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声知秋》土木医

1、寒声秋雨

　　民国二十八年秋，上海。
　　雨下得没有尽头。
　　沈寒声站在礼查饭店金碧辉煌的拱窗边，指尖夹着一支未曾点燃的香烟，像一尊凝固的雕像。窗外是湿漉漉的外滩，黄浦江上货轮的汽笛声穿过雨幕，变得沉闷而遥远。饭店内，留声机淌出慵懒的爵士乐，衣香鬓影，觥筹交错，仿佛战争与硝烟都被隔绝在另一个世界。
　　他是今晚的配角，陪同顶头上司——情报处的陈处长前来应酬几位外国银行的代表。他穿着一身熨帖的深灰色西装，领带系得一丝不苟，冷峻的眉眼在水晶吊灯的光线下显得愈发疏离。人们与他寒暄，他只用最简短的词语回应，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天生的冷意，仿佛西伯利亚吹来的寒风。
　　“寒声，过来一下。”陈处长在不远处招手，身旁站着一位穿着月白色旗袍的年轻女子。
　　沈寒声转身，目光平静地扫过。只一眼，他捏着香烟的指尖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
　　那女子亭亭而立，旗袍的料子是上好的软缎，绣着疏落的兰草，颜色清雅得像笼着一层月光。她并非艳光四射，却自带一种沉静的气场，肌肤白皙，眼眸清亮，仿佛能洞悉人心。她微微笑着，倾听陈处长说话，姿态无可挑剔，却又有一种不易亲近的疏离。
　　“这位是叶知秋叶小姐，叶氏银行的千金，也是我们金融界的后起之秀，英文极好，今晚帮了我们不少忙。”陈处长笑着介绍，随即转向女子，“知秋，这位是沈寒声，我最得力的助手，年轻人话不多，本事却不小。”
　　“叶小姐。”沈寒声微微颔首，声音依旧平淡无波。
　　“沈先生。”叶知秋抬眼看他，唇边噙着得体的浅笑，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秒，清澈见底，却又像秋日的深潭，望不见底。“久仰。”
　　她的声音温婉，带着江南水汽的润泽，与他的名字形成了奇异的对比。
　　寒声。知秋。
　　一个冰冷，一个敏锐。
　　陈处长又说了几句，便被旁人拉走。短暂的寒暄后，只剩下他们两人站在窗边，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微妙的沉默。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成了唯一的背景音。
　　“沈先生不跳舞？”叶知秋率先打破沉默，目光落在窗外无尽的雨幕上。
　　“不善此道。”沈寒声的回答简洁至极。
　　“是吗？”她轻轻转回视线，落在他垂在身侧、骨节分明的手上，那双手看起来稳定而有力。“我看沈先生的手指修长，很适合弹钢琴，或者……握别的东西。”
　　沈寒声的心猛地一沉，面上却不动声色：“叶小姐说笑了。”
　　叶知秋笑了笑，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道：“这雨下得人心慌，好像要把一切都冲刷掉似的。”她顿了顿，语气里带上一点难以捉摸的意味，“不过，有些东西，是雨也冲不走的，对吧，沈先生？”
　　沈寒声没有回答。他只是看着窗外，感觉这个叫叶知秋的女人，比这连绵的秋雨更让人感到寒意。她的话像羽毛，轻轻拂过，却在他心里掀起了惊涛。她是在暗示什么？还是仅仅出于千金小姐无聊的试探？
　　就在这时，舞池方向传来一阵小小的骚动。一个侍应生不小心将酒水洒在了一位日本军官的制服上。军官勃然大怒，操着生硬的中文大声呵斥，场面瞬间紧张起来。
　　几乎是在同时，沈寒声注意到叶知秋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她的视线飞快地扫过那名军官，以及他身边那几个看似随意、实则眼神警惕的随从。她的指尖在酒杯上轻轻敲击了两下，一个极其细微的动作。
　　而这个节奏……沈寒声瞳孔微缩。这是他们内部用于示警的简易密码节奏，意思是“危险，勿动”。
　　她怎么会？！
　　一瞬间，无数个念头在他脑中炸开。她是巧合？还是同志？或者是更危险的、来自敌人的试探？
　　他按捺住所有情绪，依旧维持着冷漠旁观的样子，仿佛眼前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叶知秋却已恢复了常态，她侧过身，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轻柔得像一声叹息：“你看，这华丽的舞池下，藏着多少看不见的漩涡。一不小心，就会万劫不复。”
　　她举起酒杯，向沈寒声示意了一下，眼神复杂难明：“沈先生，上海滩的秋天很短，冬天转眼就到。望你……珍重。”
　　说完，她翩然转身，融入人群，那月白色的背影很快消失在流光溢彩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沈寒声依旧站在窗边，手中的那支香烟被他无意识地捻碎。
　　雨还在下。
　　他清晰地感觉到，这个漫长的秋夜，因为一个叫叶知秋的女人，变得完全不同了。
　　她就像那片最先感知到秋意的叶子，落在了他这片名为“寒声”的冻土上。
　　而寒冬，似乎真的不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