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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江南的冬末,连风都带着黏腻的湿气,钻进骨缝里。江家老宅的后园一片萧索,几枝残荷折断了腰杆,斜插在结了薄冰的湖面上,像墨迹晕染在宣纸上,透着一股子腐朽的美。

      “苏薇!你站住!”

      一声娇叱撕裂了园中虚假的宁静。穿着大红织金斗篷的江倩,带着两个膀大腰圆的婆子,堵住了通往湖边小筑的月洞门。她艳丽的面孔因怒气而涨红,手指几乎戳到对面那素衣女子的鼻尖——惯常跋扈的模样,半点没藏着。

      “你这来路不明的野种,也敢用这样好的云锦?还不快交出来!”

      苏薇怀中抱着一匹雨过天青的软罗,料子在灰蒙蒙的天光下泛着莹润的光泽,越发衬得她面容清雅,气质沉静如空谷幽兰。她微微侧身,避开江倩的手指,眉宇间蹙起一丝隐忍,声音却稳:“三妹妹,这是祖母赏的——前日给祖母抄了半本《金刚经》,她老人家说料子软,让我做件夹袄过冬。”

      “祖母赏的?”江倩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声音尖利得破了调,“你算什么东西,抄本破经也配得这样的好料?定是你这狐媚子用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哄骗来的!”

      “三妹妹慎言。”

      一个更娇柔,带着几分天然绵软尾音的声音轻轻响起。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梅树后转出一个身量娇小的少女。一张未语先笑的甜美娃娃脸,杏眼圆而清澈,此刻正微微睁大,带着恰到好处的疑惑。她披着半旧的月白绣梅斗篷,双手拢在袖中,指尖还是冻得泛白,兜帽边缘一圈略显稀疏的雪白风毛,簇着她莹润的小脸。行动间,似有若无的淡淡茉莉花香随风散开,弱质芊芊,我见犹怜。

      正是二房的江沅——父母走得早,这几年全靠祖母偶尔接济,在宅院里像株不起眼的菟丝花,悄悄靠着廊柱根长着,连说话都不敢放大声。

      江倩一见她,新仇旧恨全涌上来,艳丽的面容扭曲了几分:“江沅!这里没你说话的份!一个没爹没娘的,也配来管我的事?”

      “三妹妹,”江沅走近两步,声音依旧软糯,连眼神都带着点怯意,手指无意识绞着斗篷边角,“苏薇姐姐是祖母亲口认下的义女,院里的人都看着呢。你这么喊,要是被祖母听见……” 她话说得软,还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像怕被江倩的怒气扫到。

      “你!”江倩被她这话噎了噎,明明是示弱的话,却偏偏戳中她“怕祖母怪罪”的软肋,更觉心头火气。抬手就想推江沅,可瞥见江沅那副怯生生、仿佛一碰就倒的样子,又怕真惹出“欺负孤女”的闲话,指甲几乎掐进掌心,恼羞成怒间,猛地调转方向,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推向一直沉默的苏薇!“我让你狡辩!”

      一切发生得太快。

      苏薇猝不及防,惊呼一声,怀中的软罗脱手飞出,整个人向后踉跄几步,鞋底在结霜的湖岸石板上刮过冰面边缘——

      “咔嚓!”

      脆响刺耳。薄冰承受不住重量,应声碎裂。苏薇甚至没来得及呼救,幽暗湖水裹着碎冰碴便瞬间漫过她的口鼻,将她彻底吞噬。她两手乱抓,却只攥住一把冰冷的湖水,那匹雨过天青的软罗飘在水面,像片碎掉的天,再也抓不住了。

      “姐姐——!”

      江沅脸上那副精心维持的娇憨面具瞬间碎裂,露出底下最真实的惊惶。她怕水,幼时溺水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指尖触到冰冷的湖水雾气时,窒息感猛地攥住喉咙。可看着苏薇在水中无力挣扎、墨色发丝如同水草般散开的身影,她连犹豫的余地都没有——这是她在江家唯一的暖,碎了,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她甩开身上那件寒酸的斗篷,在丫鬟仆妇们的惊呼声中,朝着那片碎裂的冰面,纵身跃下!

      “噗通——”

      冷。刺骨的冷。

      像是千万根冰针穿透血肉,连呼吸都带着冰碴子的疼。湖水裹挟着腥甜的水草气息漫过口鼻,窒息感与冰冷的剧痛同时席卷了她。四肢百骸在入水的瞬间冻得麻木,仿佛不再是自己的身体。

      她拼命划动僵硬的手臂,肺部因缺氧和寒冷灼痛难当。视线模糊,只能凭着意志,朝着那抹正在下沉的素色身影靠近。

      抓住她了!

      指尖触碰到一片冰凉的衣料,她用尽残存的力气,死死抓住苏薇冰冷的手腕。寒气像毒蛇,顺着毛孔往身体最深处钻,小腹处像坠着冰坨子疼——她恍惚想起去年冬日,被江倩推搡着摔在雪地里,也是这样从骨头缝里往外冷。可那时苏薇会跑过来,把她冻僵的手塞进自己怀里捂;现在她要是松手,苏薇就再也起不来了。

      不能放手!死也不能放!

      意识在冰冷中逐渐模糊,唯有抓住苏薇手腕的那点力量,不肯松懈。

      终于,在两人即将被黑暗吞噬时,仆役们七手八脚地将她们拖上了岸。

      ……

      揽月轩内,炭火烧得噼啪作响,却驱不散那浸透骨髓的寒意。

      苏薇昏迷不醒,面色灰败,额上还沾着几根湿发。江沅裹着厚厚的棉被,依旧控制不住地浑身颤抖,牙齿磕碰出细碎的声响。她的嘴唇乌紫,脸上不见一丝血色,唯有攥着苏薇衣角的手指,还保持着入水时的紧绷姿势。

      请来的老郎中诊脉良久,花白的眉毛越皱越紧,最终对着闻讯赶来的管家,重重叹了口气。

      “苏薇姑娘寒气侵体,邪入肺经,需每日用生姜、艾叶煮水熏浴,再服三剂温补的汤药,切忌再受风寒,养上两月该能缓过来。”他说着,目光转向蜷缩在榻上的江沅,手指搭在她腕上时,指尖都跟着沉了沉,“至于二小姐您……本就体质偏寒,此番冰水刺骨,寒气结在胞宫里散不去。日后便是有了身孕,那胎气也如浮草扎在沙里,风一吹就晃,怕是难保住啊。”

      这话像块冰,轻轻落在江沅心上,却冻得她连呼吸都发颤。她不用听更多,也知道“浮草扎沙”是什么意思——不是不能怀,是怀了也留不住。女子这辈子,连个孩子都保不住,往后的日子,又能靠什么立足?

      窗外,隐约传来了江倩与其生母、三夫人王氏的说话声,隔着厚厚的窗纸,依旧带着轻松甚至嬉笑的语调。

      “……母亲,不过是掉湖里了,祖母那边问起来,就说是她们自己脚滑。”

      “还是你机灵。左右是两个无依无靠的,难道还能翻了天?”

      “哼,就是冻出个好歹,也省得天天在眼前晃!”

      声音渐远,像羽毛搔过心尖,却带着针一样的疼。江沅把脸埋进棉被里,牙齿咬得嘴唇发颤,却没掉一滴泪。她早知道这后院是冷的,却没想过,连人命关天的事,在她们嘴里都轻得像阵风。

      她缓缓伸出手,指尖轻轻碰了碰苏薇冰凉的脸颊,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什么。

      姐姐,我们只是想守着这点暖,安安稳稳地活下去,怎么就这么难?

      炭盆里的火星噼啪爆开,溅起一点微光,落在她眼底。那点光很弱,像随时会灭,可她攥着苏薇衣角的手,却悄悄加了点力气。

      哪怕难,也得活着。为了自己,也为了还没醒过来的苏薇。

      只是这活着的法子,或许不能再像从前那样,一味地退、一味地忍了。

      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窗棂外那枝梅芽裹在冷霜里,像极了此刻的她们。再冷的天,总有要开的花,可这花开之前,要挨过多少冻、受过多少寒,谁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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