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聿云其暮：星不散》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1、第1章 沙坑之交

　　一九九六年的夏天，空气里弥漫着槐花将落未落的甜香，和阳光炙烤泥土后蒸腾起的、独属于童年的燥热气息。
　　六岁的沈逸辰紧紧攥着父亲沈建平两根粗糙的手指，怯生生地踏进了这片陌生的军区大院。大院比他想象中还要大，红砖楼房一排排矗立着，像沉默的巨人。楼下空地上，有几个孩子追着一个褪色的皮球疯跑，叫喊声能穿透整个午后。他不自觉地往父亲身后缩了缩，另一只空着的手，无意识地抠着身上那件崭新海魂衫的衣角——这衣服也是新的，硌得他有些不自在。
　　他是随父亲来拜访一位老战友的。大人们在高高的楼层里叙旧，烟雾缭绕，谈论着他听不懂的话题。他被那烟雾和陌生的热情压得喘不过气，终于被父亲摸了摸头，温和地嘱咐：“小辰，自己下楼去玩会儿，别跑远。”
　　他得了特赦般溜出来，却不知该往哪里去。那些追跑打闹的孩子自成一体，热闹是他们的。他像一只误入领地的小兽，沿着墙根的阴影，小心翼翼地挪动。直到转过一个屋角，看见那片被阳光晒得金灿灿的沙坑。
　　沙坑不大，边缘砌着红砖，里面是细腻的黄沙。这里安静，只有风吹过旁边老槐树叶子发出的沙沙声。沈逸辰的眼睛亮了一下，这里让他感到安全。他蹲在沙坑边，犹豫了一会儿，才伸出小手，轻轻拨弄着微凉的沙粒。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噔噔噔”地跑过来，带起一阵风，打破了这里的宁静。
　　那是个看起来和他差不多大的男孩，剃着短短的平头，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额头上挂着一层亮晶晶的汗珠。他穿着一件洗得有些发白的蓝色背心，眼睛又黑又亮，像两颗被水浸过的黑葡萄，里面没有丝毫怯懦，只有纯粹的好奇和扑面而来的活力。
　　“嘿！你是谁？我怎么没见过你？”男孩嗓门清亮，像夏天敲在铁皮上的冰雹。
　　沈逸辰被这突如其来的热情吓了一跳，又往后缩了缩，没吭声。
　　男孩也不在意，一屁股坐在沙坑里，抓起一把沙子，任由它们从指缝间溜走。“我叫韩沐阳！沐浴阳光的沐阳！我住那栋楼，三楼！”他自顾自地介绍着，还用沾满沙子的手指了指不远处的一栋楼。
　　“我……我叫沈逸辰。”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
　　“沈逸辰？”韩沐阳歪着头重复了一遍，然后咧嘴笑了，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你的名字真好听！像书里的人。你来干嘛的？”
　　“跟我爸爸……来做客。”
　　“哦！”韩沐阳恍然大悟，随即热情地发出邀请，“那我们一起玩吧！你玩过‘建城堡’吗？”
　　沈逸辰摇了摇头。他很少有机会和同龄的孩子这样玩。
　　“我教你！”韩沐阳立刻来了精神，他手脚并用地在沙坑里刨起来，“要先挖地基，挖得深深的，城堡才不会倒！你看，像我这样！”
　　他示范着，小手用力地挖掘，动作麻利，充满了一种原始的、属于男孩的破坏与创造欲。沈逸辰看着他，被他那股纯粹的快乐感染了，也试探着伸出手，学着他的样子，在旁边挖了一个小坑。
　　沙子细腻的触感从指尖传来，带着阳光的余温。一开始的拘谨，在共同的“劳动”中慢慢消融。
　　“光挖坑不行，”韩沐阳像个经验丰富的工程师，指挥道，“我们得垒墙！要用水，沙子湿了才粘得住！”
　　他说完，不等沈逸辰反应，又“噔噔噔”跑开，不一会儿，不知从哪里找来一个掉了漆的搪瓷缸子，里面盛满了清水。
　　“来，你慢慢倒水，我来和泥！”韩沐阳分配任务，语气不容置疑。
　　沈逸辰顺从地接过缸子，小心翼翼地往韩沐阳堆起的沙堆上浇水。韩沐阳则用手飞快地搅拌着，让干沙变成湿润的沙泥。两人配合得出乎意料的默契。
　　“我们要建一个世界上最坚固的城堡！”韩沐阳一边用力拍打着沙墙，一边宣布他的宏伟蓝图，“比北京的城墙还坚固！大炮都轰不倒！”
　　沈逸辰被他的豪言壮语逗得微微弯起了嘴角。他看着韩沐阳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红的小脸，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里，仿佛真的有一座巍峨的城堡正在拔地而起。这是他从未有过的体验，一种共同为一个目标努力的、新奇而快乐的感觉。
　　城堡的雏形渐渐显现。有韩沐阳主导建造的、看似粗犷却结构扎实的主楼，也有沈逸辰精心修饰的、带着精致纹路（用树枝划出来的）的围墙。沈逸辰发现，这个叫韩沐阳的男孩，虽然看起来莽撞，手却巧得很，而且很有想法。
　　“这里要开一个窗户，能看到外面的敌人！”韩沐阳用手抠出一个方洞。
　　“那……这里是不是应该有个护城河？”沈逸辰小声提议，用树枝在城堡外围画了一条线。
　　“对！太对了！护城河！”韩沐阳眼睛一亮，兴奋地拍了一下大腿，“你真有想法！我们这就挖！”
　　两个孩子趴在地上，头碰着头，专注地拓展他们的“护城河”。汗水顺着额角流下来，混着沙粒粘在脸上，他们也顾不上擦。世界仿佛缩小成了这一方沙坑，只剩下他们和他们的城堡。
　　就在护城河即将合拢的时候，韩沐阳不小心手肘一带，碰塌了城堡的一个角。
　　“哎呀！”他叫了一声，脸上满是懊恼。
　　沈逸辰也“啊”了一下，看着那坍塌的一角，有些心疼。
　　短暂的沮丧后，韩沐阳吸了吸鼻子，满不在乎地说：“没事！塌了再建！打仗的时候城堡也会坏的，修好了更坚固！”他那股天生的乐观像小太阳一样，瞬间驱散了小小的阴霾。
　　沈逸辰看着他，心里某个地方被轻轻触动了一下。在他有限的经验里，弄坏了东西通常会换来责备或沮丧，但像这样毫不犹豫、立刻着手修复的态度，他还是第一次见到。
　　他们一起把坍塌的部分重新垒好，韩沐阳还特意多拍打了几下，以示坚固。
　　大功告成之时，两个小家伙都成了小花脸，手上、胳膊上、衣服上全是沙土。但他们看着眼前这座虽然歪歪扭扭，却倾注了他们所有心血和想象的“世界上最坚固的城堡”，不约而同地笑了，一种巨大的成就感和亲密感在彼此间流淌。
　　“看，这是我们的城堡！”韩沐阳自豪地宣布，仿佛在巡视自己的王国。
　　阳光透过槐树的枝叶，在他们身上和沙坑里投下斑驳晃动的光点。玩得累了，他们并排坐在沙坑边缘，背靠着粗糙的红砖墙，小腿在空中一晃一晃。
　　一阵短暂的沉默后，韩沐阳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从背心的小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郑重地递到沈逸辰面前。
　　那是一个小小的、绿色的塑料玩具士兵，颜色已经有些磨损，但依旧能看出士兵扛着枪、昂首挺胸的英勇姿态。
　　“这个送给你。”韩沐阳说，表情很认真，“他是我的先锋官，打仗最厉害了！现在，让他来守卫我们的城堡！”
　　沈逸辰愣住了。他看着那个小小的士兵，又看看韩沐阳真诚的眼睛。他从未收到过这样的礼物，一种被认可、被接纳的暖流涌上心头。他小心翼翼地接过，冰凉的塑料触感此刻却觉得无比珍贵。
　　“谢谢……”他小声说，紧紧地把士兵攥在手心。
　　然后，他也想起了什么，从自己的裤子口袋里，摸索出一个小小的、木雕的小马。那是他早上出门时，随手塞进口袋里的。
　　“这个……送给你。”他学着韩沐阳的样子，把木雕小马递过去。木马雕工稚拙，但线条流畅，看得出被摩挲得很光滑。
　　韩沐阳惊喜地接过来，翻来覆去地看，爱不释手。“真好看！它跑得一定很快！以后它就是我的传令兵了！”
　　他拿着木马，在膝盖上做出奔跑的姿势，嘴里发出“驾驾”的声音。
　　沈逸辰看着他开心的样子，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来，露出浅浅的酒窝。他低头看着手心那个绿色的士兵，觉得它仿佛真的活了过来，在为他守护着这片刚刚建立的、小小的友谊疆土。
　　“沐阳！小兔崽子！又滚一身泥！回来吃饭了！”一个洪亮的女人声音从三楼窗户传出来。
　　韩沐阳“噌”地站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沙土，对沈逸辰说：“我妈叫我了！我得回去了！”
　　沈逸辰心里蓦地一空，涌起一股强烈的不舍。
　　韩沐阳朝他挥挥手，露出标志性的虎牙笑：“我明天还在这儿！你还来不来？”
　　“来！”这一次，沈逸辰回答得没有丝毫犹豫，声音也响亮了许多。
　　“说定了！”韩沐阳笑着，像一阵风似的跑远了，跑了几步，又回头喊道，“别忘了我们的城堡！”
　　沈逸辰用力地点了点头，一直看着他蓝色的背心身影消失在楼道口。
　　院子里重新安静下来，只剩下他和那座沙土城堡。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金色的余晖洒在城堡上，为它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晕。手里的塑料士兵硌着他的掌心，提醒他刚才发生的一切不是梦。
　　父亲沈建平和一位身材魁梧、面容和善的叔叔一起走下楼来。父亲看到他独自坐在沙坑边，满身沙土，先是愣了一下，随即看到他脸上尚未完全褪去的、轻松愉快的笑容，眼神柔和了下来。
　　“小辰，这是你韩叔叔。”父亲介绍道。
　　“韩叔叔好。”沈逸辰乖巧地叫人。
　　韩叔叔哈哈一笑，声若洪钟：“好好！这就是小辰吧？听你爸夸你半天了。跟我们沐阳玩上了？那皮猴子没欺负你吧？”
　　沈逸辰赶紧摇头：“没有。我们一起……建城堡。”
　　“哦？建城堡好哇！”韩叔叔显得很高兴，又对沈建平说，“你看，孩子们这不就玩到一块儿去了？”
　　沈建平也笑了笑，低头问儿子：“玩得开心吗？”
　　沈逸辰抬起头，眼睛在夕阳下闪着光，他再次用力地点了点头，轻轻地“嗯”了一声。这是他今天，说得最肯定的一句话。
　　告别韩叔叔，沈逸辰被父亲牵着往大院外走。他一步三回头，看着那片沙坑和那座小小的城堡，直到它们被围墙挡住，再也看不见。
　　回家的路上，他没有像来时那样沉默，而是破天荒地主动跟父亲说了一句：“爸爸，韩沐阳……他送了我一个士兵。”
　　沈建平有些意外地看了儿子一眼，看到他眼中闪烁的、罕见的光彩，心中微微一动，摸了摸他的头：“是吗？那你要好好收着。”
　　“嗯！”沈逸辰再次握紧了手心那个小小的、坚硬的礼物。
　　车窗外的风景飞速后退，夏日的风带着温热的气息吹在脸上。沈逸辰并不知道“明天”会不会真的再来，也不知道“世界上最坚固的城堡”明天是否还会在原地。但他知道，在这个燥热又普通的夏日午后，在那片金灿灿的沙坑里，他遇见了一个像太阳一样明亮、温暖的男孩，他的名字，叫韩沐阳。
　　而那个绿色的塑料士兵，正静静地躺在他的口袋里，像一个沉默的誓言，守护着一段友谊的开端。童年的轨迹，就在这个下午，被悄然改写了一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