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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安兄咎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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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沿着河岸绕了一天也吃了一天,天色终于暗了下来。
就在他们下午时几次穿过十字路口,就已经有人开着卡车,在河边整顿得干干净净的水泥岸上支起了搭架和桌子,来来回回的搬了几趟,到傍晚时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
陆陆续续有路人看到热闹下去询问,被穿着承办单位制服的志工劝退后就又沿着楼梯上回到街道。
彼时谢必安一行人只剩下他们三个,因为房东姑娘和她男友自己跑去约会了。
愈韶本来还想跟去,被范无咎一把拉回来,没好气地道:“愈小朋友,你在他们眼里就是一颗一千瓦的电灯泡——又不是不让你走,去吧。”
愈韶讪讪地挠了下头:“我不认路,怕走丢。”
谢必安抽出一张金符,“啪”的一下拍给了他:“会用吗?”
愈韶低头,在手心里看到了一张传送用的符,作用类似于上次给叶云幻盖过的阴阳印。
“多谢将军!”
范无咎看着他把符往口袋里细细揣了几下,一蹦一跳的跑过快要红灯的马路。
等最后一个“闲杂人等”都走了,谢必安才从远处收回目光问:“去哪?”
“再去那间茶楼坐坐?”
他指的是之前那处与很多年前巧合般几乎一模一样的茶楼,算是他们在白云苍狗的人间里遇到一点跟昔日遗留的牵连,自然会想要多看一眼。
“好。”
这次没有凡人身躯限制,经由缩地阵大概十来步的功夫就能到。谢必安不紧不慢地走着,突然问了一句话:
“上次为什么偷喝酒?”
他的嗓音在耳边的风声里不算清晰,但还是被清楚的听到了。
范无咎没有回话,直到在茶楼门口落地才一字一顿的慢慢回了一句:“可能……单纯想领教一下百年难遇的烈酒,然后再借着醉了做一点事。”
那种被他暂时归类到“情谊”的感觉又来了,满满胀胀又空空落落的,像来回拍打的潮汐般一左一右拉扯着略显沉重的心跳。
“想睡个觉大可跟我要符,用不着费这么大功夫。”
范无咎意料之中的默了一会,就当谢必安以为他被梗住的时候,他突然说:“不知道吧。以前的事情我有点记不清了,可能是想借着酒劲再想起来一些。”
人的记忆力终究是有限的,哪怕几千年来的各种公务需要让他们的眼睛能够看一眼就记在心上,或是把一页文本匆匆扫过一遍,回去就能毫无二致的抄写出来。
可是有些事情毕竟太久远,也太平和了,纵使是石刻那般深切,还是会随着时间、随着他们日常中的那些惊涛骇浪,一点一点被慢慢被磨淡。
譬如范母永远的温柔神色,谢母一些琐碎却关心至深的念叨,两家父亲切磋武艺时,两个小孩目不转瞬的看着,然后眼睛被撑的发酸……
这些从幼时的琐事,再到鲜衣怒马那些日子里一字一句的笑语、数不清的打赌和较量,因为太过平凡,被淹没在后来各种惊变、风雨,数不清的案子或是堂审下,成为了万千思绪里偶尔才会冒出头来的一丝。
“不会忘的。”
范无咎抬起眼。
“我也在。”谢必安说。
这句话里带着一贯云淡风轻的意味,听到后却有股感觉从原本空落的地方涌上来,所到之处像是被靠了一下。
很轻,却显得无处安放。
他好像被这种感觉触碰到了什么地方,举起右手轻轻放在左胸上。
有点胀。
茶楼里人声鼎沸、万头攒动,客人或五或十的围坐一桌,在杂乱无章里又有那么些井井有条。
这次他们没有顺着樟木筑成的楼梯拾级而上,而是就近坐进了旁边一桌四人的桌子。本来那边坐着一对母女,很爽快的同意了并桌。
女孩怯生生的抬头看他们俩,然后又默默地红了脸颊。
谢必安低着头翻那个地府通讯软件,主要是红点上标着一千余新消息的社畜群。
当初那股新鲜劲过后,这个群好歹静了一些,却还是热闹——什么哪处宫观有好吃的、哪家大手大脚的人家纸钱烧的阔气,又拿到多少多少等。
甚至还有人随手拍了一张照,他下意识点进去,跟高度腐烂的尸体隔着屏幕面面相觑。
谢必安承认他有被震撼到,当场倒扣手机,对照片上上面密密麻麻的白点采“眼不见为净”态度,揉了揉眉心。
范无咎拿过手机看了一眼,当场把照片给删了。
“别看,当心待会吐了。”
他语气活像半真不假在吓小孩,这句话神情表情都带着股调笑味。
谢必安缓过来一些,垂下手:“那你可能要躲远一些。”
“?”
“冲着这句话,我一定吐你身上。”
明明十几分钟前还在别扭的安慰人,怎么这又冻回去了。
范无咎放下筷子,感慨了一句。
这时那对母女吃的差不多起身结帐,小女孩被牵着嘟哝了一句,被淹在嘈杂的人声里。
好像依稀是“姐姐”,然后抬头问她妈妈姐姐什么时候回来。
“乖,姐姐最近要考试,有空的时候才能回来看我们。”
谢必安听了一耳朵,手指间把玩着那几枚排卦用的铜钱,给上面镀了一层灵光。
由于到的点比较晚,这场饭吃了一个半小时,其中一个小时是等菜陆陆续续上齐的时间。餐厅为了以示歉意,另外送了一盘淋了蜜的桂花糕。
服务员举着托盘把桂花糕端上来的时候脸拉的有驴长,大概是之前被不满的顾客骂了几句,“我们很抱歉”五个字说的咬牙切齿,嘴角还不忘僵硬的上扬。
“谢谢。”谢必安端过盘子,动作间也不急躁,含着并不显山露水的矜持。“辛苦了。”
这本来是一句出于礼貌的道谢和体谅,却听得服务员怔了一下。
挂在后腰的对讲机滋滋几声,传来一阵模糊的催促。背景乒拎哐啷的伴随着火炙和抽风机的声响,应该是厨房发出的请求。
服务员回头看了他们一眼,小跑着走了。
这盘突如其来的桂花糕使得他们又多待了二十分钟。谢必安站起身来理了理衣摆走去结帐。这个点外面里面都排着人,柜台站了两个人还不够,恨不得自己能多长八只手。
轮到他们的时候外面举家来了二十多人,大概是要祝寿或是庆祝什么,反正满堂子孙包括坐着轮椅的老人都给推来了,吵吵嚷嚷的确认预约。柜台人员忙不过来,转头对着谢必安不好意思的笑笑:“抱歉先生,等一下哈。”
范无咎点了一下头,静静的站在一旁,不显焦躁,看上去满身写着清闲和优雅。
另一个前台正劈哩啪啦地敲着键盘,小声对他吐嘈道:“唉像您这种有素质的客人我们恨不得每天来一打,好歹能安慰一下我——刚刚还有人在这里骂得狗血淋头呢。”
打电话询问的青年百忙中空出一脚,踹了一下,大概是叫他闭嘴少哔哔。
这顿饭吃得拖沓,等他们再出来已经接近九点。范无咎随手和谢必安讨了一张符纸,信笔一挥,画了一张天圆地方的缩地符。
他把流转着法力的金符拍到一处低矮的水泥防撞墩上,和谢必安并肩迈了过去。
薄薄的黄表纸只勉强靠着法力沾在光可见人的石球上,法力烧完之后就晃悠悠的飘到地上,成了一张农历七月随处可见、满街乱飘的金纸。
愈韶就是在这个时候用了那张传送符的。只是他刚巧不巧,踩着谢范两人的后脚跟落地——这就造成了位置有一点偏差,于是两人出现在渡川岸边,而他则是“扑通”一声掉进河里。
刚掉下去的时候他点懵,只觉得哗啦一声,然后湿淋淋的从河道里爬起来。渡川的水位最深也就能淹到成年人肋处,而他……
在膝盖深的水里站起来,一旁的行人纷纷侧目。这时候人已经多了起来,很快就有工作人员来把他提溜出去。
“愈小朋友,九点还没到呢,想把自己随着水灯放出去也是这么个放法。”
他范将军过来把他拢过来,对着工作人员道谢。
愈韶感觉到身上的水在那一揽后全干了,向范无咎投去一个感激之至的眼神。
又过了五分钟,平时宽敞的水泥河岸已经塞满了人,摩肩擦踵的,像一大团冬天取暖的企鹅群。
愈韶“人小鬼大”,仗着自己矮钻到前面拎了五个水灯回来。上面统一印着个水墨笔画的 To,看来是要让人写给哪个故人。
中元节,写的那当然得是个死人。
谢必安拿着笔杆灌墨的现代毛笔,毫不忌讳的写了两个劲瘦的小字。
“咎弟”。
范无咎啧了一声,由于手还被捆着,心安理得的使唤人:“帮我举着。”
然后对着他细细的写下“安兄”两个字,由于是左手写的,有点歪。
谢必安默不作声地瘫了脸。
然而他顶着彷若嗖嗖往外散着寒气的表情,往下继续写:
“愿君前路坦途,多喜乐,常安康。
咎弟。”
谢必安抬眼看着他。
由于身高一点点的差距,他要想看着范无咎的眼睛还得小小仰望一下。此刻那双纯黑的眼眸盛着身后满桥底的灯光看过来,几秒之后弯了一下:“写完了,换我们谢大将军了。”
开弓没有回头箭,谢必安其实在写第一行的时候在眼前这人和天下所有人之间抉择,不过到底还是偏心,写了前者。
“那就愿君……”
他抬手写下第一行。
所得皆所期,所失亦无碍。
然后是第二行。
无疾无忧,喜乐长安。
最后是署名。
安兄。
这时愈韶刚好写完自己的,打横过来抖擞了下多余的墨。这种个性本来就活泼的青少年在人多的地方更活泼了,俗称人来疯,满身精力无处发泄,刚想顺手帮两位将军把写好的水灯提给工作人员,腿都动了又莫名其妙的有点不敢过去。
最近范将军是随身布阵了吗?他心想,不然怎么感觉那边有道屏障似的。
最终他们还是掐着最后几分钟让工作人员把水灯摆到上游,当九点一到,阻拦的网子就会撤开,到时候所有水灯就会顺流而下,一路漂泊到下游,被出河口的拦网接住。
虽说为了环保没真的让这些塑料零件任波逐流,但是这形式也做足了,不影响效果。
有些事情的形式意义大于真实意义,却真正能深入人心。
这次活动办的盛大,甚至还请来了举着麦的记者。现场的活动音响和记者的麦离得太近,发出一声刺耳的叽——
好在虽然发生了这点小插曲,到了九点,所有人造灯还是不约而同的暗下来,只余河堤上路灯还尽职尽业的亮着,不过也被旁观的人群遮得成了一道背景光。
“三——”
“二——”
“一——”
万千水灯形成了一条蜿蜒的光道,顺着水流晃晃悠悠的飘下,人群大声欢呼。
谢必安被后面人抬起的手撞了一下,也不是很介意。
若干年前的水灯里点的是真蜡烛,现在则是统一亮着LED灯,虽然时过境迁,也更为绚丽。
他闭起眼睛,万千祝愿晕出一层淡淡的金光,没了那些被写的乱七八糟的灯罩,显得更加柔和,也更加静谧、详和。
触景生情,一些看似微不足道的过往突然就这么从记忆的深处被勾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