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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旧识相逢唯颔首,新愁暗起锁宫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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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熹微,紫禁城的朱红宫墙在春日暖阳下泛着冰冷的光泽。
今日是选秀之期,神武门外早已车马辚辚,香风鬓影,各家待选的闺秀们在家人的陪伴下静候传召,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着期待、紧张与矜持的微妙气息。
沈嵘身着宫廷侍卫的制式官服,按着腰间的佩刀,身姿笔挺如松,立于宫门一侧的阴影里。
她身量极高,在一众侍卫中也显得鹤立鸡群,暖象牙白的肌肤在官服的深色映衬下,几乎有些透明。
偏灰的黑色长发被一丝不苟地束起,仅用一枚素银发卡别住了额前的刘海,露出光洁的额头和那道断眉的右眉峰。
棕黑色的眼眸看似平静地扫视着前方,眼底却沉淀着挥之不去的忧郁,以及因长期值守而生的淡淡黑眼圈。
周遭的喧嚣仿佛与她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她冷漠的神情,周身散发的生人勿近的气场,让那些试图搭话或打量她的同僚乃至小太监们都望而却步。
只有当她目光的余波,不经意间掠过那群姹紫嫣红的秀女时,才会泛起一丝极难察觉的涟漪。
她在寻找那个身影。
那个,自孩提时代起,就深深烙印在她心底的身影。
“嵘儿!你看这蝴蝶,像不像嬛姐姐头上那支?”
“嵘儿,慢些跑,当心摔着!”
“嵘儿……”
记忆中清脆温柔的呼唤,与此刻胸腔内沉闷的心跳声重叠。
沈嵘下意识地用指节摩挲着右边耳廓上那排冰凉的耳钉,一、二、三、四、五……这是她心绪不宁时的小动作。
来了。
一辆青帷小车停下,丫鬟搀扶着一位佳人款款而下。只见她身着浅碧色绣缠枝玉兰的汉装衣裙,上衣是小袖交领右衽的衫子,下系月华长裙,行动间裙裾如水波流转,淡雅出尘。梳着规整的发髻,簪着简单的珠花,却难掩其骨子里的清雅华贵。眉不描而黛,唇不点而朱,气质如空谷幽兰,正是沈眉庄。
沈嵘的呼吸几不可闻地一滞。握着刀柄的手下意识地收紧,指节泛白。
她看着眉庄与身旁的甄嬛低声交谈,侧颜温婉,唇角含着一抹恰到好处的浅笑,符合她一贯的大家风范。阳光洒在她身上,仿佛为她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
真美。美得让沈嵘觉得心口发紧,一阵细密的疼痛蔓延开来。
她看着眉庄随着引路太监,一步步走向那扇决定无数女子命运的宫门。那个他曾经和她们一起奔跑嬉戏,分享着无忧无虑童年的小姑娘,如今也要踏入这四方天地,去承受那“雨露君恩”了吗?
沈嵘的喉咙有些发干,沙哑的嗓音若此时开口,必定艰涩难听。
队伍缓缓前行。就在沈眉庄即将踏入宫门的那一刻,她似乎有所感应,微微侧首,目光穿越攒动的人群,精准地落在了那片阴影之下,落在了沈嵘的身上。
四目相对。
沈嵘浑身一僵,那层冰冷的盔甲仿佛在瞬间出现了裂痕。她看到眉庄的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惊讶,随即化为了然,然后,那清亮的眸子里漾起一点极浅、极温柔的笑意,对着她,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仿佛在说:“嵘儿,原来你在这里。”
沈嵘几乎是仓促地垂下了眼睑,不敢与那目光过多接触。她能感觉到自己的耳根在发烫,心跳如擂鼓。
在任何人面前,她都可以是那个沉默寡言、冷硬如铁的侍卫沈嵘。
唯独在沈眉庄面前,她觉得自己仿佛还是那个跟在她们身后,会因为一句夸奖而偷偷开心半天,会因为一点委屈而抿着嘴不说话的“嵘儿”。
那个被小心翼翼隐藏在沉闷忧郁外壳下的,那个会脸红、会无措的深闺中的沈家大小姐,几乎要破壳而出。
她强迫自己重新抬起头,恢复那副冷峻的面容,但视线却再也无法从沈眉庄的背影上移开。看着她步履从容,仪态万方地走入深宫,那抹浅碧色最终消失在宫墙的拐角。
心痛,如同潮水般无声无息地涌上,淹没了她的感官。
她暗恋眉庄,多年以来,这份情愫如同深埋在冰雪下的种子,不见天日,却顽强生长。
她知道这是悖逆伦常,是不容于世的妄念。眉庄是即将选入宫闱的秀女,是未来的天子妃嫔,而她沈嵘,即便将来能凭借军功晋升将军,也终究是女子,是臣子。
她们之间,横亘着不可逾越的鸿沟。
“沈侍卫?”身旁的同僚见她神色有异,低声唤道。
沈嵘猛地回神,眼中瞬间恢复了惯有的冷漠,甚至比平时更添几分寒意。“无事。”她沙哑地应道,声音低沉。
选秀的过程漫长而煎熬。她值守在外,听不见里面的丝竹管弦,听不见帝后的垂询,也听不见眉庄那清越动听的回话声。
她只能凭借想象,去勾勒那大殿之中的情景。皇帝是否会欣赏眉庄的端庄?太后是否会喜欢眉庄的沉静?她会被选中吗?若中选,是何位份?若落选……沈嵘几乎不敢去想那微乎其微的“若落选”。
思绪纷乱间,她仿佛又回到了和眉庄的旷野。
那时她还小,穿着汉家女儿的裙裳,和随着父亲调任京官前暂居此地的眉庄、还有甄家嬛姐姐一同玩耍。
眉庄总是最文静的那个,会在她和甄嬛玩闹得满头大汗时,温柔地替她擦去额角的汗珠,会把她不小心扯断的珍珠项链一颗颗细心串好。
她那时就喜欢跟在眉庄身后,觉得这个姐姐身上有股好闻的花香,让人安心。后来,她受家族影响,习武从军,骨骼日渐健壮,身高猛长,再也穿不回那些飘逸的裙衫,便放下长发,披上盔甲,走上了与闺阁女子截然不同的道路。
可那份朦胧的好感,却在岁月中发酵,变成了深植于心的爱恋。
颈间那块刻着“沈眉庄”三个字的玉牌,隔着衣料,熨帖着她的皮肤,温润,却带着灼人的温度。
这是她唯一的秘密,是她无数个征战沙场、孤寂清冷夜晚的慰藉,也是此刻刺痛她心扉的根源。
不知过了多久,宫门内终于传来了动静。秀女们陆续走出,有人喜形于色,有人黯然神伤。
沈嵘立刻抬眼搜寻。
沈眉庄走了出来,神色依旧平静,看不出太多的喜怒。但沈嵘却敏锐地捕捉到她眼底深处那一丝极淡的喜悦,以及……认命般的淡然。
她中了。
几乎是瞬间,沈嵘就得出了这个结论。以眉庄的品貌家世,这几乎是必然的结果。
眉庄也看到了她,脚步微顿,在丫鬟的陪伴下,向她这边走了过来。
距离渐渐拉近,沈嵘能清晰地闻到那缕熟悉的、清雅的香气,与她记忆中一般无二。这香气让她恍惚,也让她心痛加倍。
“沈侍卫。”眉庄在她面前站定,声音依旧温柔,却带上了一丝官方的疏离。
在这众目睽睽之下,她必须守礼。
沈嵘抱拳,躬身,行了一个标准的下属见礼,头埋得很低,掩饰着自己所有的情绪。
“沈小姐。”她的声音比平时更加沙哑低沉。
“有劳侍卫值守。”眉庄轻声道。
目光落在沈嵘那紧握刀柄、骨节分明的手上,又缓缓上移,掠过她那道断眉,最终对上她低垂的眼。
“今日……见到故人,心中甚慰。”
沈嵘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
故人……只是故人。
她强迫自己抬起头,扯出一个极其僵硬,几乎可以算是难看的笑容:“恭喜……沈小姐。”
恭喜什么?恭喜她即将踏入牢笼?恭喜她从此与自由无缘?恭喜她……将成为皇帝的女人?
眉庄的眼中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无奈,有怅然,或许,还有一丝沈嵘不敢深究的怜惜。
她轻轻叹了口气,声音低得几乎只有两人能听见:“嵘儿,保重。”
这一声“嵘儿”,如同羽毛拂过心尖,又如同利刃刺穿胸膛。
沈嵘的眼眶瞬间有些发热,她急忙再次垂首,生怕泄露了心底翻江倒海的情愫。
“你也是……眉庄姐姐。”
最后四个字,含在喉咙里,模糊不清,却用尽了她全身的力气。
眉庄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目光似乎想将她此刻的模样牢牢刻印。
然后,她不再停留,转身,扶着丫鬟的手,走向等候的马车。裙裾拂过宫门口清扫得一尘不染的石板地面,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沈嵘直起身,望着那渐行渐远的马车,直到它消失在长街的尽头。天空不知何时积聚了乌云,隐隐有雷声传来。
她最讨厌的下雨天,就要来了。
沈嵘闭上眼,感受着那带着湿气的风拂过面颊,吹动她额前被银卡别住的发丝。右边小臂和脖子上的痣,似乎也在隐隐发烫。
她知道,有些事,从这一刻起,彻底不同了。
她的爱恋,将永远封存在这深宫高墙之外,伴随着那缕茉莉清香,和她那未能说出口的万语千言,一起沉淀在心底,成为一道永不愈合的伤。
而她,将继续披着她的盔甲,握紧她的刀,做那个沉闷的侍卫沈嵘。
或许有一天,她能成为威震四方的将军,可在那个人面前,她永远只是那个,会因为她一声“嵘儿”而溃不成军的……可怜人。
雷声渐近,一场春雨,蓄势待发。
沈嵘深吸一口气,重新睁开的眼眸里,只剩下了一片沉寂的、如同这紫禁城一般深不见底的冷漠。只是那紧抿的唇角,泄露了一丝无人能懂的痛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