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记忆》八云九影

1、上

　　每天在清晨散步，都能看到你对着湖面练习。
　　每当看到熟悉的手势，我就不自觉随着动作起来，以比你更快的速度完成。
　　每次我都会在你转身前离开，踩着你正在学习的舞步，走向工厂的食堂。
　　早餐时间是食堂最为拥挤嘈杂的时间，也正因此，总是选择坐在角落处，边吃边做着某种单调动作的你，也就格外让人不喜。
　　相信有许多人都有着相同的疑问，在半小时就能掌握绝大部分技能的时代，你却浪费宝贵的时间在肌肉记忆上，究竟是为了什么？
　　为了解开这疑问，相信也有着许多人想要接近你，却没见你身边有常伴的工友。
　　分分合合虽然已经是如今社会的常态，可在工作期间大家总是会三五相聚，讨论工艺和技巧的优化，探寻更为先进的思路，复制更为高效的身体记忆，推动手工业继续向人类的极限发展。而你，却总是孤孤单单，一个人躲在光影的交界处，缓慢打磨着不协调的肢体，填补骤然开裂的用工接口。
　　你总是会选择急需新人的工作，或许是被迫的吧。
　　没人喜欢跟你一起工作吗？
　　又或是只有那些极度缺人的工作，才会容忍熟练度总是不合格的你吧。
　　吃过早餐，你又会去往哪里呢？
　　淡蓝色的工作服，表明你今天还会去齿轮车间。
　　掌握新的肌肉记忆需要很长时间，想要将其淡忘更是难以想象。
　　在你反复练习的时候，我已经掌握了相关的身体记忆，那些齿轮将会在我的手中闪亮变形，成为某个机体中的部件，在遥远的星球或深海之中转动。
　　就算是才刚刚掌握，只要能看懂图纸，就能轻易做出合格的产品，而你却要在练习材料上不断磨练紧凑的动作衔接。
　　换上淡蓝色工作服，走进齿轮车间，就能看到站在橙红色训练机旁的你。
　　机器人搬运着原料和加工好的齿轮零件，车间里充满金属切削时的尖锐噪音，比起塑形车间可要吵了许多，难怪需要隔音耳罩。
　　选了个方便观察你的机位，开始按照图纸加工简单的零件，这是为新手设计的导引流程，让人能逐渐进入状态，减少不必要的材料损耗。
　　异形齿轮的需求量大幅增加，多半是和位于火星的工程有关。这个月已经有三批熟练技能人才被送上太空，他们将为火星带去急需的身体记忆，提高火星工厂的生产效率，或许还会增加产品类型。但在他们抵达火星之前，相关的零部件还需要地球来生产。听说那边的环境很差，对于零件精度要求比深海作业机器人还要高，这项工作的产能缺口需要至少两年的时间来填补。
　　你选择了一项能够漫长的工作，好将肌肉训练到能完成合格品的程度，但在那之前你又靠什么为生呢？
　　培训工和临时工的收入差距是巨大的，我甚至怀疑你是否有足够的薪水支付娱乐资源费。
　　第十个标准零件完成，我的任务开始调整，相信到下班时就能追上你的进度。
　　失败的颓丧并没有让你气馁，可这样坚持又有什么意义呢？
　　每次工休时我都会和工友们一起随着音乐舞动，可你却还在为自己根本做不到的事情较劲儿。
　　正正一个上午，你都没能完成一件合格样本，如果我是工长肯定会对你失望透顶，但没多少人愿意来齿轮车间，更没多少人愿意掌握加工异形齿轮所需的技能。
　　午餐时，你又是最后一个来到餐厅的人，好在大家都有着不同的时间规划，没人会因为你占着座位而发牢骚。
　　微微颤抖的手臂，彰显着你的努力和身体的不适应。
　　在大家眼中，你是个傻子，生活在科技无比发达的现代，却拒绝科技带来的便利，从而拖慢整个社会前进的步伐。
　　如果是在十年前，你肯定会不断被小伙子们的拳头问候，在现代他们只会远离你，甚至当面辱骂的兴趣都没有。
　　每次午餐你都会选择四菜一汤的半份菜，从来不多也不少，甚至就连四样菜式的荤素与色彩搭配都是不变的。
　　关于你的留言碎语还有很多，或许有些会在未来成为传说，让后世的人们知道，在存在着与众不同的选择。
　　如果你真的很不想使用别人的身体记忆，为什么不去申请一份原生人证书，那会让你免去不必要的麻烦。
　　用餐过后，工友们相约去按摩。
　　最近有种新按摩手法在厂里流传开，我打算也复刻一下。
　　专门为放松小臂肌肉调整过的手法很温和，毕竟我们的身体也没有那么疲劳，可你就未必了吧。
　　难以精确控制手指进行频繁精确的动作，会带来酸胀不适感，也会导致局部升温而影响动作的精确度。
　　而你却从不和工友们互相帮助，也不喜欢接受机器的服务，却依旧能继续检查下来，直到你的身体开始形成记忆，能够凭借头脑的微意识就完成一连串复杂的动作，而不会让头脑和肌肉感到紧张的时候，才会站在你本该早早就该出现的岗位上，与工友们一同生产复杂的齿轮。
　　可等到那时，工友们或许已经离开转去进行其它工作，将对于异形齿轮的身体记忆交托给新的工友们。那时，或许异形齿轮的生产缺口已经被填补，而你将寻找新的工作，重新开始训练自己的身体适应工作所需的精准度与效率。
　　工友们谈论着最新潮的技巧，抱怨着自己的身体无法同时记忆更多，交流着分配手指的优劣，幻想着回家后的美满生活。相信工友们也同你一样，适度的身体疲劳掩盖不了对于孤独生活的呆板印象，只是大家需要更多时间聚在一起，彼此温暖那颗逐渐冷淡的心。
　　失去掌握新技巧时特有的快乐，或许正是大家失去热忱的原因，而你总是在掌握技巧的过程中，总是充满期待，哪怕每天结束时都会感受到挫败。
　　“来杯咖啡吗？”看着你，咖啡杯里的液面在频频颤动，“这杯，加了奶。”这借口让人脸红，可你的目光足以冷却一切。
　　你接过咖啡，你的眼睛映着张逐渐灿烂起来的脸，你的嘴角挂着纤细的奶沫，你在背后成为一团明亮的火焰。
　　整个下午，你都没抬头看来，专注于自己还难以完美掌控的工作，然后推着满满一车费料回炉。
　　晚餐时的餐厅三三两两坐着需要加班的工友，而你的存在却异常突兀。
　　“继续练下去，手臂肌肉会吃不消的。”，老班长直接抓起你的手就开始按摩，那本是我想要去尝试的帮助，“明天下午去公园吧，某些人很怀念你的手艺。”
　　周日，公园，艺术与美食。
　　没什么比一次意外收获的机会更能填补意外损失所带来的惆怅，与工友们一同快速吃过晚餐，走出厂门，飞奔向最近的秀场，学习新的舞蹈，复制最劲的身体记忆，准备彻夜狂欢，释放身体中积压的疲累，让沉闷的精神振奋起来，迎接新一周繁忙的工作。
　　深夜的街道上，随处可见展示着新舞步的年轻人，可惜歌唱无法通过身体记忆的复制而习得，否则城中必定日夜欢歌。
　　伴随着午时阳光与高亢歌声醒来，站在高处的老鸟将贪睡的小鸟们唤醒，抓紧时间享受自由自在的假期，让身体充满工作所需的精神能量。
　　你在公园吗？
　　你会在那里做什么？
　　好奇心驱使着小鸟展开翅膀。
　　工友们都很喜欢周日，能够陪伴着家人或情人，享受大自然的馈赠。
　　公园的范围很大，足以容纳周围所有居住区的居民，让偏爱清晨的舒爽与午时日光的绚丽的人们满足，至于午后的时光，则属于贪睡的小鸟。
　　工友们会在持续到夜间的参会上尽情享用热量满满都食物，也会谈论些与工作无关的闲话，或是看场交织在层层水幕间的映画，谈论着远方的景色与故事中的人物，为入眠前的无聊时光注入些鲜活，期盼着能在梦中闯进那些陌生的世界。
　　“见到你真高兴……”
　　人们彼此在阳光下展现着快乐的笑脸，这里有太多让人兴高采烈的元素，音乐和艺术能够让人沉静迷思，食物和饮料能够让人放开胸怀。
　　“去那边吗？”
　　将邀约纷纷抛在身后，寻找你需要特别的路线。
　　素描，塑像，人们享受着展现自己局部魅力的机会和新得的技能。尽管对于艺术的表达并不熟悉，但那些留在纸面上的线条，泥块上抹去而成的弧度，都毫无生涩与抖动。
　　本希望能在塑像区看到你，却带着失望的心情离去。
　　传说你曾亲手摧毁无比优美的塑像，再也没人知道被你深深藏在心里的她是怎样的女子。
　　你在用餐吗？
　　你在为大家提供可口的食物吗？
　　餐区遍布公园，想要找到你可真不容易啊。
　　后悔贪睡，后悔昨晚的欢聚，后悔没有早早在公园门口期待你的出现。
　　如随波摆动的水草间无辜的游鱼，恐惧于头顶灼目的烈光，期盼着星夜的降临，才敢脱困而出，畅游在平湖之界，看那与自己同样的你。
　　晚霞的壮丽带来最后的高潮，工友们在霞光下起舞歌唱，将所有食物与饮料一扫而空。
　　画纸和泥塑被纷纷带走，却有个被人遗忘在湖畔。
　　借助尚余的微光，能看出那是个女性的面庞，在层层纱巾的包裹中，她睁着只眼，嘴角略带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