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聿云其暮：星不散》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6、第6章 青葱纪事

　　时光的河流裹挟着少年们，不急不缓地淌过芳华苑的每一个角落。日历一页页翻过，从千禧年的兴奋步入新世纪最初的几年，那些围绕着老槐树、篮球场和各自书桌的日常，被岁月细细编织成一段名为“成长”的锦缎。

　　沈逸辰率先踏入了初中的大门，比韩沐阳早了一年。小学毕业那个暑假，他似乎又悄然拔高了一截，身形更显清瘦，沉默的时候，下颌线有了些许清晰的棱角。他依旧习惯走在人群边缘，但目光里少了些幼时的游离，多了份沉静的观察。初中课业压力渐显，他常常在槐树下那张石桌旁，一坐就是一下午，面前摊开的不再只是《海底两万里》，更多的是数学练习册和英语课本。苏晴偶尔会坐在他对面，两人之间隔着恰到好处的距离，各自沉浸在学习的世界里，偶尔抬头交换一个眼神，或者递过一块橡皮，静谧无声，却自有默契在流淌。他知道苏晴成绩很好，是老师常常夸奖的那种学生，画画也一直在坚持，画册里的内容从花草渐渐多了人物素描，线条愈发流畅。有时沈逸辰做题累了，会抬眼看看她专注的侧脸，阳光洒在她微微蹙起的眉头上，像一幅安静的画。

　　韩沐阳则在小学最后一年彻底放飞，篮球打得越发纯熟，皮肤晒成了更深的麦色，笑起来虎牙依旧耀眼，嗓门也愈发洪亮。他对于沈逸辰率先成为“中学生”这件事颇有些不服气，嚷嚷着“等着，我明年就来了”。他依旧是大院孩子里的核心，总能组织起各种活动，只是有时跑到槐树下，看到沈逸辰和苏晴沉浸在书本里的侧影，会下意识地放轻脚步，挠挠头，转身又跑去球场找赵冰。他和唐琪的“斗法”持续升级，从游戏厅延伸到学校走廊（唐琪和他同校不同班），争吵的理由千奇百怪——从谁先抢到货郎担上最后一根冰棍，到争论《灌篮高手》里樱木花道和流川枫谁更厉害。但旁人都看得分明，这“斗争”里掺杂着藏不住的关心：他扭伤脚时，唐琪会红着脸把红花油偷偷塞给他；唐琪被高年级同学调侃“小不点”时，他第一个攥着拳头冲上去理论。

　　一年后，韩沐阳终于也成了初中生，和沈逸辰在同一所学校。他兴奋地拉着沈逸辰跑遍校园每个角落，从气派的教学楼到尘土飞扬的操场，仿佛要弥补错过的一年。起初，他下课总会窜到沈逸辰的班级门口，勾着他的肩膀去小卖部买辣条和冰袋，或者趴在栏杆上商量放学后去哪个游戏厅打《拳皇》。但渐渐的，来的次数少了。初中生活像一幅更广阔的画卷在韩沐阳面前展开，新的朋友、更多的课外活动、还有篮球校队的训练，占据了他大量的精力。他开始穿着印着球星号码的球衣在校园里晃悠，身边围绕着一群同样爱打球的伙伴，笑声比以前更爽朗，也更遥远。沈逸辰对此并无异议，他本身也不是需要时刻相伴的性子，只是偶尔在喧闹的课间，看着窗外韩沐阳和一群新朋友勾肩搭背走过的身影，会觉得那个一起在沙坑里堆城堡、分享一块巧克力的童年，似乎被风吹得有些远了。

　　赵冰和韩沐阳同班，两人依旧是球场上的最佳搭档。赵冰话少，但拳头硬，有他在，很少有人敢找韩沐阳的麻烦。有一次韩沐阳和外校的学生因为抢场地起了冲突，赵冰没说一句话，只是默默地站在他身后，眼神冷冷地扫过对方，那几个比他们高一头的男生就悻悻地走了。樊小智则以惊人的速度在学业上崭露头角，尤其是数理方面，拿了不少竞赛奖项，他那副黑框眼镜后的目光，常常透着超越年龄的冷静和洞察。樊小慧依旧像小尾巴一样跟着哥哥，胆子似乎大了些，至少看到韩沐阳和唐琪吵架，不会立刻躲到哥哥身后，反而会叉着腰帮腔几句，虽然大多时候都帮不上忙。

　　时间滑入2003年。那场后来被称为“非典”的疫情，像一场突如其来的阴霾，笼罩了所有人的生活。学校停课，小区封闭，门口拉起了红色的警戒线，保安大叔戴着厚厚的口罩，拿着体温枪给每一个进出的人测量体温。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的气味和一种无形的紧张，大人们脸上的笑容少了，取而代之的是眉宇间的忧虑。孩子们被困在院里，失去了学校和外部世界的广阔天地，芳华苑成了他们唯一的乐园，也成了所有情绪和摩擦被放大的容器。

　　不能随意出门，团体活动变成了在小区空旷处跳房子、丢沙包，或者聚在某家客厅里打扑克、下象棋。每天下午，大院中心的空地上总会聚集一群孩子，叽叽喳喳的声音暂时驱散了疫情带来的压抑。

　　丢沙包是最受欢迎的游戏。韩沐阳总是当“投手”，他力气大，扔得又准又狠，沙包在他手里像长了眼睛，专找跑得最慢的人砸。赵冰则是“躲包”的高手，他身形灵活，总能在沙包飞来的瞬间轻巧地躲开，有时还能伸手接住沙包，帮队友“续命”。唐琪和樊小慧也加入进来，唐琪跑得飞快，韩沐阳的沙包好几次都擦着她的衣角飞过，气得他直跺脚。沈逸辰通常只是站在一旁看着，偶尔苏晴会来，两人就并肩靠在老槐树上，看着院子里追逐打闹的身影，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苏晴会给沈逸辰讲她从画册里看到的故事，沈逸辰则会和她分享课本里学到的新知识，阳光透过槐树叶的缝隙洒在他们身上，温暖而安静。

　　到了晚上，天气凉快些，大家就会凑到某个人家打牌。韩沐阳家是常客，因为他爸妈那段时间经常要加班，家里比较自由。他们玩的是最简单的“升级”，四个人分成两组，韩沐阳总是拉着赵冰一组，沈逸辰则常常和樊小智搭档。韩沐阳打牌全凭感觉，出牌又快又猛，经常凭着一股冲劲就能赢牌，但也常常因为鲁莽而输得一塌糊涂。沈逸辰则完全相反，他出牌前会仔细琢磨，算着对方手里的牌，每一步都走得稳扎稳打。樊小智心思缜密，和沈逸辰配合得十分默契，两人常常能把韩沐阳和赵冰打得落花流水。

　　有时输急了，韩沐阳就会拍着桌子嚷嚷：“你们这是耍赖！出牌太慢了！”
　　沈逸辰只是平静地看着他：“打牌要讲策略，不是光靠力气。”
　　“什么策略！就是磨叽！”韩沐阳撇撇嘴，虽然嘴上不服气，但下一局还是会忍不住偷偷看沈逸辰怎么出牌。

　　除了打牌，下象棋也是他们常玩的项目。樊小智是象棋高手，大院里的孩子几乎没人能赢过他。韩沐阳也爱下，但总是输，每次输了就抓着头发喊：“再来一局！我就不信赢不了你！”樊小智总是好脾气地陪他下，偶尔还会指点他一两步。沈逸辰对象棋兴趣不大，更多的时候是坐在旁边看，看着棋盘上的楚河汉界，听着棋子落盘的清脆声响，心里很平静。

　　也就是在这段特殊时期，一些细微的裂痕开始悄然显现。

　　有一次，几人又聚在韩沐阳家玩新买的游戏机，是一款需要高度专注和策略的双人对战游戏。沈逸辰和韩沐阳搭档，对阵赵冰和樊小智。游戏开始前，韩沐阳拍着胸脯说：“放心，有我在，咱们肯定赢！”沈逸辰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心里却有些担心。

　　游戏开始后，韩沐阳果然如往常一样，操纵着角色猛打猛冲，很快就杀到了对方的阵地前。赵冰和樊小智则配合默契，一边防守一边寻找反击的机会。在一局关键对战中，对方故意露出一个破绽，引诱韩沐阳进攻。沈逸辰一眼就看穿了对方的计谋，立刻说道：“沐阳，别冲动，先退回来防守，他们是在引诱我们。”

　　“退什么退！直接上啊！这么好的机会怎么能放过！”韩沐阳正杀得兴起，完全没听进去沈逸辰的劝告，操纵着角色一头就冲了进去。

　　结果可想而知，他们的角色瞬间就被赵冰和樊小智的角色包围，几下就被打得血量见底，输掉了这一局。

　　游戏结束的提示音响起，韩沐阳愣了一下，随即把游戏手柄往沙发上一摔，脸上露出了不耐烦的神色。沈逸辰放下手柄，眉头微蹙，语气里带着一丝罕见的责备：“都说了让你别冲动，你就是不听。”

　　“听你的？听你的我们就一直躲着挨打吗？”韩沐阳猛地站起来，声音也拔高了，“刚才明明有机会能赢的，就是因为你磨磨唧唧的，才让我们输了！跟你合作真没劲！”

　　客厅里的气氛瞬间凝滞。赵冰挑了挑眉，想说什么，但看了看韩沐阳激动的样子，又把话咽了回去。樊小智推了推眼镜，目光在两人之间转了转，最终也保持了沉默。唐琪本来在旁边看漫画，听到争吵声，抬起头想打个圆场：“好啦好啦，就是一局游戏而已，别生气了，大不了再来一局嘛。”

　　“不来了！”韩沐阳梗着脖子，一脸倔强，“跟他玩一点意思都没有，总是畏首畏尾的！”他说完，转过头不再看沈逸辰，而是拿起旁边的篮球，对赵冰说：“赵冰，走，我们去楼下打球！”

　　赵冰看了看沈逸辰，又看了看韩沐阳，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跟着韩沐阳走了。樊小智也站起身，对沈逸辰说：“那我也先回去了，明天再玩。”

　　客厅里只剩下沈逸辰和唐琪。沈逸辰坐在沙发上，脸色平静，但眼神有些发冷。他不是生气输了游戏，而是生气韩沐阳这种完全听不进劝告、还把责任推给别人的态度。他习惯了规划和谨慎，无法理解韩沐阳这种不计后果的冲动。唐琪走到他身边，小声说：“你别往心里去，韩沐阳就是这个脾气，过一会儿就好了。”

　　沈逸辰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拿起自己的书包，转身离开了韩沐阳家。

　　那是他们之间第一次因为观念不同而产生如此明显的龃龉。虽然后来在唐琪的调解下，两人在大院里碰到时会点头打招呼，但关系明显疏远了。韩沐阳觉得自己没错，是沈逸辰太“怂”，所以不再主动找沈逸辰一起玩，更多的时候是和赵冰泡在篮球场上，或者和其他朋友去打游戏。沈逸辰对此也没有主动挽回，他本身就不是热络的性子，既然话不投机，也就懒得再去解释。他更加沉迷于书本和那个能与他在同一频率安静交流的苏晴，放学后常常和苏晴一起在槐树下学习，直到天色渐暗才各自回家。

　　疫情带来的封闭期终于过去，生活重回正轨。学校复课，小区门口的警戒线被拆除，空气中的消毒水味也渐渐消散，大人们脸上的笑容多了起来，孩子们也重新回到了熟悉的校园。沈逸辰升入初二，学业更加繁重，每天有做不完的作业和背不完的课文，但他依旧保持着从容不迫的节奏，成绩始终稳居年级前列。

　　某个秋高气爽的午后，放学铃声响起，沈逸辰收拾好书包走出教室，看到苏晴正站在教学楼楼下的老槐树下等他。阳光透过槐树叶的缝隙洒在她身上，像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

　　“今天怎么这么早？”沈逸辰走过去，笑着问。
　　“今天作业不多，想早点回来复习。”苏晴晃了晃手里的书本，“你呢？要不要一起去槐树下学习？”
　　“好啊。”沈逸辰点点头。

　　两人并肩走回芳华苑，来到那棵熟悉的老槐树下，坐在石桌旁。苏晴拿出一本《欧洲建筑史》，看得十分专注，时不时还会拿出笔在笔记本上画几笔。沈逸辰注意到她包着书皮的课本一角微微磨损了，里面那本《希腊神话故事》的暗绿色封面隐约可见。他想起自己上周在书店看到的一本《星空科普图册》，里面有许多瑰丽的星云和星系图片，印刷精美，他当时就觉得，苏晴应该会喜欢。他还想起苏晴之前偶尔提起过，她一直想要一套更好的素描铅笔，说现在用的那套颜色不够饱满。

　　风吹过，槐树叶沙沙作响，如同少年心中悄然涌动的心事。那些共同度过的安静午后，那些共享的阅读时光，那些关于神话、星空和画笔的短暂交流，都在心底沉淀下模糊而温暖的印记。他记得苏晴说过喜欢梵高的画，因为觉得他的色彩充满了生命力；记得苏晴在看到课本里关于古希腊的介绍时，眼里闪烁着好奇的光芒；记得苏晴画的素描里，有一幅是老槐树的特写，笔触细腻，充满了温情。

　　或许，一份恰到好处的礼物，可以成为这些印记最温柔的注脚。沈逸辰看着对面女孩低垂的睫毛，在阳光下投下浅浅的阴影，心里某个角落变得异常柔软。他轻轻摩挲着书包里那本还没拆封的《星空科普图册》，开始酝酿一个微小而郑重的决定。他想在苏晴生日那天，把这本图册和一套崭新的素描铅笔送给她，不知道她会不会喜欢？这个念头一冒出来，沈逸辰的心跳就莫名地快了几拍，他赶紧低下头，假装看书，掩饰住脸上的微红。

　　苏晴似乎察觉到了他的异样，抬起头问：“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没、没有。”沈逸辰赶紧摇摇头，“就是在想一道数学题。”
　　苏晴笑了笑，没有再追问，重新低下头看起了书。

　　槐树下的阳光渐渐西斜，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沈逸辰看着苏晴专注的侧脸，心里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把这份礼物准备好，给她一个惊喜。而他和韩沐阳之间的那道裂痕，似乎也随着时间的推移，变得越来越清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