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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银帐下的帐 ...

  •   北岭的初雪薄得像旧账上撕下的纸屑,村巷间灯火被雪光削成多余的影。顾染一手提着药匣,一手替顾言垫好被角,动作像做事多年的机器,既精准又带着疲惫。顾言翻了个身,睫毛上粘着夜里未干的露;顾染垫好被子,替他掩好额角的薄汗,视线却一直落在窗外那道在雪中漾开的脚印上——昨晚又有人在旧道祭台处点起了小灯。
      “带福人来了。”门外有人笑着说,语气里掺着崇敬,也掺着小心。镇上的人喜欢把能避过祸的人贴上好听的标签——有人说这是恩赐,有人说这是命运的眷顾。顾染听得多了,只笑而不言:在她自己心里,这个名号早被她换成了别样的代称——借光人。借光,意味着她承认光是为别人照的,而她只是站在光下的那个位置,承担光未及处的冷。
      药铺里厨房的灶火还亮着,掌柜赵三郎在案几旁把玩着昨夜刚买来的新酒,听见门响便推门进来,边喘气边喊:“顾姑娘,西岭那户又有人发了怪病,孩儿眼里好似有藤蔓在生,昨夜哭到不成样,家里没谁能治,非得你不可。”赵三郎话多,口气里夹着担忧也夹着八卦的兴奋。他是那种能在绝望里先找到笑点的人,笑里常有刺,但也能把沉重吃下去给别人端明白。
      顾染收了药匣,心里像压着一块冰。走在去旧道的路上,她听到告示牌下又有人议论起最近流行的皇榜——天机司下旨招录有术之人入列,凡触禁、涉异者将被登记查问。这个榜在这时贴出,意味朝廷的视线开始往边陲伸长;对她这样“常被当成光”的人来说,所谓的善意可能在纪录后变成一种公共资源——有人要把她算进册里,按数目分配命运。
      西岭旧道比镇上更冷,树影在雪里像干瘦的手。来到那户人家时,屋里的人围作一团,面色煞白。床上的小男孩被褥掀开一角,眼睛却睁得圆圆的,看似无神,瞳仁里却有细密的暗纹,像是有人把细线缝进了他的光里。顾染先是例行查脉,手腕的力度由轻到重,她闭目采气,像是要在别人呼吸的缝隙里找到一首失落的歌。歌里有母亲的曲子,有乡里祭祀的余音,也有一些零碎到她难以叫出名字的画面:有人在暗处把别人的记忆撕下一小片,像剪裁布匹般精细。
      “不是寻常邪祟。”她淡道,“更像被人用术法掠过魂灯的表皮。若只靠常规药石,恐难拔根。”
      屋主颤着把孩儿揣到她手里,婆子哭着说:“您快救救我孩儿,给点法子,我好把些年节的米粮还给你。”他们的手抖得像寒风中的灯芯。顾染没有说话,取出药匣中一包名为“回影散”的草末,配上几片夜蒲与冰灵叶,煎成淡茶般的药汤。她先喂药,再以掌按胸,默念出母亲留给她的一段不成熟的咒。药与咒在稀薄屋内交织,像两把拂子,把那暗纹缓缓刷拭。
      孩儿的呼吸起伏渐缓,瞳中的暗纹像被水冲薄了一般,父母放声低泣,连声道谢,将几枚铜板硬塞到顾染手中。众人口中的“带福”又一次被拱上台来,恭维和供奉像市井里的巡礼。顾染收了那些东西,将其放入药匣深处,不愿在人前显得计较。她知道他们是真心的,但眼下的真心,对她而言常常像刀背:被人认为是天赐好,便也更容易被当作工具,甚至筹码。
      回药铺路上,顾染把那户人家的氛围在心里翻检——旧道祭台的刻纹磨得很浅,石缝里有被人刻意擦去的痕迹,那里仿佛被人常年用手指摩挲。她在石缝中摸到一枚羽扇扣,扣背的字被磨得半隐,像有人想遮掩来历。那口冷,带着古旧的腥气,她把它揣进怀里。羽扣于她如同一记无形的账单:有人在这地上动手做账,把别人的日子当作数目,按照不为外人所知的条目计算。
      镇子里越发安静,仿佛人们都将某种不变的念头收在口袋里。顾染把羽扣放在案头,点起一盏小油灯,翻开母亲的残卷。残卷上书着一些古老的条目,字迹零乱却能辨出几个词眼:命数税、宿命供、光位。她抚指沉思:古时有一法,以“命数税”维系村落秩序,凡被认定为“受光者”者需按例上供,以换来庇护。那些条款被后来世代摒弃或遗忘,但人心一旦见利,古法就能被轻易翻作条文,被重写以适配当权者的胃口。
      钟鼓未鸣,门外传来轻步。顾染转头,见一人影靠在门外廊柱上,斗篷灰色,未揭帽,颔下的唇线在灯光下硬朗。此人来自北市旧道的旧书铺,名为墨生,曾做过数次路客与文献交换手。墨生的声线恰到好处地平静:“顾药师,你在旧道查到些许异样?旧卷中似有关于‘光位’的注记,若你不介意,可来北市与我详谈。”他出言很简,却像在布置一张局。
      顾染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她把羽扣揣好,记下墨生的语气。陌生人的话通常是两面刀刃:或为机缘,或为陷阱。对于常被当作“借光人”的她而言,任何主动贴近的手都值得警觉。她回到屋里,替顾言再次换药,听着他浅浅的呼吸,心底有东西一寸寸扣响:天机司的榜、旧道祭台的刻痕、羽扣的字迹残缺、北市旧书铺的暗示——这些零散线索像账本上的分条,叫她无法不去核算。
      日子如此疏密:白日里收治病人、夜里查卷索证。顾染开始私下拓展自己的网:旧市集的书商、药铺的老掌柜、甚至曾经在庙里自整经文的老尼姑,都是她能借来的点滴帮助。她付出的不是金银,而是以医术为路的单线信誉:救人,换人信;为人看堂,换取一句有用的陈述。人们常说她是被福光眷顾,实际上她在用碎碎的善举换取一点信心,一点能让她继续活下去的底牌。
      几日后,朝廷的天机司将奏事名单悄悄下达边寨,榜文贴于县衙的窗格下一角。榜文不像市集的吆喝,而像官家的手笔:条文平直,禁而严令。凡有术数而又与“旧祭”“光位”有关者,应举报朝以供清算。消息一出,乡间的讨论加剧:有人说这是一场进步的整治,要把异端清除登记;有人说这是朝廷要把一些可用之人收拢,做更大的图谋。顾染在灯下看着榜文的影子,像看着自己名下的一页空白账单。
      她并不打算任由别人把她纳入什么册子,反而更想把握主动。天机司要做的是把光和影都列入账册,但账册一旦被写就,谁也不能保证那算式的公正。她想到了母亲卷上提及的“供”,想到了羽扣上被抹去的字迹:或许可以用古法反制古法。在这条思路中,她开始设计一套反应式的筹谋:先查清那些祭司的主事,弄清羽扣的来路,再去北市的旧书铺询问墨生的底牌。如果能把掌握的证据与旧卷做连结,便能在公开的逻辑场上与那些“清算者”搏一个说法。
      此时镇上也有其他人的轨迹开始与她交错。赵三郎的掌柜生意里有个年轻伙计,名叫阿澈,瘦小却心性灵巧,喜欢在顾染面前做些滑稽动作以解围,却有一种灵巧的人脉嗅觉,能在乱局中嗅出最关键的那朵烟圈。还有在西岭守庙的老尼,她见多识广,曾在年少时与裴某宗门的文士来来往往,知道古卷的角落里常藏有政府不想外界看到的条目。这些配角不会只是配角:阿澈有野心,想脱离小铺成为真正的市井人物;老尼则有她守护的秘密,她的故事牵着一段被抛弃的誓言,与祭台有着割不断的牵连。顾染在编织她的信息网的同时,也在不自觉里为这些人编织着他们各自的命数线。
      她的第一个主动行动是去河畔夜祭的现场。河边灯火排列,几名祭者用低语念着一些俳句状的词句,手里抛着小纸符进了水面。顾染靠近角落,低声拾起一块尚未完全浸湿的符纸。符纸上并无神迹图样,只有一种计数式的符号和几个斑驳的字眼:“位二、供七……”这样的字词看似算术,又像是旧时账本里的数目。她心中一惊:这是活生生的证据——有人在用祭祀的形式做命数的清点,把无形的光换算为可分配的物件。
      回到药铺后,顾染在案头把符纸与羽扣并列。她捻着羽扣,像捻一枚账币,脸色平静而专注。她知道自己若直接去挂名举报,天机司之手虽远却有能力把她的每一个救助记录都翻得一清二楚;她若隐忍不发,又害怕更多像她这样的“借光人”会在不知情中被列入更不公的清单。她选择另一条路:用医术去接近那些祭者、用医术去赢得那些家户的秘密,以情报换取筹码。
      第一笔筹码来自那枚羽扣。她带着阿澈去北市,按照街巷里旧书摊主给的线索,找到了一个藏着旧卷的寡妇。寡妇一见羽扣便声色大变,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楚。半小时的寒暄后,寡妇的语气才缓和,像是把悬挂在心头的旧账慢慢放下:羽扣来自一种被称为“序位法”的古时行当,序位法曾被用以给受光与受暗者各自编号,羽扣乃是其中一种暗号。寡妇告诉她:若有人在旧道处留下这样的标记,多半是为了标记“倾向”——有的人标为“供”,有的人标为“被供”。那话说到一半,寡妇的手不禁颤了颤,像被剜去一块旧疤。
      信息如同一把小锥,在顾染心里扎出深痕:有人用羽扣标记,那些被标记的家庭或个人被归入一种网络,被记录成可被调用的资源。资源是什么?或是寿数,或是祈福,也可能是更大的政治筹码——若朝廷与宗派都认为能把命数利用起来,其市场的价值不可估量。顾染将羽扣与符纸重新整理,安排阿澈去探那夜祭的主事信息,而她自己则回镇继续以医术为掩护,接近村中依赖“光”的人们。
      她的第二笔筹资来自救人的善举:某个寄宿婆子的孫子被诅咒似的夜惊,婆子買不起药,來求她。顾染用一剂改良的回影散加守夜法術,换来婆子半车的粮。婆子在给她回礼的同时,讲起自家祖上曾在旧祭台做过次祭的故事:当年一位头面人物曾权衡村中几位“受光者”,以妻妾与小子换来“护村”的约定。那段陈述像一把钥匙,把顾染对古法的理解打开一角:所谓命数交易自古有之,只是换了不同的名字与仪式。
      铺下一条条信息后,顾染开始尝试做更有形的反击:她先在镇上做了一场小小的公开救治,用治愈与公开让被祭标注的家庭明白:他们并非某种特殊物品,而是血肉。她的行动在镇里引发悄然的连锁反应——被标记的人开始互相传言、互相确认,更多关于羽扣与序位法的片段被人翻出。顾染的目的不是立刻揭发天机司,而是要先把散落在民间的证据网结成布,等待更大的时机揭开。
      与此同时,北市的墨生并非唯一对她伸出的手。镇外来了一个年轻的商贩,名叫裴行,外表光鲜但眼角带着算计的光。他不是公堂的士人,却对命数有着近乎商业化的兴趣:把人的命换成可流通的货币或保障,便是他的生意轮廓。裴行与墨生不同,前者更像能把信息变现的人。他接近顾染,用“互惠”的名义想与她合作:她提供被标记家庭的名单,他则把那些家庭的供品和粮草用于交换以维持他们的生活,并暗示着能用官场资源“正名”。裴行的条件听上去诱人,但顾染知道任何把命变作货币的人都有一颗可能会把人真正“卖出”网的心。
      她没有答应裴行,但也没有拒绝。与其说她在犹豫,不如说在计算:用一颗心换得十颗粮,如果某日粮变成铁票外送朝中,那些心是否还能退回?这类算式她在心里一次次演算,最终给自己的结论是:权力交换里,底线永远是自己设定的。她愿意利用裴行,但绝不允许自己或他人被当作终极商品。
      天机司的榜在湾口镇传开了几日,县衙陆续收到上报的“可供之人”名单。官府同时派下来的还有“查式”文书,要求各乡详列有术之人的辈分与关系链。乡间的某些人开始怀疑——有人想借着新的规制把竞争者打入更不利的名册中。顾染对此冷眼旁观,她在想的不是躲避,而是把旁观转化为主动:既然朝廷要算账,那就把账铺在他们也难以否认的证据上;既然有人要把人当作筹码,她就要把筹码的使用权夺回。
      当夜,顾染坐在药铺的灶前,灯光把她的影子拉得长。她在案上把那张河畔的符纸与羽扣、寡妇的话语、以及婆子的叙述一并摊开。信息像一种能改写游戏规则的原料,但要把它变成力量,必须有人手上的硬货与一段行动的时间。顾染想到阿澈和赵三郎,想到老尼姑与寡妇,想到裴行与墨生,他们每个人都是一枚可以动用的子弹。她的盘算在心中形成初始的矩阵:以小网试探,聚合证据,利用市井力量做声援,最终把问题摆到天机司小心翼翼也不得不应对的公共平台上。
      外头风起,雪还在下。顾言在另一间屋里睡着,他的胸口轻颤,像有一只小鼓在不安地敲打空气。顾染把手覆盖在孩子的胸口上,感受着那一跳一跳的生命。她在心里默念:借光可以让人暂避厄运,但不能成永恒的盾。若要让这世界不再只以“光”与“影”分人,她必须把账本翻开,写下自己的名字——并在其后补上保护那些被列为“可供”者的行动。
      窗外雪色渐薄,灯下苍白。顾染将几片回影散包好,放进药匣,拴紧匣锁。第二日,她计划分头行事:先让阿澈去探查河畔祭礼的主事家属,再让赵三郎在集市散布她在北市见到旧书铺寡妇所言的丝毫旧闻,诱使那些主事者露面;她则暗中与老尼姑去会一面,拿回一道被磨去字迹的古卷页。若一切顺利,她就能在县衙报到之际交出一串证据,把那些以“光”行事者置于被动。
      夜深了,顾染在案前又看了一眼羽扣。羽扣在灯下闪了闪,像一只小小的暗星。她把它揣进袖中,像把一把可以在夜里找到路的钥匙收好。外面的雪更细,像有人在纸上写字,字迹一笔一笔按到冬夜里。顾染在心里回算:每救一命,每采一语,她都在把自己的名字写在一种更长的账上。若是有人要来收账,她不怕;她怕的是别人替她写下的价目表上,多出太多不属于她的名字。
      那一夜,她梦见母亲站在旧祭台前,举着一盏小灯交给她,母亲的嘴角带着悲悯的笑,像是把传承交付。“借光的人,”母亲在梦中轻声说,“你得学会把账算清,不是为自己,是为那些不曾有光的人。”醒来时,顾染觉得胸口一阵微冷,但心里却更坚定。雪在窗外静默,像沉积的账本等待她去清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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