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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心锁重门拒春暖,情如丝缕绕兰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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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选秀那日过去已有月余,紫禁城彻底入了夏,连空气都变得粘稠灼热。宫墙内的日子仿佛一成不变,又仿佛暗流汹涌。
沈嵘晋升的旨意下来了,因在西北军中累积的军功和侍卫期间的勤勉稳妥,她被擢升为从四品宣武将军,仍兼领部分宫禁护卫之责,以示圣恩。
这日,她奉皇帝口谕,巡视东西六宫,检视各处宫苑的防卫布置,尤其是新晋宫嫔所居殿阁。
这差事让她心头莫名一沉。握着腰间佩剑的手,掌心渗出薄汗。她知道,迟早会遇上,只是没想过会如此之快,如此……“名正言顺”。
她带着两名副手,一路从长春宫、启祥宫巡查过来,步伐沉稳,面容冷峻,对沿途宫人恭敬或探究的目光视若无睹。
她仔细检查各处门户、岗哨,询问值守侍卫,声音沙哑而简洁,不带丝毫感情。只有她自己知道,内心的波澜从未平息。
终于,还是走到了咸福宫的地界。
这里是惠贵人,也就是新晋宫嫔中颇得圣心的沈眉庄的居所。
宫苑比别处更显清幽雅致,庭中植了几株新移来的玉兰,虽已过花期,但枝叶繁茂,绿意盎然。
空气中,似乎隐隐浮动着一丝熟悉的茉莉冷香,让沈嵘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瞬。
“你们在此等候。”她侧首,对副手吩咐道,声音比平时更低沉几分。
“是,将军。”
沈嵘独自一人,迈步踏入咸福宫庭院。她身着新的四品武官袍服,深青色缎子衬得她肤色愈白,身形愈发挺拔健硕。阳光将她挺拔的身影拉得长长的,投在清扫干净的石板路上。
她正凝神观察着宫墙四角的防卫情况,忽听得身后传来环佩轻响,以及衣裙窸窣的声音。
心,猛地一跳。
她倏然转身。
只见沈眉庄正从正殿内走出,身后跟着贴身宫女采月。她今日穿着一身藕荷色缎绣玉兰蝶纹的宫装,比选秀那日更添了几分宫妃的雍容,发髻上的首饰也精致了些,一支碧玉簪斜斜插入鬓间,流光溢彩。她似乎正要往哪里去,或是刚在殿内歇息起身。
阳光有些刺眼,沈眉庄微微眯了下眼,才看清逆光而立的高挑身影。
待认出是沈嵘,她明显怔住了,脚步停在原地,握着团扇的纤指下意识地收紧。清澈的眼眸中,先是掠过一丝惊讶,随即涌上复杂的情绪,有故人相见的微澜,有身处宫闱的矜持,或许,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悸动。
沈嵘率先反应过来,按捺住胸腔里骤然加剧的心跳,抱拳,躬身,行礼。动作一丝不苟,带着武将的利落,也带着臣子见宫妃的恭敬。
“臣,宣武将军沈嵘,奉皇上之命巡视六宫防卫,惊扰惠贵人,望贵人恕罪。”
她的头低垂着,视线落在自己官靴的靴尖上,不敢去看那张日夜萦绕在心间的面容。沙哑的嗓音因刻意压制,更显低沉。
沈眉庄也迅速收敛了外露的情绪,恢复了平日里端庄温婉的模样,只是眼底那抹微光,却难以完全掩去。
她轻轻抬手,声音依旧柔和,却带着合乎身份的疏离:“沈将军请起。既是公务,何来惊扰之说。”
沈嵘直起身,却依旧微垂着眼睑,目光谨慎地落在对方衣襟下方的位置。
她能闻到那缕茉莉香气更清晰了些,与她记忆中,与选秀那日闻到的一般无二,此刻却像一张无形的网,将她牢牢缚住。
“贵人宫中防卫并无疏漏,臣稍作记录,便即告退。”沈嵘公事公办地说道,只想尽快逃离这令人心窒的氛围。
她从怀中取出随身的小册和炭笔,准备记录。
“有劳将军。”沈眉庄轻声应道,却没有立刻离开的意思。
她看着沈嵘低头记录时那专注的侧脸,线条冷硬,断眉让她平添了几分桀骜和疏冷,与记忆中那个虽然沉默但眼神清亮的“嵘儿”似乎相去甚远。可不知为何,沈眉庄却觉得,这副冷硬的外壳下,隐藏的或许还是那个本质未变的人。
采月在一旁安静地站着,眼观鼻,鼻观心。
庭院里一时寂静,只有风吹过玉兰树叶的沙沙声,以及炭笔在纸上游走的细微声响。
沈嵘能感觉到那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温和,却带着洞察的力量,让她记录的手指都有些僵硬。
她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写完最后几个字,合上册子,再次拱手:“臣已记录完毕,不打扰贵人清静,告退。”
她转身欲走,几乎是落荒而逃。
“沈将军。”沈眉庄却忽然开口叫住了她。
沈嵘脚步一顿,背影僵硬。
沈眉庄向前走了两步,距离拉近了些,声音放得更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听闻将军前些时日晋升,还未曾道贺。将军……一切可还安好?”
沈嵘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了一下,酸涩与甜暖交织,几乎让她失控。
她深吸一口气,缓缓转过身,依旧垂着眼:“劳贵人挂心,臣一切安好。皇恩浩荡,臣唯有竭尽全力,报效朝廷。” 官样文章的回答,滴水不漏。
沈眉庄看着她这副刻意疏离的模样,心中轻轻一叹。她如何不知这宫墙内外,规矩森严,身份悬殊。只是……看着昔日故人如此,总归是有些怅惘。
“那便好。”沈眉庄点了点头,目光掠过沈嵘紧抿的唇角,和那微微颤动的、戴着耳钉的右耳垂。她记得,小时候的沈嵘,一紧张或者撒谎,就会下意识地摸耳朵。
这个发现,让沈眉庄心底莫名一软。她似乎看到了那冷硬盔甲下的一丝裂缝。
“宫中行走,不同边塞军中,将军……亦需多加小心。”她终是忍不住,又多嘱咐了一句。
这话,已稍稍超出了宫妃对臣子该有的关心范畴。
沈嵘猛地抬头,撞进了那双温柔似水的眸子里。那里面有关切,有担忧,有她不敢深究的复杂情愫。
这一刻,她所有的伪装几乎土崩瓦解。那个隐藏在内心深处的小女孩几乎要冲出来,想要像小时候一样,拉着她的衣袖,诉说所有的委屈和不易。
但她不能。
她只是迅速低下头,掩去眼底翻涌的情绪,声音更加沙哑:“臣……谨记贵人教诲。多谢贵人。”
她再次拱手,这一次,不再停留,几乎是逃也似地,大步离开了咸福宫的庭院。步伐快得带起了一阵风,吹动了官服的衣摆。
直到走出很远,确认身后再无那道目光,沈嵘才靠在一条无人宫道的红墙上,微微喘息。
她抬手,用力按了按自己狂跳不止的心脏,指尖触碰到右边冰凉的耳钉,才发现自己的指尖都在微微颤抖。
她闭上眼,眉庄那句“多加小心”和她带着关切的眼神,反复在脑海中回放。这微不足道的一点温暖,在这冰冷的宫墙内,于她而言,竟是如此的珍贵,也如此的……残忍。
她知道,自己这颗早已沦陷的心,怕是再也收不回来了。哪怕前方是万丈深渊,是万劫不复,只要那人一句温柔的关怀,她便甘之如饴。
沈嵘睁开眼,眼底已恢复了一片沉寂的冷漠,只是那深处,燃烧着一簇无人可见的、执拗的火焰。
她整理了一下官服,重新握紧佩剑,挺直脊背,向着下一个需要巡视的宫苑走去。
背影依旧挺拔孤寂,仿佛刚才那一瞬间的失态,从未发生。
而咸福宫内,沈眉庄站在原地,望着沈嵘消失的宫门方向,久久未动。手中的团扇无意识地轻摇着,眼底是一片化不开的复杂思绪。
“小主,日头大了,回殿里歇息吧。”采月轻声提醒。
沈眉庄这才回过神,轻轻“嗯”了一声,转身走向内殿。只是那脚步,似乎比来时,沉重了些许。
空气中,仿佛还残留着一丝那人带来的、属于宫墙外的清冽气息,与她殿内惯有的茉莉暖香,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交织在一起。
沈眉庄回到内殿,那缕清冽的气息却如影随形,缠绕在鼻尖,更缠绕在心间。她缓步走到窗前,窗外是四方天井,一如这宫墙内的岁月,规整而局促。
指尖无意识地抚过窗棂,木料的微凉却让她想起方才那人官服上冰凉的银线刺绣,以及那双抬起时、骤然与她相撞的眼眸。
那双眼,与记忆中少女清澈的瞳仁重叠,又被岁月淬炼得深沉锐利,可就在她嘱咐“多加小心”的瞬间,那层坚冰之下翻涌的,是几乎要破堤而出的滚烫浪潮。
她看见了,看得分明。那不是臣子对宫妃的敬畏,那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压抑到极致,反而无从隐藏的情愫。
沈眉庄的心口微微一窒,泛起细密的酸胀。她何尝不知这目光的危险,又何尝不怕这悸动的代价。
家族荣辱,宫规森严,帝心难测,哪一样不是悬在头顶的利剑?她本该立刻斩断这不该有的牵连,用最疏离的态度划清界限,让他,也让自己,彻底死心。
可是……
可是当她仓惶离去,背影都带着一丝狼狈的决绝时,她竟觉得这华丽的宫殿,刹那间空荡得令人心慌。那刻意疏离的“谨记贵人教诲”,像一根细针,猝不及防地刺入心扉最柔软的角落。
她与她,早已不是当年可以并肩而立的姐妹情谊。她是惠贵人,是皇帝的妃嫔。她是将军,是皇帝的臣子。一道天堑,横亘其中,不可逾越。
然而,心……要如何听从理智的号令?
沈眉庄轻轻阖上眼,将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咽回喉间。
再睁开时,眸中已是一片温婉平静的深潭,将所有波澜死死压入潭底。
只是那潭水深处,有一点星火,被小心翼翼地护卫着,未曾熄灭。
她转身,走向书案,铺开宣纸,拈起湖笔,试图用抄写经文来平定心神。
墨迹在纸上晕开,字字端庄,一如她示于人前的模样。可笔锋转折处,那微不可查的凝滞与力道,却泄露了书写者远非表面那般宁静。
她知道,有些种子,一旦落入心田,便再难根除。即便明知是饮鸩止渴,也在所不惜。
这份于宫规礼法悖逆、于生死边缘徘徊的矛盾爱恋,如同深宫墙角悄然蔓延的藤蔓,不见天日,却顽强地、固执地,扎根生长。寂静无声,却惊心动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