你们好一阵子了。”
这个人影是愈韶,因为没有马,他勒的是自己的腿,有点煞不住。谢必安伸手扶了他一下,自上而下扫了一眼:“你升鬼差了?”
他身上的帽T换成了素袍,也领到了一对阳春版的勾魂索和催命符,显眼地挂在腰间,走起路来叮当摇晃,生怕别人看不到。
愈韶正色,还是掩盖不住兴奋:“昂,也不全是。”
其实已经差不多定下来了,只是还缺一次考核,具体来说就是独立处理一件案子,再由负责点评的各路鬼神全程“监考”。
说明白了就是怕这些火候不够的预定鬼差运气不好,遇到太厉害的硬骨头不小心折了,这些厉害的鬼神留着作为后手。而五鬼运财一案其实本来是谢必安和范无咎给愈韶的案子,但最后是两人收的尾,所以愈韶得重考。
这半大孩子沉敛下来没多久,讲到这里很快原形毕露:“将军将军,鬼差要干嘛啊?”
他想了一下,又补充:“我知道是要接鬼,但是具体来说……”
“具体来说就是打的过就捆,打不过就撂人来捆。”范无咎插着手回答。
“这样啊……我的意思是,什么样的该送,什么样的不要管?”
愈韶想到的是之前纪念馆里的老作家。
周围有鬼役般着一大叠因果簿经过,谢必安轻轻揽了一下他的肩,让他不要挡住来人去路:“不要简单的凭想不想留、有没有恶意来判断。有时候需要强行送走,但大多数时候不一定。”
“遇多就知道,记住两件事就好。”
“一是照着令上来,别轻举妄动,二是不管是非对错,我们只负责送他们一程。”
愈韶后天要出发去阳间,不过他已经兴致勃勃的在前天就把行李收拾完了,这两天留是给范无咎和谢必安两个随行考官准备的。
他接到考核的消息算到今天也就三天前的事,也就是说愈小朋友在收到消息的当晚已经飞速打包好行李,随时都能出发。
而对于出门轻车熟路的两位将军来说,收拾并什么不是大事,略为麻烦的是余义天一案的卷宗。
“略微麻烦”指的是谢必安写完崇阳中学的部分就花了一天,还是简化再简化之后的结果。写到后来干脆贴张牵引符上去,让翻阅的人自己随着去看其中的因果关系。
他知道能用之前那种幻境看的大概只有范无咎,其他人如果要看还是得翻那堆成小山的因果簿,或是走一套麻烦的流程借转轮镜看,不过这也不干他的事。
谢大将军看起来面无表情且一脸正直,丝毫看不出他心里明镜般清楚这个举动有多坑人。其实如此草率归根结底还是时间不够,因为这个案子牵连太广,写不来。
他吹干墨痕,束好卷宗后差鬼役送走,在屋里转了一圈,没看到人:“无咎?”
“我在。”
范无咎手臂上还挽着外袍,中衣领口很不正经的敞在那,莫名有点不可言说。他拉开后门:“洗澡去吗?”
话说后山这片温泉其实跟不久前生造出来的回溯幻境很是相似,但又厉害的多。它是由范无咎用奇门遁甲生捏白造而成,常年温润,竹涛如律。
谢必安想的却不是这些。
等到手头占了大多数精力的事情都放下来,之前刻意草草撇开的念头又浮了出来。
自从崇阳中学那一晚后,范无咎对他似乎跟以前没什么两样,总让谢必安感觉他其实是在逗自己玩……
正想着,扰他心弦的某人听到这些想法了。
范无咎勾了一下他的手指:“为什么这样想?觉得说喜欢是在逗你。”
谢必安没回答,一声不吭掐断了心通,而通常这种状况发生的时候就是心里有鬼。
范无咎轻轻笑了一声,抬起手抚了一下他的脸,接着靠过去……
“不是在逗你,也不是一时兴起。我这样做,是因为我的大将军真的非常、非常好,独一无二……”
他在轻吻的间隙里说着这些,安抚、回答着谢必安的患得患失和疑虑。
“怎么能不喜欢。”
谢必安的眼睫颤了一下,轻轻问:“什么时候开始的。”
“我想想……”
“可能是很早以前的时候吧……”
这千余年发生的事太多,很多事都只能记住一些片段。
有一次他们进了一座鬼村,在群魔开始苏醒躁动时,谢必安在反向的木门旁淡然地站着,哭丧棒化成的长剑尖端有血珠滑落,而他的眸子映着月光回头看过来。
范无咎在那时刚好抬头,恰好和谢必安对上了眼。
那个站在清风淡月和群魔乱舞当口的人是极致的冷淡和锋利最和谐的契合,这样矛盾内敛又暗锋毕露的气质再吸引人不过。
那一天的晚上,他们放了一个被阴物挠伤的村民进屋。
村民很快发起了煞气和鬼气入体造成的高烧,浑身疼痒的满地打滚,自知命不久矣,抬头看向谢必安的剑,嗬嗬的喊了几声。
最后,一张离魂符轻轻沾在了村民额头上,而谢必安撤开手指,转头对他说:“准备一下,我给你护法。”
那块地已经污浊的难以置信,村民死了之后,满村的活物就只剩下他们两个了。他们本来是要等把剩下的人送出去再动法清理整座山头,但眼下最后一个活人刚刚断气,也不需要等了。
范无咎划开手臂放了一碗血,沾着在地上围出一圈两丈宽的圆。他做完这些,把碗递给了谢必安。
因为这次所做需要把满山所有的所有都用凶戾的术法扫荡过一遍,届时这圈血线之内是方圆百里唯一的安全地。此法既凶且邪,一有不慎就会走火入魔,连护法都难幸免于难。
谢必安举碗把血一饮而尽,此举是为了避免他被误伤,看起来却有点悲壮。
等他除完外衣,门和墙壁已经传来了抓挠声,然后窗户被猛然打破。立着的哭丧棒上惨白幡布无风自动,猎猎作响。
范无咎看了一眼。
[专心。]
谢必安盘腿坐到他后面,手掌贴着他后脊,既是辅助支持,也在对方失控的时候方便制服人,甚至一击毙命。
等到萧瑟的风开始在屋外呼啸,杀机渐起,窗外的活尸发出几声闷响,被一股法力往外推挤、压迫。
这些风就这样吹了十个时辰,慢慢地越吹越强劲,好似强压着许多蠢蠢欲动的东西,越蓄越满。
彼时谢必安一手按在他膻中,手指隐没在被汗水浸湿的布料下,强行导着横冲直撞的法力。范无咎摄神动法,几乎是狂暴的低喝了一声。
霎那之间连地面都在震颤,那些压着的劲道瞬间泉涌出来,血圈外,杀机摧枯拉朽地横扫过整个山谷。
谢必安闭着眼,衣衫也尽数被汗水浸湿,另一手从范无咎背后伸过去,把掌心覆上了他的丹田。这个姿势贴着两处命门,再危险不过、也再亲密不过。
满山肃杀的狂风里,这里是唯一的安全之地,显得很私密。
那时的声音如同万雷齐响,谢必安咬牙撑住横倒下去的范无咎。
在术法爆发的一瞬之间,所有妖魔鬼怪都已死散殆尽,如今只余回荡在幽谷的空寂和静谧。
缠在一起的灵识另一端已经失去了条理,如同万头攒动的声音伴随着雷声轰隆乱响,他几乎是不管不顾的用全力拽了一把,眼眶后猛地胀疼了一下。
随后他就陷入了无止无休的剧烈头痛和耳鸣,被震的失去意识。
范无咎在那一拉之后勉强从走火入魔的边缘被扯回来,还未睁眼时就感应到另一个人的意识不见了。
任何时候都从容不迫的范大将军罕见的感受到什么叫“焦急万分、心如火焚”,近乎算是手忙脚乱的探脉掏药,然后给谢必安流血的眼和耳滴上仙醪,包了起来。
在之后的近二十余天,谢必安基本上等于又聋又瞎,范无咎要讲什么就勾一下他的手指,在掌心比划。
还有各种生活大小事,基本也不能自理,譬如迈门槛更衣,再譬如净身换药和吃饭。
这都是些零琐小事。谢必安只记得伤真正愈合的那一天,他坐在简陋的榻上抬头,习惯性的扶着范无咎的手臂。
他的颧骨被轻触了一下,接着蒙着眼耳的布条就被揭开来……
他重见光明的一刻,范无咎正好微微弯腰,撤下去的指尖擦过了颧骨。
这一幕很恰巧的和现在重合了。
那时揭下他眼布的人啄吻完向后退开一点,拇指在眼尾抚落下去,问:“还觉得我是开玩笑吗?”
谢必安转身继续沿着台阶往上走,快到长阶尽头时才说:“没有。”
只是因为得偿所愿的感觉太好,想仔细的确认,又怕只是自己自作多情。
这几天的每一个时辰里,愈韶可以说是抓心挠肺、坐立难安,恨不得每一个动作都向他两位将军大人隐晦的表示“能不能快点出发”,直到不堪其扰的谢必安算了一卦,看卦象不错同意了。
“你谢将军算的,说出去别得意忘形,太高调容易……”
愈韶:“容易什么?容易出事?容易死?”
话音刚落,他脑门就被弹了一下:“口无遮拦。”
范无咎接着把话讲完:“容易被当成神经病抓起来,关到精神病院里做电疗浸猪笼,看能不能醒醒脑子。”
愈韶:“……”
谢必安向旁边经过准备上岗的孟婆点头致意,然后转回来斜了某人一眼:“少唬人。”
他淡声道:“太高调顶多也就容易招神经病砍,断章取义论语的那种狂热孔子追随者,特别痛恨怪力乱神的那种。”
愈韶:“……”
范无咎又补了一句:“不过到时候真被砍了也不用慌,人家看到刀从你身上穿过去可能得比你先往地上瘫。”
虽说谢大将军表面上看起來“痛斥”了吓小孩儿的行为,但其实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帮凶。
愈韶心想:怎么感觉两位将军联合一起逗他的感觉,一个扮红脸一个扮白脸的那种,一唱一和,还挺吓人。
不过虽然这样想,但他嘴上老老实实地道:“知道了,装成刚放完暑假,趁着开学人少鼓吹……亲戚带自己出来玩的熊孩子。”
他本来想说“哥哥”,但莫名没敢说出口。
于是熟悉的“两位令凡人闻风丧胆的将军拖着行李箱过奈何桥”一幕重现,只是这次夹了个货真价实的熊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