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与晴空》左洁兮

1、初遇

　　夜晚的喧嚣像潮水，一波一波漫上来，没有尽头。电子音乐捶打着心脏，镭射光线切割着烟雾。人们在这片人造的极乐里，把自己揉碎了，再随意拼凑成另一个模样。
　　我窝在卡座的阴影里，看着眼前这场盛大的、关于遗忘的仪式，感到一阵深切的疲倦。
　　然后，我看见了他。
　　他端着一打啤酒穿过迷离的光影，动作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生涩，像是怕碰坏了什么。他太干净了，在这片混沌中，干净得像个误入的迷路者。简单的白T恤，柔软的头发，眼神清亮。脸上那点局促，像一层薄薄的釉，保护着内里易碎的质地。
　　“您的酒。”他把啤酒一瓶瓶摆上玻璃桌，声音不大，却奇异地穿透了厚重的音乐帷幕。
　　我挥了挥手，示意他坐下。他犹豫了一瞬，在我身旁落坐，中间隔着礼貌的距离。
　　“你叫什么？”
　　“田也。”他认真地回答，像个课堂上的学生。
　　“田也，”名字在舌尖滚过，带着泥土的朴实，像田埂上初春的风，“不像这里的名字。”
　　他笑了笑，没说话。那笑容很短，抿一下唇就消失了，像投入深潭的石子。
　　我递给他一瓶啤酒。他没推辞，接过去，低声道了谢。然后，他做了一个让我微微意外的动作——他拿起桌上印着logo的杯垫，垫在杯子下方，才低头小心地喝了一口。那姿态，仿佛品尝的不是廉价的工业啤酒，而是需要郑重对待的玉液琼浆。
　　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大多时候是我问，他答。答案简短，像被精心修剪过的枝叶，光秃秃的，看不出原本的生长轨迹。音乐震耳欲聋，必须凑得很近才能听清。靠近时，能闻到他身上很淡的气息，不是夜场惯有的、带有侵略性的古龙水，而是洗衣粉混合着一点被阳光晒过的清爽。
　　灯光掠过，勾勒出他清瘦的侧脸轮廓。
　　“你多大？”我几乎将唇贴到他耳廓。
　　“25。”
　　“骗人。”
　　他倏地转回头，我们的距离又拉近了一些，似乎能触到彼此的呼吸。
　　“真的。”他的睫毛轻轻动了动。
　　酒瓶渐渐空了，昏沉的头脑向我发出警告，我已喝得足够多。可是……一种莫名的执拗攫住了我。
　　“服务员！”我抬手，声音淹没在音浪里。
　　田也几乎是瞬间起身，“您想要什么？”
　　“你坐下。”我摆了摆手，带着醉意的固执。
　　一阵更大的喧嚷从热辣的舞台方向炸开，淹没了田也准备脱口而出的话。他巡望了一眼那沸腾的中央，俯身，温热的呼吸拂过我的耳畔：“我就是服务员。”
　　我点点头，手指敲着空了的酒瓶，“再来一打。”
　　“你喝多了，别喝了。”他依旧维持着俯身的姿势，温柔的声音传入我的耳朵。
　　“我有钱。”我从包里掏出一沓鲜红的钞票，拍在桌上，“够够的，相信我。”
　　他目光沉稳地看着我，然后转向吧台，利落地做了一个手势。不一会儿，另一个服务员抱来一件酒和一个立式二维码，并且精准地报价：“扫这里，一千二。”
　　我把那沓钱塞进田也的怀里，“我不扫，你给他。”
　　田也看了看怀里的钱，又看了看我，嘴角牵起一个很浅的弧度。没有多言，熟练地清点出十二张，交给同伴，又将剩余的钱整理好，轻轻放回了我的包里。
　　“来，”他重新坐下，为我斟了小半杯酒，“我陪你喝。”
　　“喝。”我端起酒杯。
　　杯子碰撞，发出清脆的微响，旋即被震耳欲聋的音乐彻底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