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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命中注定的相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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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一早,聂壹便带着人出了帐篷铺货摊,由于王庭只是暂时驻扎,最多十多日便要开拔,因此买卖双方都极为热情,围在一起叽叽喳喳的讨价还价。卫青一心两用,一边记账一边留神周围人的语言动作,默默揣摩自己刚学来的一点蹩脚的匈奴语。突然,人群猛的安静下来,潮水般自觉向两边分开,一个身着旃裘的男子大步走到货摊前。
聂壹和卫青见来人竟是伊稚斜,不由都是一惊,聂壹立刻上前,陪着笑脸问候,伊稚斜毫不理会,径自走到摊子前,手中马鞭扫过铺开的货物,用鞭梢挑起一块丝绸,迎着日光仔细审视。聂壹和匈奴人做生意颇有些年头了,从未见过左谷蠡王对自己的货物有半分兴趣,大惊之下复又大喜,立刻凑上去介绍。伊稚斜眉头一皱,示意随从掏出块金子。聂壹将那匹丝绸包好,恭恭敬敬的送到伊稚斜手中,不想伊稚斜竟扯开丝绸,迎风奋力一扯,一声清脆的裂帛声刺耳响起,华美的丝织物顿时裂开一个尺许的口子。
众人目瞪口呆,伊稚斜却放声大笑,马鞭指着裂开的绸子,语气不屑的说了句话,卫青这几日听的多了,勉强能辨别出“秦人”、“缯”几个词,想必是这位左谷蠡王在蔑视丝绸的脆弱。伊稚斜换上冰冷的神色,又说了几句话,转身离开。货摊旁的人——无论是汉人还是匈奴人,无不面如死灰,众人面面相觑片刻,匈奴人丢下尚未成交的货物,静悄悄的离开。
卫青咬着笔杆,注视着伊稚斜的背影,他方才说了些什么,卫青不用问聂壹也能猜到。平城之围后,汉朝与匈奴多次和亲,汉廷的珍物源源不断的输入匈奴,引起了匈奴贵族的极大兴趣。当今匈奴军臣单于和伊稚斜的父亲老上稽粥单于就十分爱好汉朝的缯絮和食物,以至中行说曾进言:“匈奴的人口还不如汉的一个大郡,之所以能够保持强大,就在于衣食风俗与汉有别,无须倚靠中国。如今单于移风易俗,爱好汉物,汉廷只需要拿出十分之二的财物,就能将匈奴尽数收买。今后,单于得到汉进贡的缯絮,就命人穿上骑马驰骋在草棘中,让衣裤裂开,以告诉众人丝绸不如旃裘坚固耐用,得到汉人的食物也一概丢弃,以显示在单于心中,粟米远不如匈奴的乳酪方便美味。”
老上单于虽然接纳了中行说的意见,但也只能稍加抑制,要彻底改变已养成的习惯却不那么容易。其子军臣单于不仅娶汉公主为大阏氏,更将她的儿子于单立为左贤王。
可这位左骨蠡王身上,却几乎看不出一丝一毫汉朝的影响。
保守固执、不达时宜,但是,这样的人也最危险。
自从在于兰帐中见过伊稚斜后,卫青便对这位匈奴左骨蠡王产生了极大的兴趣,此时他更加确定,伊稚斜,绝不会只是这草原上掠过的一只燕雀。
不过,此时想这些还是太早了些。
卫青收回思绪,想着下午应该不忙,可以去找人继续学点匈奴语,突然发现一个八九岁的男孩正站在不远处,周围的人早已散尽,他还独自呆呆的看着自己,似乎是不愿离去。卫青仔细打量了男孩一会,慢慢靠近他,到了面前才发现,男孩右边脸颊上有一大块青紫,嘴角也带着伤痕,似乎是和人打过架。卫青暗叹一声,从怀中一只木虎递给他。
男孩低头看了一眼木虎,双眼一亮,但他立刻又看了看卫青,迟疑着没有接。卫青开口,用匈奴语慢慢地说了两个字:“给你。”
吐字生硬的很,不过男孩显然是听懂了,他盯着那只老虎,好一会才摇了摇头,卫青笑着抓起他的手,将木虎放进他掌心,指了指男孩,又指了指自己,紧紧握了握他的手。这是表示友善的意思,男孩紧握木虎,片刻后,突然甩开卫青的手,飞快的跑远。
下半日的生意果然不好,聂壹索性丢了货摊,亲自去教卫青匈奴语,课正上到一半,一个随从进来:“聂公,外面有几个匈奴女子,为首的说要见你。”
聂壹一听匈奴女子,顿时想到于兰,脑袋一下涨的两个大,又不好拒绝,皱着眉头道:“知道了,你请她进来。”
“哎。”随从转身出去,旋即领进来一个女子,聂壹见她四十不到的年纪,风韵犹存,衣着虽然朴素,却十分整洁雅致,料想不会是于兰的侍女,先松了口气。那女子对聂壹行了一礼,从怀中掏出一只木虎,轻声问:“请问这是客商的吗?”
她说的竟是汉语,而且语音轻柔,带着关东口音,聂壹顿时大惊,连那只木虎也没来得及细看,问道:“夫人是……”
那女子神色黯然:“妾是远徙之人,还说什么夫人?妾姓郭,本是胶东人,先帝前三年,七国为乱,事败后胶东王雄渠伏诛,先帝遣雄渠女徐翁主和亲,妾随翁主同入匈奴。”
“原来如此,聂壹失敬了。只是夫人既为翁主的宫人,怎么会……”
郭氏知道聂壹指自己的打扮,笑了一笑,道:“徐翁主身历离乱,又远嫁异国,水土不服,两年后便染病去世了,我们这些人也被大单于分赐了出去——”她说到这里,脸上微微一红,岔开了话题:“今日小儿承蒙惠赐,实不敢当,因此,妾此来是想——”
聂壹是个聪明人,立刻明白她是来给钱的,当下笑道:“一只木虎能值几何?若不是翁主和亲换来汉匈和平,聂壹区区一介商贩,不要说富贵,只怕朝夕尚不得保全。小公子若是喜欢,我这里还有些玩物,就献于夫人好了。”
他说着就想起身,郭氏连忙阻止:“多谢聂公好意,礼物实在不敢当。其实,妾此来也是想问一问,是哪位将此物赠与小儿的?”
卫青连忙答应:“是我。”
郭氏打量了他几眼,笑道:“不知公如何称呼?”
“聂青,商队里的人都叫我阿青,夫人也这么称呼吧。”
“好,你尚未成年,我便托大一次吧。阿青,方才聂公说一直木虎价值几何,这话不对。这只木虎不论雕工彩绘,都精美非常。此物来路必定不凡,价值不菲,你怎么舍得随便送人?”
聂壹这才留神细看郭氏手中的木虎,俯身蹲踞,引颈长啸,雕刻的十分精致,木胎上并以红黑二色勾画出猛虎咆哮的神态,栩栩如生。他携带的货物中虽有孩童的玩物,却绝无如此精美的器物,倒像是照着诸侯王常用的虎镇做的,不由浑身一颤。
卫青却十分镇静:“这只木虎的确值几个钱,但小公子的手腕上系着的五彩丝带,虽然很旧了,才真当得起价值不菲四字吧?”
郭氏沉默片刻,轻轻一笑:“阿青,你真是目光如炬,不错,这丝线确是汉宫之物。久居匈奴,当年翁主赏赐的宫中之物,也只剩些丝帛,一直舍不得用。小儿去年大病一场,五月初五我照汉家风俗,在他手腕上系了续命缯,不想竟真的痊愈了,从此这续命缯便不曾取下,今日被你看见,大约是天意——陛下可还好么?”
她突然提起刘彻,卫青顿时警觉:“夫人说笑了,我只是区区商人之子,怎能知道陛下的近况?”
郭氏明亮如水的眼光在他脸上逗留一瞬,对聂壹说道:“聂公,我有几句话想单独对阿青说。”
聂壹是聪明人,听这二位的话说的云山雾罩,乐得不掺和,立时回避。郭氏抚着木虎,轻声细语,仿佛只是在追忆过去的事情:“妾与翁主到匈奴之前,也曾在后宫中学习礼仪,那时候王太后还是先帝的王夫人,今上则刚刚受封胶东王。先帝很是宠爱王夫人,常常能在猗兰殿中见到他,因此妾与翁主也曾蒙先帝亲自教诲。只是先帝的脾气不大好,暴躁易怒,虽然他总能压制的住,但妾与翁主还是很畏惧他。若说有人不怕先帝,那也只有今上了——说起来,他虽然年幼乖巧,可发起脾气来简直比先帝还厉害,骄纵无比,常常把夫人气得无可奈何。”
卫青笑而不语,但心中对眼前这妇人已有七八分相信,郭氏继续慢慢说道:“不过王夫人并非教子无方,三位公主都知礼的很。徐翁主彼时尚年少,又身遭大难,大半年下来,竟被调教的极具大汉公主的风范,比先前在胶东王宫时更有风采。只可惜翁主福薄,没能担起先帝的期望。”
卫青听到“先帝的期望”几个字,眉头微微一跳,终于开口了:“原本我只是看到小公子的穿着不像平民,手腕上又系着五彩丝线,猜测他出身不凡,或许还与汉人有关系,想和他套个近乎而已,没想到却遇到了夫人。”
他为什么要套近乎,郭氏心中自然有数,叹道:“或许,这真是天意吧。”
天意吗?
或许。
但,卫青却觉得,这更像是太一神为了历代皇帝们的努力而降下的恩赐。
“既是天意,就请夫人收下这只木虎吧,权当是见面礼好了。”
“那么我就不客气了,明日自当让小儿面谢。”
“夫人客气,不知道夫人在此地逗留多久?”
“王庭不过是暂时驻扎,按照惯例,最多再过四五天便要向龙城进发。那是匈奴祭天的圣地,离此大约还有六七百里。”
“这么远?夫人辛苦了。”
“其实也没什么,五月水草丰美,赶路倒不太辛苦。其实在草原上行路,最难的是辨别方向,一旦进入大漠,那最要紧的就是寻找水源。你今后多与聂公多跑几次,如果能找几个可靠的匈奴人做向导,将来自己多跑几个部落,多做些生意,也是可以的。”
“多谢夫人关照,只是不知匈奴中那些部落富足,可以做成大买卖?还请夫人告知。”
“你倒是会放长线,看来将来也能成个巨富。不过匈奴是大国,难以一言蔽之。这样吧,明日我再过来,将你这儿的货物好好看一看,咱们再做深谈,如何?”
“多谢夫人。”
郭氏刚刚离开,聂壹火急火燎的找到卫青,披头就问:“你怎么能这样?”
卫青被他的焦急弄得摸不着头脑:“我怎么了?”
“刚才的话,我在外面都听见了。你说你都不知道郭氏的真正身份,怎么能跟她把什么都说了……哎呀,这万一要是出了事,我可怎么交代啊!”
卫青连忙打断聂壹:“聂公,我说什么了?”
“你说——”聂壹猛的住了口,卫青笑了:“我只是请她提供些能做生意的线索,这总不犯匈奴的忌讳吧?”
“可你怎么知道她不是别有用心?”
“不会,她的确是随翁主和亲的旧宫人,若说别有用心,除了军臣单于,谁能如此试探我们?要知道,现在汉匈两家的关系极好,匈奴的大阏氏又是汉家公主,倘若随便怀疑汉商,与怀疑阏氏有何区别?”
“可是——”
“别可是了,聂公,我做的事本就是提着脑袋的,若要瞻前顾后,畏首畏尾,我就不来了。况且——”
卫青没有说下去,有些事,聂壹不知道,也不必知道
因前一日被伊稚斜搅了局,次日的买卖格外的好,货摊前人山人海,但到了午后,郭氏才带着儿子出现,依旧一身朴素无华的打扮,虽然有两名侍女随行,仍丝毫不引人注目。卫青暗赞她做事细心,将郭氏迎入帐中。两人足足谈了一个下午,直到太阳西沉,郭氏才走出帐篷,卫青跟她在身后,将一只竹笥交给郭氏的侍女:“多谢夫人指教,区区薄礼,尚祈夫人不弃。”
郭氏谦逊了一句,吩咐侍女收下,忽然又问:“阿青,你的匈奴语学得如何了?”
卫青一愣:“是,正在学。”
“加紧些吧,说不好匈奴语,将来自己做生意,可不那么容易。”
“谨记夫人教诲,希望日后再见夫人时,能以匈奴语和夫人交谈。”
“再见之时……”郭氏忽然露出些微迷茫之色,她转过头,目光扫过不远处正起劲的挑选货物、讨价还价的匈奴人,缓缓移近,最终落在儿子身上,逐渐暗淡的日光下,她的神情看上去也愈加黯然。良久,她微微摇了摇头,默然牵着儿子离开。
卫青冲着她的背影深深一揖,大声说道:“多谢夫人,夫人慢走。”
他知道她为了什么而伤感,但即使如此,这个旧宫人也没有忘记过她的责任,一刻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