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记忆》八云九影

2、下

　　惊雷炸响，一夜暴雨，次日的湖畔多了摊泥色。
　　车间里你已经开始训练，订单的数量又有增加，却依旧没有新的熟练工进来。
　　间休时，工友们在谈论伟大的工程。各种消息被拼凑起来，让人不觉热血沸腾，仿佛那些计划很快就能完成。
　　你仍在继续着自己的磨练，废品的数量未见明显的减少，完成度却已经明显有了进步。
　　咖啡支持着工友们完成午后的工作，等到间歇时大家没再舞蹈，而是散聚在工作台旁，继续着对壮丽未来前景的梦想。
　　你在活动身体，那些动作让人联想起古老的武术，却又有些不大一样的感觉。
　　拘谨。
　　你的身体动作并未打开，但却留出所需的时间，让动作在意识中继续完成。
　　这是种放松的方法吗？
　　老人们只是偶尔瞥向你那边，却没人谈论，可见这一幕他们已经见过多次。
　　忍耐？
　　究竟是什么让你选择抗拒接受新科技带来的便利，追上大家的进度，延长自己的工作生涯。
　　你在克制着什么，是渴望如工友们那般高效工作的愿望吗？
　　“茶。”
　　你看着玻璃杯中抖动着的液面，也在看着破碎又重聚的脸。
　　“谢谢。”
　　你手中的茶水，抖动的更加厉害，让你的脸散碎难辨。
　　“不客气！”
　　简单的对话，却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回到工作台旁，拿起齿轮，看着加工图纸，恍然明白，是交错而过的眼神。
　　效率计的波线趋势开始转变，金属飞速摩擦的声音立刻开始。
　　按摩带来的作用越来越小，但记件总量并未减少。
　　随着天气的转凉，工友们开始谈论起新手套带来的帮助。
　　“听说七号手套能随着腕部转动次数的增加而逐渐升温。”
　　“听说九号手套有按摩功能，超高频震动，能够在加工零件的间隙缓解疲劳。”
　　“很快会有更先进也更便宜的手套，我姐夫就是手套厂的，他说新系列产品很快就会出厂。”
　　“新产品只会更贵。”
　　“九号最适合咱们，能从早上干到夜班结束。”
　　已经在使用手套的工友们没多说什么，现有的手套大家已经非常熟悉，它们难以带来让人心痒痒的购物欲望，难以让人期待一件辅助用品就能大幅度提高工作效率。
　　你对于这类讨论似乎没兴趣，尽管手套带来的帮助肯定能帮你加快进度，当工友们开始类似的讨论时，你脸上总挂着淡淡的笑，让人怀疑，让人不快，将身边的工友们温柔推开。
　　如果一个人拒绝新技术，会被嘲笑为跟不上时代，如果一个人拒绝交流技术，会被认为是缺乏上进心。你不在乎别人的看法，不在乎自己的生活后人一步，不在乎成为时代的弃儿，甚至不在乎老无所依。
　　你很聪明，没人否认。
　　你很傻，没人否认。
　　你很能干，没人否认。
　　你很怪，没人否认。
　　你会追上来，没人否认。
　　每天的下午茶成为近距离看你的机会，每次的三句话中你总是在说相同的两个字，每杯茶你喝的都很慢，慢到能从缓慢下降的分界线上看到你对时间的理解。
　　没人怀疑你能追上来，总有一天你能掌握好加工异形齿轮的诀窍，甚至比所有人都干得更好。可正因此，工友们才难以接受。
　　保持着拥有天赋却不用于生产，就是浪费行为观点的人已经没多少。但没人会喜欢你这样的人，天天在训练，几乎看不出进展，却在未来的某一天，突然站在工作台前，同所有人一样的开始工作。
　　又是周日，又在公园，依旧有艺术和美食。
　　抱着满壶亲手泡的茶，游走在人群之间，寻找你的身影。
　　所有人都知道你会来，可谁都说没见到，究竟你在那里？
　　阳光与云朵跳着舞蹈，光影之间满是骤然乍现的光刺，让人睁不开眼，只想看着近在眼前的事物。
　　茶在冷，心在飘，装进眼帘时却已经近在咫尺。
　　你的草帽很大，遮住看笑话的太阳。
　　你的眼睛很亮，映着波光粼粼的湖水和被粼粼波光包围着的我。
　　你的气息很慢，慢到让人几近忘记了呼吸的必要。
　　“坐吧。”
　　你转身洗手，从竹篮中取出茶杯，放在阳光下的石台上。
　　璀璨生辉的釉色，加上淡淡的茶汤，竟然有种让人陶醉的美。
　　看着那杯茶，听着周围的声音，感受着你的目光，时间就此凝固。
　　阳光的灼热带来晶莹的汗珠，它就挂在发梢，随风摆动。
　　温和的风带来别致的茶香，舒爽的心情，随之起伏。
　　“累了吧。”
　　洗手的声音再次传来，拦在你之前的时飞扬的面孔，熟悉又陌生。
　　“这是我吗？”蠢问题。
　　“是你，也不是你。”怪回答。
　　一起喝着茶，欣赏你的作品，心底无数问题翻来覆去。
　　“为什么，你要拒绝复制肌肉记忆呢？”最后的最后，还是这个问题，趁着夜色的遮掩，脱口而出。
　　“我，从没拒绝过。”
　　“可是……”
　　“为什么我一直都没有去复制生产异形齿轮的身体记忆？”
　　这难道不是明显的问题吗？
　　“身体记忆不是万能的，我们掌握一种新技能，往往就意味着要丧失另一种或多种技能。”
　　“明白，肌肉记忆的唯一性。”
　　“有些习惯，是我不想忘记的。”
　　“重新再复制回来不就好了？”
　　“没机会了。”
　　茶杯空了，你却没留意到，依旧送到口边，依旧贴着唇缓缓抬高，依旧在杯倾后表现出畅快的神情。
　　清凉的风是最恰当的背景伴奏，在你心里又上演着怎样的表演？
　　“上次，也是你？”想起上次见到的泥塑，问题脱口而出。
　　“什么？”
　　“上次，也是在这边，塑像。”心脏在激烈跳动，就连嘴唇都随之颤动。
　　“哦……”
　　你明白，你却不愿吐露心声，你知道，你却犹豫是否该袒露心声。
　　守在你的作品前，直到黑暗让那张面孔难以辨识，你才与她道别。
　　繁华的小巷里隐藏着各种各样的美食，你却从中径直穿过，没有丝毫留恋。
　　“前面有家面馆，那里有碗面在等着你。”
　　你走着，你沉默，你的话却在别人心里翻腾。
　　“有家面馆。”
　　恍然说出店名，惊诧看你开门，坦然坐在店中，看你肉面熬卤。
　　精练的动作毫无多余，却在挑起面时不小心流露出女性特有的小习惯。
　　这是属于别人的身体记忆，属于另一个人的手艺传承，是你的母亲或家中长辈，还是你心中的那个她？
　　两碗面，一碗卤。
　　两个人，一餐饭。
　　时间留在你身上的，不仅只有你自己的记忆。
　　“我明白了。”
　　“什么？”
　　你看向面和卤的样子真是傻傻的，这么好吃还要担心吗？
　　“你为什么不愿意复制新的肌肉记忆。”
　　“哦。”
　　你的眼神在碗间来回跳跃，却不敢抬高看过来吗？
　　“你打算一辈子都不放弃吗？”
　　“什么？”
　　你的目光停下了，在自己的手上。
　　“身体记忆，她的记忆。”
　　“你想多了，我是怕过于频繁的复制会损害神经系统。”
　　一勺，两勺，三勺。
　　等你意识到碗中已经没有面时，才尴尬起身。
　　“还要添些面吗？”
　　“要。”
　　你的手在犹豫，你在后悔不该问吗？
　　碗随着你而去，仰望着你下面的手法。
　　它可曾认识她，也曾仰望着她如此娴熟利落的动作。
　　你想保留的，就是这些看似没什么用却于你无比珍视的细节吧。
　　两碗面随你回来，一多，一少。
　　“这家面店是她的？”
　　浇卤时，捉住你的手，这是必须要得到答案的问题。
　　“是从她母亲那里继承下来的，但味道是她的。”
　　你终于不再回避，终于……
　　“怎么……？”
　　你的手是如何脱开的？
　　没有感觉到对抗的力量，温柔的就像是场刚刚结束的舞蹈，残存的温度，澎湃的心，灼热的呼吸和不吐不快的话。
　　面和卤汁被搅在一起，那魔术般的手法也是属于她的吗？
　　你帮我添上半勺卤，淋在边缘。
　　“给我吧。”
　　你不懂吗？
　　你懂的，你有动过无数次念头，不是吗？
　　“这样的美食，却只能有一位客人享用，不可惜吗？”握住你的手，“她的技艺，我帮你传承。她的味道，我帮你守护。”我们的手纠缠在一起，“不是只有你才懂得指尖的游戏。你的才能，应当用在更重要的事情上，你的传说，应当继续，创造新的身体记忆，引领工业发展的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