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元》妍惊

8、少有的甜蜜

　　庄长老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冷雾，穿透了昏暗光线下飘浮的微尘，落在叶归昔身上。
　　没有开场白，更无需寒暄，那声音冰凌般剔透而尖锐，清晰地扎入死寂的空气。
　　“新入宗的那个程雾潇。”
　　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今日天色。
　　叶归昔依旧垂着头，没有询问，没有惊讶，只有沉默的等待。
　　庄长老指尖轻轻敲了敲光滑冰冷的桌面，发出叩叩的轻响，节奏不疾不徐。
　　“根基平平，来历不明，见秋那孩子，心思纯净，难免被人蒙蔽了眼睛，宗内平安，不可疏忽。”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又像是在观察叶归昔细微到几乎不存在的反应。
　　“你……”
　　庄长老的视线落在叶归昔低垂的眼睫上，那眼神仿佛能穿透人的皮囊。
　　“平日里，离她近些。”
　　命令简洁到了极致，没有多余的修饰，却字字千钧。
　　“一举一动，一言一行。”
　　庄长老最后补充道，声音依旧听不出起伏，却将那无形的绳索清晰地套在了叶归昔的脖颈上。
　　“若有不同寻常之处，记下来，禀报与我。记住，是不寻常。”
　　他强调了最后三个字。
　　话已说完，空气中只剩下鲛绡灯蕊燃烧时极其微弱的噼啪声。
　　庄长老的目光移开，仿佛叶归昔已经不存在于这间书房。
　　静默，如同寒潭般深不见底的静默。
　　良久，叶归昔极其细微地、几乎微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肩膀，那动作小得像是在忍耐一股突如其来的刺骨寒意。
　　然后，他缓缓抬起眼帘，眼神依旧沉静无波，向着庄长老的方向，以一种极其恭谨却又极度疏离的姿态，微微欠身。
　　他会照着庄长老的意思去办。
　　至于他心中所想，无人知晓，也不必知晓。
　　毕竟在庄长老眼里，他如今存在的唯一意义，似乎就是执行这冰冷的指令。
　　庄长老不再看他，只随意地挥了挥手。
　　叶归昔无声地后退两步，转身，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融入了门外更深的黑暗长廊之中，再无痕迹，只留下书斋内一缕极淡的、属于他的微冷气息，在凝滞的空气里慢慢消散。
　　叶归昔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长廊尽头的黑暗里，那扇沉重的黑漆檀木门仿佛隔绝了两个世界。
　　书房内，只有鲛绡灯蕊偶尔爆裂出极细微的“噼啪”声，在近乎凝滞的空气中孤独地回荡。
　　方才下达指令时的冰冷果决，如同附着在皮肤上的霜雪，此刻随着那个执行命令的“影子”离去，正一点点地消融剥离。
　　庄长老端坐在紫檀木大案之后，背脊依旧挺直，纹丝未动，仿佛刚才那番对话从未发生。
　　然而，若有人能靠近细看，会发现他放在膝盖上的那双手，正极其缓慢地松开蜷缩的指尖。
　　指节因用力过度而显得有些泛白，那微微松开的手指，像是在努力卸下一种无形的重压，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僵涩。
　　一个无声的叹息，在胸腔里盘旋了一圈，最终并未溢出唇齿，只化作一缕微凉的气息，弥散在书案前。
　　空气似乎因为这微不可察的气息波动，又沉郁压抑了几分。
　　到底是自己真心实意管教过的孩子。
　　若非无奈，又有谁会这样对待一个不及弱冠的孩子呢？
　　可……卫道那个老东西，早年间就跟魔界那群猪狗来往密切。
　　程雾潇又是九朝仙宗出来的，谁能保证不是奉了卫道的命？
　　见秋自然是极聪慧的，可是心肠太好，沐阳、想孝也都是赤诚的人……
　　……
　　终究是把归昔这孩子，炼成了一块顶在前头的挡箭牌。
　　庄长老心底的暗叹比冰河更深。
　　他知道叶归昔寡言少语、冷心冷情，不是个爱办事的性格。
　　但是为大局考量……也没什么。
　　庄长老最后还是把这件事情轻描淡写的翻了篇。
　　房门外，长廊的阴影如影随形，包裹着叶归昔，直到他踏出长老院那扇厚重的玄铜大门。
　　冬日下午难得一见的温煦阳光，如同久违的暖流，毫无征兆地倾泻而下，猝不及防地扑了他满怀。
　　光线刺得他下意识地微微眯起了眼。
　　略微朦胧的视线里，一抹熟悉的身影猝然撞入眼帘，是木见秋。
　　她站在不远处那棵虬枝盘错的老梨树下，身上披着温暖的日光，如同浸在一汪流动的金泉里。
　　木见秋身边还围着几个弟子，显然是那几位弟子在修行上遇到了什么困难，正在请教。
　　她神态温和，一一指点，送走了几个弟子后并未看向长老院的方向，只是微微仰着头，专注地望着枝丫间跳跃的光斑和几朵迟迟未落的枯白残花。
　　发髻间的那支翡翠簪子的尾端垂着一小点银珠流苏，在微风中晃荡着细碎的、柔和的光芒，那点灵动，竟生生将那枯枝败景都衬出了几分生机，仿佛是她身上的柔暖气息感染了周遭冰冷的冬日。
　　其实在外人眼里，无非就是平易近人的二师姐，站在树下赏花罢了，叶归昔……毕竟情深。
　　几乎是瞬间，叶归昔全身紧绷的、如同寒铁铸成的筋腱和骨骼，似乎被那柔和的光影无声地熨了一下。
　　叶归昔几乎是下意识地、用尽全力地吸了一口气。
　　那口浸润着阳光微尘的空气，带着暖意和若有似无的老梨树木香，不再是长老院里那种凝滞的、带着书册霉味和沉香的死寂气息。
　　木见秋似乎察觉到视线，侧头看来。
　　日光勾勒出她柔和温润的侧脸轮廓。
　　她看着叶归昔略带急促地走近，那双清亮透彻的眸子里没有探究，没有盘问，只有如春日暖阳般纯粹的笑意，暖融融地荡漾开来，瞬间驱散了叶归昔周身尚未完全散尽的寒气。
　　“师兄，长老交代完了？”
　　“嗯……只是一点琐事。”
　　“那……回梨山院？”
　　木见秋侧了侧身，示意同行。
　　“好。”
　　叶归昔的声音清润了一点，迈步跟上，与她并肩而行。
　　离开长老院那冰冷建筑的阴影范围，每一步都似乎轻快了一分。
　　冬日阳光慷慨地洒在平整的石板路上，两边是落了叶的林木枝干，在光线下投下清晰的、遒劲的暗影。
　　空气冷冽，但吸入肺腑却不觉得刺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