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第 1 章 ...
-
城楼上的血还没凝干,萧殊鹤攥住染着段子昂鲜血的匕首,指尖冰凉—— 太子虽弑父,却是他血脉相连的兄长;段子昂虽救了他,却是手刃兄长的 “逆臣”。
但是他最终还是不能将匕首再往前推进,哪怕一丝也不能。
“你走吧,今生今世,我们不要再见了。” 他终是退了步,匕首垂在身侧,因为手抖,血珠顺着刃尖滴在青石板上,溅起细小的血花。
段子昂捂着伤口,看着眼前的人,真可笑,这把匕首上一次见血,还是殊鹤为了逼他走,故意伤害自己。那时那景,此时此景,苍天无眼,造化何其毒!
月色凄冷,他的脑中忽然不断地蹦出字句:不要走,不要离开,你会后悔的……
段子昂的手因为失血愈发冰冷,却忽然上前一步,死死扣着萧殊鹤的手腕,像是怕他下一秒就会推开自己:“我走了,你怎么办?”
萧殊鹤挣了一下,没挣动,他只能别开眼,不看他的眼睛, “你留在这,我会杀了你——你走,对我们都好。”
话音刚落,城楼下方传来三声短促的哨响,是赤影卫的接应信号。段子昂的瞳孔缩了缩,萧殊鹤却像是松了口气,推着他往城楼西侧的密道走:“密道直通城外的竹林,赤影卫在那等你,快……”
他的话没说完,就被段子昂拽了回来。密道入口的阴影里,三个穿着夜行衣的赤影卫已躬身行礼,为首的人声音压低:“首领,奉国主令,特来接您归营!”
萧殊鹤心里一松,刚想挣脱左手,却见段子昂突然抬手,玄铁长刀 “唰” 地出鞘,刃尖直指暗卫:“谁让你们来的?滚回冀北国!”
赤影卫们愣住了,为首的人抬头看了眼段子昂,又看了眼脸色苍白的萧殊鹤,迟疑道:“首领,国内如今局势不稳,陛下……”
“我的话听不懂?” 段子昂的声音冷得像北地的冰,眼底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他怕暗卫再说下去,会提到冀北国的追责,更怕萧殊鹤会硬把他推走。他转头看向萧殊鹤,语气软了些,却依旧坚定,“殊鹤,我不能走。你以为你是唯剩的皇子,他们就不敢动你?太子弑父,他虽已死,可皇帝的旧部、太子的亲信,宗室里那些觊觎那把龙椅的,哪个不想找由头,让你当个不敢说话的傀儡?你一个人在这宫里,连个能挡箭的人都没有,我走了,你怎么办?”
萧殊鹤的手僵在半空。他以为段子昂会走——走了,就能避开南徽国的追杀,回冀北国做他的赤影军首领,甚至是储君。可他没想到,这人会当着赤影卫的面,把归国的路堵死。
“你疯了?” 萧殊鹤的声音带了哭腔,“你留在这,就是死路一条!我会杀了你,朝臣不会放过你,连冀北国那边也会……”
“我死了,总比你死了好。” 段子昂打断他,伸手用干净的袖口擦去他眼角的湿意,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一件瓷瓶,“我段子昂要护的人,虽万死而不辞!”
为首的赤影卫见势不对,上前一步:“首领,快马急报,太子已夭,陛下让您即刻……”
“滚!” 段子昂的刀往前递了半寸,刃尖离暗卫的咽喉只有一寸,“再敢提归营二字,休怪我不念旧情!回去告诉你们皇帝,从今日起,我只是南国的段子昂,和北国再无干系。”
赤影卫们面面相觑,最终还是躬身行礼,隐入密道的阴影里,只留下一句 “我们会回报陛下,首领若有需,赤影卫随时待命”。密道入口重新被阴影覆盖,城楼之上,只剩下他们两人,和满空气的血腥味。
萧殊鹤看着段子昂肩上不断渗血的伤口,心口像被钝器砸着疼:“冀北国是你的根基,南徽国是你的死地,你到底懂不懂?我会杀了你……”
“那你就杀。” 段子昂看着他,眼底没有丝毫畏惧,只有一片坦荡,“若杀了我能让你坐稳这皇位,能让南国安稳,我给你递刀。可在那之前,我想护着你 ——至少护到你能自己站稳脚跟,护到这宫里再没人敢对你动歪心思。”
萧殊鹤猛地别开眼,不敢看他的眼睛。他知道段子昂说的是真的——这人从一开始接近自己,或许有利用的成分,可后来的每一刻陪伴,每一次挡在他身前,都不是假的。
但,太子的血、国家的命数,像一根刺,扎在他心里,让他不敢伸手,不敢承认那份汹涌的爱意。
禁军统领已在楼下叩门:“六殿下!太子遇刺,臣等护驾来迟!”
“跟我走。” 萧殊鹤见没有时间了,只能拽着段子昂先走,“不回冀北国,你就去我的偏院。在那待着,别出来,别见人——能不能活,看你的命。”
“进去吧。” 萧殊鹤推开门,声音轻得像叹息,“从今天起,你是我偏院的‘罪奴’,没有我的允许,不准踏出院门一步。”
他用罪奴的名义,把他囚在身边,既护着他,也困住他——像困着自己那颗既愧疚又心动的心,在家国之仇与刻骨爱意之间,艰难地寻找一条能让两人都活下去的路。而段子昂看着他紧绷的侧脸,看着院内光秃秃的梨树枝,轻声应下:“好。”
这囚牢困的是谁还未可知!
那天夜里,段子昂没回北国,萧殊鹤也没把他交给禁军,而是悄悄将他带回了自己从前的偏院——那里有梨花树,有琴案,有弓箭,有回忆,却没了从前的暖意,成了困住段子昂的软囚笼。自从沈菘带着那把伤了他的匕首而来,无声将他的肩伤治好,就再也没有其它人来过。整个偏院,只有沈菘按时送衣食,却从不踏进门一步。
萧殊鹤登基后,第一次处理的奏折,就是大理寺卿递来的诛杀弑储逆臣段子昂的联名奏疏。他捏着奏折,指尖把纸角捏得发皱,目光却飘向窗外 ——偏院的方向,梨花开了,像那年初遇时一样。
“陛下,顾相和三公还在殿外等着您的旨意。” 内侍轻声提醒。萧殊鹤深吸一口气,把奏折合上,声音轻得像叹息:“压下去,就说……段子昂已畏罪潜逃,朕已派暗卫追捕,暂不宜声张。”
他不敢说囚禁,更不敢说不忍杀,甚至不敢承认——他根本关不住段子昂。偏院那把锁,是他亲手挂上的,可夜里霍影来报,说段公子 “似在院内练箭,动静如常” 时,他心里清楚,那锁从来没真锁住过。段子昂若想走,凭他的身手,南都的城墙都拦不住,可那人偏不,只在院里守着一方天地,假装成被他困住的罪奴,替他圆这个畏罪潜逃的谎。
往后的日子,萧殊鹤总在绕着偏院走。有时走在墙外,能听见院里传来射箭的轻响,箭羽破空的声音利落,哪像个被囚禁的人?他想推门进去,脚却像灌了铅一样挪不动——他怕戳破这层窗户纸,怕段子昂真的冲出来抓着他不放手,更怕承认自己连 “囚禁” 都是对方让着他。
萧殊鹤登基后三个月,案上堆着的处置弑储逆臣的奏疏已积了厚厚一叠,他却一页都没翻。
段子昂托沈菘每天送来的信,倒被他悄悄抽出来看过——信纸是最普通的竹纸,字迹却比从前工整,没有长篇大论,只有只字片语:
“今日梨花开,摘得一瓣,夹信中使你同观。”
“你掌心的伤,可擦过药了。”
“晨起练箭,似听到你的琴音,甚念。”
“夜里风大,御书房的窗,记得关。”
“故剑情深。思念如狂。”
甚至还有当年,他在书房里故意布置的那首词句:“晓妆初过,沈檀轻注些儿个。向人微露丁香颗,一曲清歌,暂引樱桃破。罗袖裛残殷色可,杯深旋被香醪涴。绣床斜凭娇无那,烂嚼红茸,笑向檀郎唾。”看的他面红耳赤,喝了好几碗茶水才下压热气。
每封信里偶尔夹着些细碎的东西:半片干梨花、一颗晒干的野果、甚至是一小截磨得光滑的箭杆。他看完从不敢留下痕迹,指尖把信纸摩挲得发毛,再原样叠好放回原处,假装从未动过。
“陛下,偏院来报。” 这日,霍影的声音突然响起,带着前所未有的慌张,“段公子他……他咳血了,沈菘开了药,他却一口都不肯吃,说……说要见您才肯喝。”
萧殊鹤握着朱笔的手猛地一颤,墨汁滴在奏折上,晕开一片漆黑,像极了那年城楼上太子溅在他衣摆的血。他猛地站起来,打翻了手边的茶盏,滚烫的茶水洒在手上,他却浑然不觉:“你说什么?咳血?怎么会咳血?”
“沈菘说,他查过卷宗,冀北国赤影卫,会长期服用一种药物,虽然功力进展加快,实则透支气血。武功越高,死的越快。所以赤影卫首领每一任都是壮年而亡。” 霍影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几分犹豫,“更要紧的是……沈兄诊脉时发现,段公子近日似有强行逆转内息之兆——他是故意逆行经脉,加速耗损自身!他这是……拿命赌您会去见他!”
萧殊鹤的心脏像被一只手攥紧,疼得他喘不过气。他想起这些天墙外的射箭声,想起信里晨起练箭的字样,原来那些如常,全是段子昂故意做给他看的戏码。这人明明能自由来去,却偏要困在院里;明明知道逆行经脉伤身,却偏要拿命换他见一面——甚至,他突然觉得,如果他再不去见他,段子昂能做出更疯狂的事。
他猛地推开御书房的门,快步往外走,声音发哑:“备车,去偏院。”
偏院的门还是他亲手锁上的,如今推开门,一股浓重的药味混着淡淡的血腥味扑面而来,压过了残留的梨花香气。萧殊鹤走进正屋,就看见段子昂躺在榻上,脸色苍白得像纸,唇上还沾着未擦净的血渍,原本挺拔的身形缩在被褥里,竟显得有些单薄。
榻边放着一碗药,热气早已散尽,药汁凝结在碗边,像一道冰冷的屏障。段子昂听见动静,缓缓睁开眼,看见是他,眼底先是闪过一丝惊喜,随即又被疲惫覆盖,声音轻得像随时会断:“你……来了。”
萧殊鹤站在原地,脚像灌了铅一样挪不动。他看着那人唇上的血,看着榻边冷掉的药碗,看着床角那把孤零零放着的玄铁短刃——刃身蒙了层薄灰,再没了从前的光亮,像极了此刻的段子昂。
“你这是何苦?” 萧殊鹤的声音发颤,带着压抑不住的怒意,更多的却是心疼。他轻轻在榻边坐下,伸手去拿药碗。
段子昂一直安静地看着萧殊鹤的动作,直到看到他右手掌心的伤痕,才如梦初醒般轻声道:“我这几日昏昏沉沉的,有几次做梦,梦到你来看我。但在梦里,你的掌心却总没有这道伤痕。”
段子昂咳了两声,胸口起伏着,却伸出手,抓住萧殊鹤的手腕,又说道“我若不这样,你会来见我吗?殊鹤,你把我关在这,三个多月了,你一次都没来看过我……我怕,我怕你真的忘了我,怕你觉得我是杀兄的逆臣,再也不肯见我……如今我命不久矣,若再不能见你,我怕……”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句带着明显的哽咽,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萧殊鹤看着他苍白的脸,看着他眼底的恐惧与祈求,忽然想起那年梨花别院,他笑着说 “有我在,没人敢欺负你”;想起城楼上,他握着长刀挡在自己身前,说 “我不走,我护你”——从始至终,都是这人在让着他,在陪着他演这场囚禁的戏。
那些画面像针一样扎进心里,让他再也绷不住。他回握住段子昂冰凉的手,指尖触到对方手背上的薄汗,心口像被堵住一样疼:“你胡说,我知道的,你不会死……我只是……”
只是什么?只是不敢面对太子的血,只是不敢承认自己的心意,只是怕朝臣的唾沫星子淹了他们两人。这些话堵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口,最后只化作一句带着哭腔的 “对不起”。
段子昂感受到掌心的温度,眼睛忽然亮了些,他紧紧回握住萧殊鹤的手,像抓住了救命稻草:“那你别再躲着我了,好不好?哪怕还是关着我,哪怕只偶尔来看我一眼,我也愿意……我听你的话,我吃药,我好好养伤,只要你别再不见我。我可以为南国戴罪立功,可以当你的影卫……”
萧殊鹤看着他一如既往坚定的眼神,再也忍不住,点了点头:“好,我不躲了,你先吃药。”说着,一滴泪从眼角滴落。
段子昂像被利器刺中了一样,顿住了,他轻轻地擦去萧殊鹤的眼泪,轻声道:“别哭了,你的眼泪比刀子还厉害呢。”
萧殊鹤看他一眼,拿起榻边的冷药,转身想去热,却被段子昂拉住:“不用热,凉的也能喝。” 说着就要伸手去拿药碗。萧殊鹤却躲开了,把药碗递给沈菘:“沈兄,劳你去重新煎一碗热的来。”
沈菘连忙应下,快步走了出去。屋里只剩下他们两人,萧殊鹤重握住段子昂的手,坐在榻边,没说话,却也没再离开。段子昂靠在枕头上,看着他的侧脸,眼底满是满足——这场以命为注的赌,他终究是赢了。哪怕胸口还在隐隐作痛,也觉得值了。
没过多久,沈菘端着热药回来。萧殊鹤接过药碗,认真吹了十几遍热气,才递到段子昂嘴边:“慢点喝,别烫着。”
段子昂乖乖地张嘴,药汁很苦,他却喝得很认真,连最后一滴都没剩下。萧殊鹤看着他喝完,又递过一杯温水,看着他漱了口,才松了口气。
“殊鹤,” 段子昂靠在枕头上,声音软了些,“你还会把我关在这吗?”
萧殊鹤沉默了片刻,抬手替他掖了掖被角,声音轻得像叹息:“会,朝中要你死的人太多,你留在这才安全。但我会来看你,等我找到办法,我就……我就放你出来,再也不把你关着了。”
他刻意加重了关字,段子昂听出了他的意思,眼底闪过一丝笑意,苍白的脸上终于有了点血色:“好,我等你,多久都等。”
窗外的夕阳透过窗棂照进来,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暖融融的。萧殊鹤看着段子昂渐渐睡去的脸,心里明白,所谓的囚禁,从来都是段子昂给的台阶;所谓的掌控,不过是对方心甘情愿的退让。他或许还没找到对抗朝臣的办法,但他知道,从今往后,他再也不能让这人用命来换他的一次相见。就如子昂说的,他可以让子昂平定北境,戴罪立功。只要国力昌盛,百姓富足,总可以抵过他今生的罪责了。
偏院的门或许还关着,但他们之间的心门,终于在一人的以命相赌与另一人幡然醒悟的妥协里,彻底打开,透进了满室光亮。
萧殊鹤对着案上堆积的重审弑储案奏疏发呆时,窗外的梨花瓣正簌簌落在窗棂上。他登基已近半年,朝臣们虽不再日□□他杀段子昂,却总在奏折里旁敲侧击,说 “逆臣不除,朝纲难安”,连顾相昨日还在朝会上暗指 “陛下因私情废国法”。他指尖捏着奏折边角,心里发虚——他想护着段子昂,却没底气对抗满朝非议,更不知道该如何撕破太子弑父的真相。
“在想什么?” 一道熟悉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萧殊鹤回头,看见段子昂站在御书房门口,玄色常服衬得他身形挺拔,手里还拿着一个封皮陈旧的木盒,不知是何时从偏院走出来的 ——他早该知道,这囚禁从来困不住段子昂。
“你怎么进来的?” 萧殊鹤下意识起身,语气里带着几分慌乱,“霍影说你还在养伤……”
“伤早好了,沈菘不愧是神医。” 段子昂走到案前,将木盒推到他面前,打开时露出里面的卷宗和密信,“这些是太子当年刺杀先帝的证据——有御书房太监的供词,还有他私下与冀北国密使的通信,能证明他早有通敌谋逆之心。另外,” 他又拿出一叠纸,上面记着顾相、户部尚书等人的贪腐证据,甚至还有顾相通敌的蛛丝马迹,“这些是我让赤影卫旧部查的。当年我离开冀北国时,派了几个心腹来此。此次他们查了一个月,把反对你的大臣的把柄都攥住了。你放心,这些人和冀北国已经没有关联,都是我当年手把手带出来的人。”
萧殊鹤看着那些证据,手指微微发颤:“你……你早就开始准备了?所以满朝文武都知道你还活着,却无人查到你在哪里?所以冀北国太子被杀也无声无息?”
“从你把我关进偏院那天起。” 段子昂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我知道你心软,舍不得对朝臣动硬的,所以这些事,我来做。你是南徽国的皇帝,我不能让你为了护我,把自己逼得进退两难。”
他顿了顿,伸手按住萧殊鹤的肩膀,让他坐下:“明日早朝,你就下旨,昭告太子弑父的真相,说我是救驾有功。若有人反对,就把这些证据甩出去——顾相贪墨赈灾粮,户部尚书私通冀北,他们要是敢闹,我就让赤影卫把人拿下,看谁还敢说‘朝纲难安’。”
萧殊鹤看着段子昂眼底的坚定,心里又暖又酸。他一直以为自己在护着段子昂,却没想到,从始至终都是段子昂在背后替他铺路,替他挡下朝堂的刀光剑影。他张了张嘴,想说 “这样会不会太冒险”,却被段子昂的眼神堵住 —— 那眼神里满是笃定,像在说 “有我在,不会有事”。可话到嘴边,还是忍不住泄了气:“顾相在朝里经营了二十年,党羽众多,万一…… 万一他们闹起来,说你伪造证据,甚至扣我一个‘被逆臣胁迫’的罪名,怎么办?”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指尖无意识攥紧了段子昂的袖口,像抓住最后一根稻草。从前在偏院,他以为囚禁是保护,如今才知道,自己连面对风浪的果决都没有。段子昂看着他眼底的惶惑,忽然伸手将他揽进怀里,掌心轻轻拍着他的背,像安抚当年那个胆小的少年:“不会的。” 他从袖中掏出一枚小小的玄铁令牌,上面刻着赤影二字,是他当年留给心腹的信物,“我让赤影卫旧部在殿外候着,顾相若敢闹,他们会立刻把人拿下 —— 你忘了?霍影也早盯着户部尚书的私库,只要顾相一动,他就会把贪腐的账本呈上来,证据链环环相扣,没人能翻案。”
萧殊鹤埋在他怀里,闻着熟悉的冷松气息,紧绷的肩背才慢慢放松。可夜里回到寝宫,还是翻来覆去睡不着。他走到窗边,望向偏院的方向,想起段子昂说 “我来做” 时的模样,忽然觉得自己这个皇帝当得太窝囊。直到三更天,他索性披了件外衣,悄悄去了偏院 —— 他想再确认一次,想知道这人是不是真的有万全把握。
偏院的灯居然还亮着。萧殊鹤推开门,看见段子昂正坐在案前,手里拿着一张纸,上面画着朝堂官员的关系图,用红笔圈出顾相的党羽,旁边还标注着 “可策反”“有把柄” 的小字。听见动静,段子昂抬头,看见是他,眼底闪过一丝讶异,随即起身迎上来:“怎么还没睡?”
“我……” 萧殊鹤攥着衣角,没好意思说自己是来确认的,只含糊道,“睡不着,过来看看。”
段子昂把他拉到案前,指着关系图说:“你看,顾相的外甥在工部管漕运,去年汛期贪了修堤坝的银子,导致下游淹了三个县;他的门生在江南任知府,私吞盐税,这些我都让赤影卫查清楚了,证据都存在暗格里,由霍影看着,不会出岔子。” 他顿了顿,伸手替萧殊鹤拂去肩上的夜露,“明日早朝,你只需要坐着,剩下的交给我。我不会让任何人伤你,也不会让任何人再逼你做不想做的事。”
那天夜里,萧殊鹤在偏院待了很久,直到天快亮才悄悄回寝宫。躺在榻上,他摸着枕头下那把匕首 —— 是段子昂重新送他的,连着匕首一起送回的,还有那个深入灵魂的吻。忽然觉得心里踏实了些。只是这份踏实里,仍藏着一丝不安,像潮水退去后残留的细沙,硌得人慌。
次日早朝,萧殊鹤握着龙椅扶手的手还在微颤。殿外的晨光透过窗棂照进来,落在丹墀下的朝臣身上,他一眼就看见顾相站在最前面,眼神里带着几分审视,像在等着看他如何收场。御前总管清了清嗓子,展开圣旨,朗声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经查,前太子意图造反,刺杀先帝,通敌冀北,罪大恶极,天地不容!段子昂于城楼救驾,诛杀逆臣,实属有功!此前弑储流言,皆为别有用心者造谣,自今往后,再敢非议段子昂者,以造谣惑众论处,钦此!”
圣旨念完,朝堂上果然一片哗然。顾相猛地出列,笏板重重磕在地上,声音带着怒意:“陛下!此乃谬论!太子殿下虽有失德,却绝无弑父之举!段子昂擅杀储君,本就是逆臣,陛下怎能凭一纸空言,就为他翻案?臣请陛下彻查!若有半句虚言,臣愿以项上人头担保!”
他身后立刻跟着几个官员附和,有的说 “太子尸骨未寒,陛下此举寒了宗室的心”,有的说 “段子昂乃北国之人,恐有异心”,一时间,殿内吵得像菜市场。萧殊鹤坐在龙椅上,指尖的凉意顺着扶手蔓延到全身,昨夜段子昂的保证还在耳边,可眼前的阵仗,还是让他慌了神 —— 他想开口,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死死攥着扶手,指节泛白。
“顾相这话,是想替太子遮掩罪证?” 段子昂的声音突然从殿外传来。他一身玄铁铠甲,腰佩短刃,带着几个赤影卫旧部走进大殿,手里还拿着顾相通敌的密信,“还是说,顾相怕我把你私吞三十万石赈灾粮,又与冀北国密使通信的事,当着满朝文武说出来?”
顾相脸色瞬间惨白,指着段子昂:“你……你血口喷人!”
“是不是血口喷人,看看这个就知道了。” 段子昂将密信扔到顾相面前,“这是你上个月派人送给冀北国的信,上面还有你的私印,要不要请陛下传旨,让大理寺验验?”
顾相看着密信上的私印,腿一软差点跪倒在地。户部尚书见势不妙,想悄悄退到朝臣后面,却被赤影卫拦住——段子昂早让人盯着他,就等着他露怯。
“还有谁要反对?” 段子昂的目光扫过殿内,声音冷得像冰,“太子弑父通敌,罪该万死;你们这些包庇逆臣、贪赃枉法的,若再敢对陛下的旨意说半个‘不’字,顾相就是你们的下场。”
朝臣们看着顾相的情状,又看着段子昂身后的赤影卫,没人再敢出声。萧殊鹤站在龙椅前,看着段子昂替他稳住朝堂,心里忽然有了底气。
退朝后,段子昂陪萧殊鹤去祭拜先帝。
段子昂站在他身后,轻轻扶住他的肩膀,指腹反复蹭过他因紧张而绷得发僵的肩线 —— 那线条比从前清瘦些,藏着这些时日帝王生涯的压力与不安。他俯身,温热的呼吸先落在萧殊鹤的发顶,带着点冷松的气息,像从前无数次安抚他时那样,低声说:“别担心,你想要的我都会替你实现的。”
话音未落,他抬手轻轻转开萧殊鹤的脸。萧殊鹤的眼尾还泛着浅红,瞳孔里盛着未散的惶惑。段子昂的拇指先擦过他微微颤抖的下唇,然后俯身,将一个极轻、却极坚定的吻,落在他的鬓角 —— 那里还沾着点御书房烛火的暖光,吻得极慢,像是要把安心两个字,都融进这一瞬的触碰里。
萧殊鹤的身体猛地一僵,随即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肩线缓缓放松。他偏过头,鼻尖蹭到段子昂的下颌,能闻到他铠甲上残留的风霜气,那是为了替他查证据留下的痕迹。眼眶忽然发热,他抬手攥住段子昂的衣袖,声音轻得像叹息:“子昂,我……”
“我知道。” 段子昂打断他,又在他的眉心印下一个更轻的吻,像在给一件易碎的珍宝盖章,“你只要做南国的好皇帝,剩下的,都交给我。”
此后两度春秋,恰如 “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两乡”——
他二人虽常隔边关与朝堂,心却始终贴在一处。段子昂深知南国边境久弱,主动请缨往守北地,玄甲映雪的身影,成了南国最坚实的屏障。他将赤影卫的战法拆解重构,教南国士兵 “短刃破阵”“夜袭扰敌”,连从前连弓都拉不满的新兵,经他点拨,也能在对阵中崭露头角。
次年暮春,冀北国趁南国春耕不备,举兵来犯,妄图夺下两座失地。段子昂却早布下防线,以 “诱敌深入” 之计,将敌军困在峡谷之中,又亲率精锐夜袭敌营,一把火燃了对方的粮草。那一战,南国士兵以少胜多,不仅击退冀北铁骑,更一举收复了被占十余年的云西城与靖安堡。捷报传回南都时,萧殊鹤正在御花园查看新种的稻苗,听闻消息,指尖的稻穗都攥得发紧,眼底是藏不住的欢喜 —— 他知道,那是段子昂用无数个守夜的寒宵,换来的安稳。
朝堂之内,段子昂亦如清风两袖朝天去,替萧殊鹤扫尽阴霾。从前附和顾相的官员,有的被他查出私吞赈灾粮,账本铁证摆在面前,只能伏法革职;有的暗通冀北,赤影卫旧部循着蛛丝马迹,将密信送到大理寺,再无人敢暗地作祟。他从不用酷刑,却以 “证据” 为刃,让那些蛀虫无处遁形。连从前最固执的老臣,见他整饬吏治后,南国的税银多了三成,粮仓渐渐堆满新粮,也不得不叹一句 “段将军虽铁血,却是为了南徽国好”。
萧殊鹤终于得以卸下重负,执起 “政通人和” 的笔,专心打理内政。春日里,他下旨减免灾区赋税,派钦差往江南兴修水利,连从前因战乱荒芜的农田,也渐渐重现绿意;秋日里,他亲往流民安置处,看着孩子们捧着新蒸的粟米笑,听老人们说 “这日子,总算有盼头了”,才真正懂了帝王二字的重量 —— 而这份重量,是段子昂替他扛住了一半,他才能从容地写下仓廪实,百姓安的篇章。
乡野间的童谣,渐渐多了 “帝贤将勇” 的字句。孩子们唱着 “段将军,守边关,打跑冀北不犯难;萧皇帝,爱百姓,粮仓满得堆成山”,提起 “镇北将军段子昂”,再无昔日 “弑储逆臣” 的非议,只剩 “守土安邦” 的敬重。
也有偶尔,段子昂从边境回京述职,御书房的烛火总会亮到三更。萧殊鹤展開舆图,听他说,云西城的城墙需再加固三尺,他便在旁批注 “着工部拨银五千两”;段子昂提起,靖安堡的百姓缺医少药,他便立刻传旨 “调太医院医官往驻”。月光透过窗棂,落在两人交叠的手背上,将君臣的名分,晕成了爱人的温度 —— 仿佛回到多年前的梨花别院,一个抚琴,一个剑舞,不过如今,他们共舞的,是南国的山河,是百姓的安稳。
登基第五年的春天,御花园的梨花开得格外繁盛。萧殊鹤坐在梨树下抚琴,段子昂在一旁剑舞。琴音清润,剑光流转,花瓣落在琴弦上,又粘在段子昂的剑穗上,像极了多年前梨花别院里的模样。
一曲终了,萧殊鹤停下琴,抬头看着段子昂,眼底带着几分柔软:“子昂,若当年你回了北国,或许……你可会后悔?”
“没有或许。” 段子昂收剑走到他身边,伸手替他拂去发间的花瓣,指腹轻轻蹭过他的脸颊,“我从来没想过回北国。对你,对南国,我都不会放手。何况,” 他笑了笑,眼底带着几分宠溺,“若我走了,如何与你有现在的快活日子。”
萧殊鹤脸一红,伸手拍了拍他的手背,却没反驳。他知道,自己的软弱,从来都是段子昂在替他弥补;他的江山能安稳,百姓能安乐,都是因为身边有个愿意为他披荆斩棘的人。
风又吹过,梨花瓣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萧殊鹤看着段子昂眼底的温柔,忽然觉得,所谓的 “帝王担当”,未必是自己事事强硬,而是身边有个人,愿意陪他一起,把这山河守好,把这日子过暖。
那些年的纠结、恐惧,早已在段子昂的铁腕与守护里化成了安心。如今国泰民安,他不仅无愧于家国子民,更能坦然地握着段子昂的手,说一句:“上无愧天地君亲,下无愧家国子民。”
终于到了他作为萧殊鹤,给段子昂一个交待的时候了。
中秋的月色格外清亮,泼洒在偏院的青石板上,像铺了层碎银。萧殊鹤站在廊下,指尖反复摩挲着腰间的平安佩 ——那是段子昂在江北赈灾时,用半袋干粮从流民手里换来的,玉佩边缘被他摸得温润,藏着这几年不敢言说的牵挂。院里新种的桂树开得正好,细碎的金蕊落在他的红色喜服上,把帝王的威严揉成了寻常人的温柔,连呼吸里都裹着甜香。
“陛下,都备妥了。” 霍影捧着木盒走近,声音里藏着笑意,掀开盒盖时,露出两只对半剖开的葫芦瓢,瓢身还带着新鲜的木纹,“这是按古法做的合卺瓢,我前几日特意去城外寻的老葫芦,晒了半月才成。沈兄还说,要添点桂花蜜在酒里,暖身子。”
萧殊鹤的指尖轻轻碰了碰葫芦瓢,忽然想起那年偏院的冷夜,他隔着门听段子昂练箭,箭声里都是隐忍的思念。正怔忡着,屋门帘被轻轻掀开,段子昂走了出来——一身红喜服衬得他眉眼愈发清晰,腰间的玄铁短刃擦得锃亮,梨花纹路在月光下像活了过来。他快步上前,伸手替萧殊鹤拂去肩上的桂花,指腹不经意蹭过颈侧,带着熟悉的温度:“等久了?”
“没有。” 萧殊鹤的耳尖微红,抬头时正好撞进他眼底的月色,那里面没有了当年城楼上的决绝,也没有了偏院里的疲惫,只剩满溢的温柔,“只是觉得…… 像在做梦。”
“不是梦。” 段子昂握紧他的手,掌心的老茧蹭过他的指缝,那是常年握刀、守边境留下的痕迹,“是我们该有的日子。”
沈菘早已在石桌旁候着,见他们过来,便将素色锦囊递上,又从袖中取出一个锦盒,放在桌上:“锦囊是安神药,这锦盒,是给二位结发用的。当年在北境听老人说,结发为夫妻,白首不相离,今日正好用上。”
石桌上的吃食简单却暖心:一碟莲蓉月饼是中秋节要吃的,一盘栗子是段子昂从前常剥给他的,沈菘自酿的桂花酒正冒着轻烟,甜香漫过整个院子。红绸绕柱,虽没有三拜九叩,只有满院月色、桂香,和两个最懂他们过往的挚友,却比任何盛大仪式都更显郑重。
“先喝合卺酒?” 沈菘拿起酒壶,将桂花蜜兑进酒里,分别斟进两只葫芦瓢中,递到他们面前,“这酒里的蜜,是我娘当年酿桂花酒时的法子,说能甜到心里去。”
萧殊鹤接过一只葫芦瓢,指尖触到微凉的瓢身,忽然想起那年城楼上,他举着匕首逼段子昂走,这人却攥着他的手腕说 “我死了,总比你死了好”;想起偏院里,他咳着血说 “见不到你,吃什么药都没用”。那些辗转反侧的夜,那些不敢言说的念,此刻都凝在这瓢酒里。
段子昂也接过瓢,目光落在萧殊鹤泛红的眼尾,轻声说:“这一瓢,敬我们,愿为双飞鸿,白首不相离。”
两人手臂相绕,葫芦瓢轻轻碰在一起,发出细碎的声响。桂花酒的甜混着蜜香滑进喉咙,暖得胸口发颤,萧殊鹤喝到一半,眼泪忽然落进瓢里——不是难过,是庆幸,庆幸这人哪怕用命赌,也没放开他的手;庆幸自己终于敢放下所有枷锁,承认这份刻进骨血的爱。
段子昂见他落泪,伸手替他擦去,指腹带着酒的暖意:“怎么哭了?”
“是甜的。” 萧殊鹤吸了吸鼻子,笑起来时眼底还闪着水光,“甜得想哭。”
霍影别过脸悄悄擦了擦眼角,沈菘则拿起那把匕首,递到他们面前:“该结发了。子昂说,这也是北境的传说,用染过血的刀割发,魂魄能缠绕到来世。”
萧殊鹤看着桌上的匕首,指尖微微发颤。这把匕首只染过他们二人的血。如此,想必不会认错魂魄。从此生生世世缠绕他们。
段子昂先拿起匕首,轻轻撩起萧殊鹤耳后的一缕发丝——那发丝柔软,还是当年他喜欢的模样,他割得极轻,生怕弄疼他,割下的一缕黑发落在掌心,像握住了这些年的时光。“这缕发,” 他声音低沉,带着郑重,“是我用命护着的人,往后要护一辈子。”
萧殊鹤也接过匕首,抬手撩起段子昂的头发——他的发比自己的粗硬些,还带着点常年风吹日晒的干燥,割的时候,他想起段子昂在边境守夜,想起他为了抓朝臣把柄,带着赤影卫旧部奔波,这缕发里藏着他看不见的辛苦。“段子昂,” 他的声音带着哽咽,却很坚定,“你是我世间所有可能的选择中最好的那个。是我心中无法释怀,明知不可为,却依然深陷其中的过错。枯荣流转总在天,但是我爱你。”
两人将割下的发丝放在红绸上,用红绸细细缠裹,然后放进刻着龙凤呈祥纹路的锦盒。萧殊鹤握着那个小小的锦盒,指尖还留着摸到两根发丝缠绕的触感,忽然觉得,那些年的纠结、恐惧、挣扎,都在这一瞬有了归宿。
院角的花灯被霍影点亮,暖黄的光映着两人交握的手,映着石桌上的合卺瓢、同心结,映着满院的桂花与月光。沈菘和霍影举起酒杯,笑着说:“祝二位,永结同心,岁岁团圆。”
萧殊鹤靠在段子昂肩上,看着天上的圆月,声音轻得像耳语:“子昂,你看,今天的月亮真圆。”
段子昂收紧手臂,将他抱在怀里,下巴抵在他的发顶,声音温柔得能滴进心里:“嗯,以后每年的月亮,我们都一起看。这红绸,绑着我们的发;这合卺酒,浸润我们的日子;这一辈子,我都陪着你。”
中秋之夜,花好月圆。没有百官朝拜,没有盛大仪式,只有两个相爱的人,用一瓢合卺酒、一缕结发、一句告白,许下了生生世世的诺言。月光下,桂香里,他们终于放下了所有过往,只做彼此的萧殊鹤与段子昂,不再是帝王与将军,只是要相守一生的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