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逸》夜不黑

55、第 55 章

　　下山时，姜离一时没注意，脚下一滑，竟似要跌倒。

　　跟在后面的玄宸，眼疾手快，下意识揽住她的腰，往自己怀里一拉，两人瞬间无差距地贴近。

　　姜离的呼吸顿时急促起来，心跳也快得不像话。

　　“我.....”

　　姜离站稳后，慌忙后退一步，小心冀冀地在他们之间拉开一些距离。

　　她脸颊绯红，支吾道：“我采些草药再回去，你先走。”

　　说完就钻进路边的灌木丛。

　　玄宸看着自己刚才扶过她的手，那里还残留着她的余温。

　　他突然很想知道，若此刻表明身份，这份温暖是否会变成寒冰？

　　当晚，他在小院里等到深夜，白芷才磨磨蹭蹭地从外面回来，手里捧着一束野山花。

　　见到他时，姜离明显愣了一下，看看四周，颇有些心虚道：“你，是在等我吗？”

　　“是的，我在等你回来。”玄宸回答得很是干脆。

　　见他盯着自己手上的野花看，姜离忙把花往他怀里一塞：“给你的，刚摘的秋牡丹，可新鲜了。”

　　玄宸接过，指尖相触时，两人都像被烫到般缩了缩。

　　见花送出去了，姜离扭头便走。

　　玄宸唇边露出一丝笑容，他知道，她害羞了。只怕这送花给男子，对她来说，也是头一遭吧。

　　很快，眼尖的玄宸便发现了花束中居然夹着一张纸条。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明日午时，杏林等你，不见不散。

　　这小妮子作风还真是大胆，不过，正合他意。

　　玄宸将纸条贴近心口，那里跳动的节奏与往常一点都不一样，陌生又熟悉。

　　万年来第一次，他体会到了凡人口中所说的，“悸动”的滋味。

　　玄宸没有赴约。

　　天宫急召他回去，不用说，他擅自减轻天罚的事还是被发现了。

　　凌霄殿上，众仙哗然。

　　昊天帝尊高坐玉座之上，俯瞰着他，面色阴沉如水。

　　“玄宸，你可知罪？”

　　玄宸跪在殿中，脊背却挺得异常笔直：“儿臣私自篡改天罚，并非意气用事，而是有足够的理由认定，十年凛冬的处罚太过严苛。”

　　“天规岂容儿戏！”

　　帝尊震怒，殿顶星辰为之震颤：“本尊让你执掌天罚，不是让你以权谋私，徇私枉法的。”

　　玄宸抬头，第一次直视父亲的眼睛：“敢问父尊，可曾亲眼看过天罚下的凡人是如何生存的？”

　　此言一出，殿中一片死寂。

　　众仙不敢相信，一向冷酷无情的玄宸帝君竟也会为凡人辩解。

　　昊天帝尊眯起眼：“你被凡尘染了心性，心志不纯，才做出此等错误判断。”

　　帝尊抬头，扬起一道金光。金光直朝玄宸激射而去，瞬间钉入他的眉心。

　　玄宸闷/哼一声，没有反抗。

　　“即日起，禁足紫微宫，不得再下凡间！”

　　玄宸被押回宫殿时，朝司命星君看了一眼。司命星君是个有眼力见的，悄悄便跟了过来。

　　“帝君，那凡间女子到底是何许人？”司命星君问道。

　　一个凡间女子，居然能改变冷酷无情的帝君的意志，在司命看来，这的确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

　　难怪昊天帝尊会震怒，会囚禁玄宸。

　　“是之前你救下来的，并曾带入涤尘殿的那位，神农族少女吗？”司命迟疑地又问了一句。

　　玄宸也没想瞒他，点点头，然后又道：“不过此次本君下帝，并没有想到会遇到她。而且，到现在为止，她尚还不知道我身份。”

　　玄宸握紧拳头，掌心还残留着秋牡丹的香气，他叹了口：“此事与她无关，别为难她。”

　　司命星君叹息道；“臣已尽力周旋，但帝尊已经派人去查了，很快就会有结果。”

　　玄宸望向凡间的方向，心如刀绞。

　　姜离一定还在杏林等他，从日正当空等到暮色四合。她肯定会以为他失约了，却不知天庭与人间的距离，比生与死之间的距离还遥远。

　　禁足期间，玄宸将紫微宫所有天罚典籍重新研读。曾经他认为理所当然的条律，如今一一念来，字字诛心。

　　特别是看到“小惩大诫”被执行为“株连全城”时，他愤怒得几乎要把卷轴撕毁。

　　一个月后，司命星君带来了最新的消息：那位神农族少女依旧每天都在杏林里等人，风雨无阻。

　　“她还好吗？”玄宸声音沙哑，心头苦涩。

　　让深爱自己的女子如此空等，他心如刀割，宛如犯下滔天大罪般，内疚不已。

　　“不太好。”

　　司命星君受了他的嘱托，时刻关注着那位凡间少女的情况，每次，都把最新的情况报与他。

　　听了他的话，司命星君摇了摇头：“她瘦了很多，但每天还在坚持行医。听说昨天还救了个落水的孩子。”

　　玄宸闭上眼，仿佛看到姜离浑身湿透却依然微笑的样子。

　　他心爱的女子，永远都是这般开朗，爱笑。

　　而她那种特有的坚韧，那种对生命永不放弃的执着，是天界任何神仙都不具备的品质。

　　“帮我把这个东西给她。”

　　玄宸取出一块玉佩来。这是他出生时就伴随的护心玉，能驱百毒。

　　“别说是我送的。”玄宸长叹一声。碍于帝君这个身份，对于失约的事情，他无从解释。

　　司命星君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接过玉佩，转身离去。

　　当夜，玄宸做了一个梦。

　　梦中，姜离捧着那束秋牡丹，对他笑着说：“我就知道你会来的，你一定会来的。”

　　他伸出手去，想拥抱一下她，却陡然看到自己的双手，穿透了虚空，穿透了幻影，而她，也瞬间消失不见，留下一片空。

　　他惊醒时，枕边一片湿凉。

　　他讶然，神仙本不该有泪的。

　　他这是怎么了？

　　習日，昊天帝尊突然驾临紫宸宫。

　　他盯着儿子憔悴的面容，冷声道：“为了一个凡间女子，值得吗？”

　　玄宸平静地回望着父亲：“父君，儿臣这万年来降下无数天罚，可曾让三界变得更好了？”

　　昊天沉默片刻，方道：“天规维护的是秩序，不是善恶。”

　　“但是，当秩序成为一种暴政时，这样的天规就该被打破。”

　　玄宸一字一句地说道：“儿臣禁足期间，重新将所有天规律令审阅一遍，发现有不少瑕疵，现儿臣请求父君，重新修订所有天罚条例，使之归于公平公正。”

　　出乎意料，这一次，昊天帝尊并没有发怒。

　　他抚摸着宽袍上的龙纹，若有所思：“你变了，玄宸。朕不知道，这是福还是祸。”

　　玄宸平静地看着父亲，面上神情不变：“在父君看来，是儿臣变了。但是儿臣自从去了一趟凡间，亲眼看到了凡人的艰辛，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他们的无奈，儿臣明白了很多道理。这或许算是一种成长吧，父君。”

　　玄宸轻声道：“儿臣终于明白，神明之所以为神明，不是因为能判定事非，降下惩罚，而是懂得凡间痴苦，常怀慈悲之心。”

　　昊天深深看了他一眼，眼睛有莫名的思绪涌动，但最终什么都没说，转身离去。

　　在离开前，昊天转过头来，丢下一句话：“你方才说得很对，神明当常怀慈悲之心。也罢，你方才关于律令的看法，很有见地，可见你下了一趟凡间，是真正有所感悟的。这样吧，三日后天罚司议事，你准备提案吧。”

　　玄宸惊喜地看着父亲。

　　他当然明白，这是父亲给的台阶。

　　待父亲走后，他立刻把所有律令都搬了出来，将半年来在凡间的见闻转化为改革建议。他大笔一挥，扬扬洒洒，竟写了十几本奏折。

　　每写一条，他的眼前就会浮现出白芷的身影，耳边似乎也传来了温声细语的话语，这个时候的帝君，总会不由自主的露出一丝笑容来，惊得进来奉茶的仙侍们眼睛都瞪大了。

　　是她教会了他这些，教会了他法外也可容情。

　　第三日清晨，司命星君慌以慌张张地跑了进来：“帝君，不好了，你快去看看吧，那凡间女子被魔气侵染，命在日夕！”

　　玄宸手中的玉笔咔嚓折断，墨汁倾洒在纸上，化成一团：“到底怎么回事？”

　　司命也说不清楚：“今早送过来一个奄奄一息的孩子，说是中邪了。那孩子一身的魔气，她在给那孩子疗伤的过程中，主动吸收了那股邪气，结果自己被魔气侵染了，所以就，就......”

　　司命递过一面铜镜：“帝君，您还是自己看看吧。“

　　玄宸也顾不得什么帝君威仪了，一把夺过镜子，举目望去。

　　镜中，显现出姜离躺在病榻上的样子。她面色灰败，眉心缠绕着黑气，手中却还紧握着那束早已干枯的秋牡丹。

　　玄宸的整个世界在那一刻全面崩塌。

　　他化作流光直冲南天门，守卫欲拦，被他一个眼神冻在原地。

　　“让开！她若死了，我让你们整个天庭陪葬。”玄宸的声音冷得骇人。

　　守卫战战兢兢地让开了路。

　　一道银光破空而至，玄宸在杏林草棚前现出身形。

　　众人惊呼后退，被他周身仙气震慑。

　　他没有变幻容颜，没有掩盖仙气，围观的群众一眼就看出他是神，纷纷下拜。

　　他也无暇他顾，直接就冲进了草棚里，定睛看去。

　　但是，草棚里仅有的一张床榻上，空空如也。

　　人呢？
　　难道.......

　　难道他冲下界来的这一转眼的功夫，人就没了？

　　玄宸的心骤然缩紧，似有一只大手死死扼住他的心脏，心痛难耐，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掀帘而入，在看到他的时候，“咦”了一声。

　　“帝君，你怎么来了”

　　他愕然转身。

　　门口中，俏生生站着一个人，那熟悉的眉眼，除了她还有谁、

　　这个时候，帝君都有些蒙了。

　　就在方才，司命星君的铜镜里，这位姑娘可是缠/绵病榻，命悬一线的。

　　他还打算把她直接带回涤尘殿疗伤的。

　　“帝君，你是来看我的吗？”

　　姜离蹦蹦跳跳的进来了，见到玄宸，她似乎很是开心，一个劲的对着他笑。

　　“你......”玄宸迟疑地看着她，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当然知道，司命没有那个胆子敢欺骗于他，但是面前这小妮子，也好得太快了吧。

　　“我听说你病了，所以就下来看看你。”玄宸道。

　　姜离点点头：“对呀，我方才是病着的。帝君如果早一步过来，看到的肯定是躲在病榻上的那个我。”

　　“怎么现在......”玄宸还是不明白。他仔仔细细打量了她一番，除了病后脸色有些苍白之外，略显出大病初愈的惩兆之外，其他的，还真是一点都没看出来。

　　“这得多亏了你呀，帝君大人。”姜离笑嘻嘻道。

　　“怎么说？”玄宸没听明白。

　　姜离热情地拉住他的手：“帝君，你忘了，托你的福，在你的倾力帮助下，我现在可是上仙之体啊。虽说那些魔气也很霸道，但是，我又不是凡体，它以为这么容易就可以侵蚀我呀，简直就是痴心妄想。”

　　“那你为何方才又说自己卧病在床？”玄宸再问。

　　“就是......”姜离一下子不好意思起来，“就是我一下子忘记了，自己已经是上仙了。后来马上就意识到了，捏了一个帝君教过我的口诀，就把这些魔气全驱出体外了。”

　　玄宸这才松了一口气，原来是虚惊一场。

　　不过，玄宸还是颇有些哭笑不得的。

　　这丫头也够迷糊的，白给她修晋到上仙品级了，居然连这等低等魔气都不会驱逐，说出去也不怕被人笑掉大牙。

　　不过，这才是他认识的神农族的姜离，就是这么迷糊，又这么可爱。

　　“我现在全好了。”姜离在他面前转个圈，捉狭道，“别为我担心了，玄公子。”

　　玄宸吃了一惊：“你认出我来了？”

　　他指的是前段时间，他变幻容颜，乔装成玄公子的事情。

　　“那是当然。”姜离笑意盈盈道，“帝君以为真能骗过我啊。刚开始的时候没往那个方面想，待你走后，我认认真真回想了一遍，总觉得玄公子这人的言行举止，怎么那么像我的一位故友，如此一想，便猜到是帝君你了。”

　　玄宸笑了笑：“这么容易就被你猜出来了？”

　　他伸出手来，紧紧拥抱住她。

　　这一次，不是在梦中，他的手真实的触碰到她的身体，温软留香。

　　这下姜离反倒不好意思了，想要推开他：“帝君，外头的人都在看着呢。”

　　玄宸不为所动：“我知道呀，那就让他们看好了。”

　　他堂堂帝君，拥抱自己心爱的女子，难道还怕别人看不成？

　　“阿离，谢谢你。”他会心地笑，真心的，他还记得她说过，他不会笑，“是你教会了我，神明当以慈悲为怀。”

　　其实，他有很多话想对她说的，比如解释一下那场天罚。但是，在见到她之后，他忽然不想说了。

　　他知道，懂他的人，无需过多言语，她会明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