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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别管我的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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盘开新裹着水汽出来时,邵霜清早已收了线,正立在床沿边。
“累了?”
“还行。”
没有吹风机,盘开新只用毛巾囫囵擦着湿发,动作有些迟缓。邵霜清听出那声音里黏着的睡意:“擦干就赶紧睡。”
“好,你快去洗。”
“嗯。”
两人躺定,邵霜清睁着眼,目光落在头顶的床板上。盘开新背身对着他。
“盘开新。”盘开新睡意正浓,含糊地“嗯?”了一声。
“晚安。”邵霜清声音落得很轻。
“怎么...突然说这个?”盘开新的睡意被拨开些。
“想,就说了。”
屋里霎时静下来。过了半晌,邵霜清才听见盘开新说:“快睡吧。”
声音虽小,但两人挨得近,字字清晰。
邵霜清还等着下文,回应他的却只有重新漫开的寂静。他忽地无声笑起来,肩背轻颤,引得床板也跟着微微震动。
笑就笑吧。横竖那句“晚安”是真挤不出来,像念台词,又太孩子气。
床还在晃。盘开新终于恼了:“还让不让人睡了?”
“行行行,”邵霜清半点没收敛,“说声晚安就臊成这样?那我以后天天说,说多了你就习惯了。”
“你行行好,让我睡觉成吗?”
果然,邵霜清立时消音。
两个人都没再出声,但是在黑暗中盘开新不自觉的就叹了口气,邵霜清在他后面看得清楚。
这是......这么晚了在想什么?
倦意重新席卷而来,眼皮越来越沉重,临睡前盘开新脑子里突然闪过刚才邵霜清跟他说的那声晚安,忽的起一身小疙瘩。不舒服的扯了扯被子,把半张脸都掩在被子下面。
邵霜清感觉到他动了下后就再没动静,应该是过了很久,他听到越来越平稳、规律的呼吸声。邵霜清理了理被子,让被子没有直接压住盘开新的鼻口,又替他掖了下被角,才轻轻转过身。
他还不太困,想那些人会怎么处理这件事,会不会影响到盘开新。
其实那些人解决问题的方法有很多,但是只有一个不会让他们自己受到牵连。如果那样难免会波及到盘开新,希望他们动作不会那么快,得想个办法。
不应该草率的就去调了监控,再不济等盘开新从这走后再调也可以,现在无异于是打草惊蛇。
事态进展远快过邵霜清的预料。次日,盘开新便被通知暂休一日,缘由未明,但邵霜清是知道的。
“怎么突然放假了?”盘开新也觉出不对,试探着问。
“不清楚,兴许车间检修设备?”他并非有意装糊涂,只是一时未想出合适的理由向盘开新解释。可盘开新哪是能随便糊弄的?
果然,就听盘开新追问:“不对吧?怎么偏挑你刚来就检修?”盘开新目光灼灼地盯着他,“老总的公子不是你发小么?”
“他哪能管得了这些事?”这话倒是实打实的真话,可盘开新偏偏不信。眉头深锁,他从骨子里就觉得这事绝非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
邵霜清瞧着盘开新眉间凝结的愁云,心底也跟着发紧,“别总往深里想,不过歇一天工,能出什么乱子?”
“是吗?”
“放宽心。”邵霜清话音未落,已绕到盘开新身后,双手搭上对方肩头,半是哄劝半是推搡着往门外带,“今天不上班,哥带你打篮球去。”
“我和你说过吧,我不会打篮球。”语气里带着几分抗拒,像是在等着对方打消这个念头。
邵霜清闻言,唇角勾起一抹促狭的笑意,狭长的眼眸微微眯起,故意压低声音,学着盘开新平日里沉稳的腔调,一字一顿道:“我也说过吧,我、可、以、教、你。”尾音还带着上扬的弧度,完全是盘开新的样子。
“接着,”邵霜清手腕轻抖,篮球擦着指尖跃向盘开新,“来,开新,过了我这关把球投进去,算你赢。”
盘开新接住球,指腹碾过球面磨损的纹路,这颗泛着陈旧光泽的篮球,确实是邵霜清打球时雷打不动的“老搭档”。
盘开新五指托着球面颠了颠,目光越过邵霜清肩头,投向远处漆成墨绿的篮球架,“那我试试。”
“来。”邵霜清双腿微屈,双臂张开摆出防守架势,目光紧锁盘开新的动向。不料对方突然向左急转,擦着他身侧窜出了篮球场边界……
“开新,这不好吧,玩不起就想跑。”
他话音未落,就见盘开新已窜到篮球架下,膝盖微屈、沉身蓄力、双腿猛地蹬地,球离手瞬间划出一道半圆,“咚”地撞进篮筐,连篮网都跟着晃出细碎的颤音。
盘开新望着还在打转的篮球,眼底浮起一丝惊诧。回头看着邵霜清还站在原地,“原来打篮球,还有要靠运气的成分。”
邵霜清偏着头,双手叉在腰上,“犯规了,开新。”
盘开新弯腰捡起篮球,掌心拍打着地面,发出“咚咚”的闷响,边运球边朝邵霜清走去:“只要越过你,把球投进去就算赢。”他垂眸盯着弹跳的篮球,“不是你说的?”
“这局算你赢成不?”邵霜清嘴上认栽,脚下却突然发难,邵霜清忽地跨步上前,长臂朝盘开新手中的球探去。眼看指尖即将触到球面,盘开新反应极快,旋身急转想躲开,到底是没练过的,控球能力不好,他这一转球直接从盘开新的掌中滚了出去。
盘开新眼疾手快地弯腰抱球,他直起身子时,目光对上邵霜清的视线,唇角扬起的弧度分明写着“你又输了”的表情。
“开新,”邵霜清缓步走近,盘开新下意识将篮球往怀里紧了紧。对方伸手虚点他怀里的球,忽然低笑出声:“我今天才觉得你还是个高中生。”尾音漫着温吞的笑意,话音未落,邵霜清一掌拍在球上,盘开新甚至能感觉到他根本就没有用力,可手里的球就那么轻易滚了出去。
邵霜清折腾一阵后额角已沁出汗珠,他随手扯掉外套,就只穿了一件短袖T恤。
盘开新看着邵霜清走到自己刚才投球的位置站定,眉梢微微一挑,这么近的距离?
邵霜清掌心拍了两下球,橡胶与地面撞击的“咚咚”声里,忽然旋身起跳。那人在空中划出半道弧线,手腕猛地一抖,篮球便如离弦之箭般破空而出。“哐当”一声巨响,球体径直砸进对面篮筐,连篮板都被震得嗡嗡作响。落地时篮球又重重弹起,在地面拖出刺啦一声长响。
邵霜清转身时看见盘开新抱着自己的外套在看着自己,“如何?”
“厉害。”盘开新偏过头看着还在滚动的篮球,诚实的说,“厉害。”
“训练频率很高?”
邵霜清弯腰捡球的动作顿了顿,指腹蹭过球面:“还行。”
盘开新点点头,目光扫过邵霜清手臂上绷紧的肌肉线条,“练成这样是要去参加比赛?”
“不为那个。”
如果不是,那付出的时间和精力投入和产出比就偏低,“是因为打篮球得到了什么吗?”比如钱,比如奖。
“高兴。”
高兴?因为这个。
盘开新这才发现,原来他和邵霜清是这么不一样的两个人。
于他而言,但凡耗费精力与时间却换不来真金白银的事,算不得值得。情绪这等虚无缥缈的浮沫,在灶台腾起的油烟里,连半斤都称不上。
“那倒有些可惜了。”收获与付出比肩,跋涉才算值得。
“可惜什么?”
“你应该去参加比赛的。”
邵霜清眼尾漾起笑意,指尖轻轻掠过盘开新的发顶:“你倒比我还多操了几分心。”
“不是吗,不过,”盘开新抄起篮球,朝着篮筐方向疾跑三步,骤然收势起跳,手臂划出一道利落的弧线。球体在空中划出半道苍白的虚影,却连篮筐边缘都未触及,径直撞上挡板发出闷响,他望着在地面颠簸的篮球喉结轻动:“我不信你没想过。”
总该是想过的,换作普通人家,花大量的时间在这上面,却又不打比赛,拿不到钱那就是不务正业。
邵霜清缓步走近,把滚落的球拿给他,“来多投几次就准了。”
盘开新“嗯”了声,对准篮筐又是一投。
“你知道,我为什么没去打比赛吗?”
盘开新手上拍篮球的动作没有停下,“为什么?”
事实上,校篮球队向来活跃于各类赛事,只是他和冯骁铭例外。说起来,两人在队里不过挂了个虚名罢了。
“因为没有区别,”邵霜清的目光一直追随着盘开新掌心起伏的篮球上,对于他爸妈来讲,参加或者不参加,得奖或是淘汰,就像把同一块石子扔进不同的池塘。
盘开新把球抛给了邵霜清,“那你……倒真是幸运。”
邵霜清伸手接住篮球忽然笑出声来,那声音混着篮球撞击地面的“咚咚”响:“怎么不算呢?”就这样也让他浪掷了好些年。
中场休息,盘开新说去洗个脸,回来时手里攥着瓶几块钱的橘子汽水。
“这么大一瓶?”邵霜清指尖蹭过瓶身凝结的水珠。
“买这个划得来些。”
邵霜清仰头灌下半瓶汽水。
不知道脑子里又想到了什么,邵霜清擦了嘴边的水,把水瓶递给盘开新时有些突兀的问:“你成绩到底多少?”
这话问得没头没尾,盘开新当然不会回他,碾着瓶盖转了两圈,转身就要走。
“我说真的,”邵霜清三步并作两步追上那个的背影,“你总不会想一辈子像……”他望着他后颈凸起的脊椎骨,忽然喉间发紧对盘开新说重一点话,他有些开不了口。“不想被困在一个地方,就好好学习考个好大学。”
盘开新忽然转身,“像什么?圈在鱼缸里的金鱼?还是被拴在屋檐下的狗?”盘开新说话向来锋利,他说不出口的词,当然也不会想从盘开新嘴里听到。
“开新.....我只是觉得……”那些没说完的话在舌尖打了个转,又被硬生生吞回去。
“开新,好好读书考上了大学,我就是卖了这条命也供你读。”盘开新忽然听见记忆里盘建云的声音在耳边嗡嗡作响,他盯着邵霜清被风吹乱的头发,忽然弯起唇角,供他读大学?多可笑的承诺。从小学到现在他就没准时交过学费。
“邵霜清,你站在你的高度,告诉我应该要去考大学,我应该走出哪里。”
他前面有条河,所有人都站在他们的高度,跟他讲他前面有条河,要他跨过去。可他要怎么跨?抱着、背着、拉着他的三个弟弟一起吗?他们会不会一起被淹死在那条河里?
“可是邵霜清,你不应该清楚吗?”盘开新忽然偏过头,睫毛在眼下投出的阴影里跳动着细碎的光,他望着邵霜清被太阳染白的侧脸忽然伸手扯了扯空中看不见的线,“你说我是困在圈里的牲畜,那你呢?”
高高飞在天上的风筝,他是自由的吗?要是剪断了线,几张薄纸又可以在空中飞多久?
他们一个在上被风放逐,一个在泥土里不见天日。
谁也不比谁自在。
他们站在各自的迷宫中心,都明白所谓‘选择’不过是命运递给他们的不同镣铐。
“这么浅显的道理,我不懂,你也不懂,与其在我这里指点我,不如想想你自己。”
盘开新的话如同一双实质性的手,撕开了他所谓的面具,那些被层层粉饰的一切伪装都变成了在透明球里自我戏谑的小丑戏码。
盘开新垂眼盯着地上的裂缝,他的声音忽然轻下来:“别管我的事。”
这是第二次说这话。
盘开新攥着水瓶的指节泛白,径直往前方走,邵霜清垂在身侧的手指无意识地紧了紧,喉头滚了滚却终究没发出声响。两人之间横亘着一两米的空当,一前一后的走着。
园里很安静,见不着几个人影,时不时还能听到几声鸟叫。约莫过了十几分钟,前者忽然放缓脚步,肩头微沉地坐进石椅里,仰着头靠上椅背,喉间逸出一声绵长的叹息,他像是被抽去了最后一丝气力一样整个人瘫在椅背上。
冬天的太阳很舒服,不怎么晒,盘开新闭着眼睛任阳光照在他身上,本就白皙的肤色被晒得透亮,连耳尖绒毛都镀着层毛茸茸的金边,整个人说不出的柔和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