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的一切》八云九影

3、下

　　偌大的庄园里，竟然只有一个行动迟缓的机器人。
　　司机大姐将行李放在门廊，而后挥手笑别。
　　看着出租车远离后，我才转过身来，面对此行的命运结果。
　　指尖扫过戒面，光景随之转变，投射在门上的阴影摇摆不定，最终定格在了暮色夕阳之中。
　　那双手，小心翼翼地握在尚且还算光鲜的雕花门把上，很是心中纠结了一番后才渐渐用力。
　　有人，早就在门后等待。他从阴影中走出，那张脸在阳光里透着股说不出的光彩。
　　门，锁着。但戒指里有开门的指令，只是我还有些紧张，不知打开这扇门后会看到的是谁？
　　犹豫间，光阴流转，他们携手而出，就停在门侧，眺望着外面的风光，也不知是否在畅想着未来的幸福生活。
　　用力打开门，眼前所见却是与外面恍如隔世的富丽堂皇，而且整洁光鲜，丝毫也不像是疏于打理的模样。
　　“进来吧，孩子。”
　　走进屋内，脚步的回声与感觉，绝对不是在虚拟场景里。
　　“来吧，孩子，行李我会处理。”
　　左右打量，依旧是只闻其声不见其人，那声音是男性，可能是母亲的朋友，或是更为亲密的人，但也有可能是某种智能管家。
　　等我回过神来时，就见个长方形的薄片轻飘飘停在了门口，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小机器人正将旅行箱搬运上去。
　　“真想抱抱你啊。”声音比起之前感觉近了许多。
　　戒指微微震动，彩色粒子随即自眼前显现而出。他的样貌飘忽不定，时而苍老，时而年轻，却都透着一丝熟悉的感觉。
　　“抱歉，孩子，也不知该用怎样的形象跟你相见才好。”
　　“爸爸。”我曾经梦到过许多次与他相见，却没想到会在母亲安排的旅程中与他相会。
　　“饿了吧，让爸爸为你准备一顿可口的本地菜。”
　　跟着他来到餐厅，一众料理机器随即动了起来。
　　“来，坐这边，告诉爸爸这些年你都是怎么过的。”父亲的虚影坐在餐桌旁，拍拍旁边的座椅，“抱歉，我跟你妈妈有约定，不能去找你，但你要知道，爸爸对你的爱，永远都不会改变。”
　　“你……”看着父亲如今的模样，莫名悲伤涌上心头。
　　“啊，爸爸忘了跟你说，这是爸爸的数字人格。”
　　“数字人格？”在科幻故事里我倒是有见过，可真有这种可能吗？
　　“别担心，你只有我这么一个父亲。哈哈哈哈……”
　　似乎是终于发觉这个笑话很无趣，他尴尬收起笑容，开始向我讲述与母亲相识相爱的过程。
　　尽管已经知道了故事的结尾，可我仍旧是听得入了神。
　　听完一餐，起身散步。
　　在熟悉房子的过程中，我也明白了他此时的状况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的父亲，不愧为科技狂人，每次做出的选择，都是让世人难以理解，就算是我这个女儿在过去多年之后听说，同样觉得难以接受，甚至心中渐生的排斥感也愈发强烈。
　　要不是有母亲的身影时常出现在左右，我真是一点也不想继续听他夸夸其谈下去。为了他所谓的纯粹，将所有财产都转变成了数字资产，让母亲心灰意冷而去，就算是这样他竟然还没吸取教训，更是抛弃了身体，成为了他梦寐以求的数字人。
　　当然，父亲多年来所积攒下来的数字资产也并非都是虚无缥缈的，这房子里，就有着许许多多以时空交错为主题的扩展，不仅可以根据需要变换装潢陈设的风格，还能直通千万里之外，在全球许多著名的唯一数字建筑中通行无阻。
　　在这样虚实融合的世界里，一天的时间就仿佛是过去了十天半月之久，两天过去自己就仿佛是老了好几岁，真要是如父亲这样生活，的确是有着常人难以体会的奇妙人生。可他所失去的，也同样是常人难以接受的，毕竟固步自封在虚幻的世界里，是梦想，也是噩梦。
　　看着母亲出现在这里的次数变多，渐渐就能发现其中的区别。原本我认为她面容的变化不过是因为情绪所致，可用心分辨之后却发现那完全就是两个时期的母亲，虽然相距仅有数年，她身上的气质却已经有了明显的变化。
　　生我之后，她就仅仅是个倔强的女人。
　　旧地重游时，她在想的是他还是我？是事业还是爱情？是追忆还是割舍呢？
　　父亲的数字人格似乎并没有关于母亲最后一次拜访的记忆，那部分虚拟场景完全是来自于戒指的记录。
　　“我妈，在哪里？”
　　“等你去看过演唱会后，我会告诉你的。这也是，生日礼物的一部分。”虚拟的父亲凭空抽出张电子门票来，“记住，演唱会结束之后就立刻回来，别在外面逗留，更别跟帅气的坏小子约会。”
　　“知道啦。”突然被父亲如此关爱，让我觉得很是变扭，虽然心里暖暖的，可又不知该如何回应。
　　迷茫而来，迷惑而去，乘坐车库里的老式轿车离开庄园，改造后的自动驾驶系统工作正常，但路面欠佳的状况还是让我很难将集中精神思考究竟会是怎样的一场的音乐会，只好胡乱猜想她此时正在何处忙碌，还有什么无聊又无趣的计划。
　　胡思乱想与好奇，很快就被紧张感所取代，好在路旁的景致还算新鲜，足以让我在研究戒指的记录方法时，欣赏下大自然的杰作，以更加虚无的感慨和赞叹来填补路程所需的时间。
　　顺利抵达目的地，我站在门口，完全没有想到，竟然还有如此老旧的地方在营业，真像是走进了电影中的时代。
　　不大的小剧场，却有着夸张的三层观众席。
　　坐在二楼前排，我左顾右盼，心咚咚跳个不停，不知她会否出现。
　　几近满员，灯光转暗，暖场舞者独自走上舞台。
　　看得出，这套服装是出自她手，那种故意破坏整体性的别扭搭配，让人乍看时会立刻心生厌恶，但若是穿在身上随着肢体的连番动作飘扬起来，却又成了一抹难以忽视的灵光。
　　歌声悠悠，舞步款款，带着面具的歌者嗓音略感熟悉，听过还是没有听过？就在思索间，舞者已换了服装，陪在她身旁，一同来到舞台中间。
　　词义简单，情感真挚，再加上讨喜的技巧。思绪飘摇，隐约间，仿佛就见有人立于山巅放声歌唱，高亢扭转，宛如晴空见阴云，又如路转峰回云开见霓虹。
　　一曲完毕，掌声雷动，可见她并非寻常新人。
　　每当歌声起，戒指就会有所回应，陌生的场景接连变换，展现出许许多多她唱歌的场景。有的在山野间，有的在路旁，有的在酒吧，有的在海边，有的在高楼大厦的顶上。
　　两个身影，隐约间合二为一，可声音听起来似乎又有所不同。好奇，希望，惊喜，疑惑，随着歌声和故事，她一路走来的足迹逐渐展现在舞台之上，随着歌词，随着情绪，随着舞者的停与动，随着这座剧院从线稿到落成。
　　伴奏越来越少，自由发挥的哼唱越来越多，那首一枚硬币两顿饭结束后，雷鸣般的掌声再次响起。
　　就在众人心满意足准备离开时，已经回到幕后的她却又哼唱起来，那是首再普通不过的摇篮曲，却让我仿佛感觉又回到了她的怀抱，被温柔的歌声与节奏缓慢的掌声所包围。
　　我冲上舞台，掀开帷幕，她却并不在那里。
　　我冲进后台，拉开一扇扇门，看到的却都是陌生的面孔和机器。她不在这里，这是场虚拟演唱会。
　　我冲下高台，暴风雨如约而至，面对着陌生的城市，面对着空寂的虚空，左右为难，只有在雨中默默哭泣。
　　回到庄园，未见异常，打开门的却是那台此前在外的机器人。
　　“妈，没来吗？”
　　机器人的拥抱，他的声音，“跟我来吧，答应过你的事……”
　　他拉着我的手，在虚拟与真实之中，走过环廊，走进花房，在尽头的彩色玻璃穹顶下，是她的墓碑。
　　“我们的身体，都有某种先天性的问题。”
　　“我不明白。”
　　“很抱歉，对你说谎。很抱歉，你的到来是个意外。很抱歉，在她临死前我才知道你的存在。很抱歉，我对死亡的恐惧让我早早就抛弃了生活，如果我知道你的存在，我是绝对不会放弃□□，哪怕它注定将会腐烂。”
　　“什么时候？”
　　“三年前。”
　　“三年？我不明白，她……”
　　“你想说，她每年都会准时送给你礼物，每天都在紧锣密鼓的工作，时不时还会上个新闻？”
　　“是啊！”我捂着嘴巴，蹲在她的墓碑前，“难道，都是假的？”
　　“那些当然并非虚假。她用最后的时光，超越以往的……近乎不眠不休的工作，才换来谎言得以延续。”
　　“就算是这样，她也……她就不想……”
　　“我爱你母亲，只是无法给她想要的生活。她也爱我，所以，她决定在自己无力继续坚持的时候来到这里，永远不在离开我。我们都爱你，都想为你寻找到更好的未来，竭尽所能。”
　　“可，你们都不在了。”
　　如果，我们一家人曾经相亲相爱的生活在一起，我现在肯定不是哭得稀里哗啦就是放肆诅咒，可我却感觉全无力气，曾经的怨恨，曾经的渴求，一切的一切，生命和生活，仿佛都在这一瞬间，没了。
　　摘下戒指，留在她和他身边，无论其中所有是让人羡慕的财富还是未来人生的开端，统统都留给不需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