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的盛夏和她》sy竹言

4、第四章 深秋·在世界里寻找你

　　第四章：深秋·在世界里寻找你
　　十年。
　　时间像一条沉默而固执的河流，裹挟着所有的悲伤、尖叫、空白与麻木，平缓地向前流淌，冲刷着记忆的河床，将那些最尖锐的棱角磨圆，却也将某些沉淀物，固化成了心底永不消逝的礁石。
　　十年后的初秋，空气里开始透出凉意，梧桐树叶的边缘染上些许焦黄。城市依旧是那座城市，只是更高的大楼拔地而起，更快的轨道交通穿梭不息。对于大多数人而言，这不过是又一个寻常的季节更迭。
　　市中心一家颇具格调的书店里，正在举行一场新书发布会。巨大的海报悬挂在入口处，海报上是简约的设计：一片朦胧的薄荷叶轮廓，旁边是手写体的书名——《记忆中的盛夏与你》。作者署名：顾星辰。
　　店内开辟出的活动区座无虚席，还有不少读者站着。聚光灯下，顾星辰坐在主持人对面。她不再是十年前那个一头蓬松短发、笑起来露出虎牙、手肘总带着彩笔划痕的女孩。如今的她，长发微卷，松松地挽在脑后，穿着剪裁利落的米白色西装套裙，妆容精致，举止得体。岁月洗去了她外露的跳脱，沉淀为一种安静的、略带疏离的气质。只有偶尔抬眼时，那双依旧清澈的眼眸深处，还残留着一丝未被完全磨灭的、属于过去的灵光。
　　“顾星辰老师，您好。恭喜您的新书《记忆中的盛夏与你》畅销。这本书打动了很多读者，大家都很想知道，是什么促使您写下这个关于盛夏、青春与失去的故事？”主持人微笑着问道。
　　顾星辰握着话筒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有些泛白。但她的声音是平稳的，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属于作家的感性：
　　“谢谢。这本书……其实在我心里酝酿了很多年。它关于一段无法复刻的时光，关于一个……很重要的人。我想，我们每个人的生命里，可能都存在那样一个夏天，那样一个人，他/她或许离开了，但他/她存在过的痕迹，塑造了后来的我们。写这本书，像是一场漫长的告别，也是一种……笨拙的铭记。”
　　她的目光掠过台下安静的读者，似乎看到了很远的地方。那里有炽热的阳光，有喧嚣的蝉鸣，有薄荷的清冽香气，有一个穿着整齐校服、眼神沉静的少女。
　　“有人说时间能治愈一切，”她顿了顿，声音更轻，却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但我想说，真正的爱不需要被治愈，它会被安放。像一颗被妥善收藏的星星，它不再灼热，但它的光，会一直照亮你前行的路。”
　　台下响起一片理解的、低低的叹息声和掌声。
　　有读者提问：“书里的‘林知夏’那样美好，现实中真的有这样的人吗？”
　　顾星辰沉默了几秒，脸上浮现出一种极其复杂的神情，怀念、悲伤、温柔、感激……交织在一起。她轻轻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岁月的重量：
　　“她比我笔下所能描绘的，还要好。她的稳重，她的温柔，她看似冷静的外表下那片深邃的海洋……是我贫瘠的文字无法完全承载的。我很幸运，在最好的年华，遇到过这样一个她。”
　　她的回答坦诚而真挚，没有刻意煽情，却让在场许多人动容。
　　发布会结束后，是签售环节。读者排成长队，拿着新书，一个个走到她面前。顾星辰低头签名，偶尔会应读者的要求，写上一两句简短的寄语。她的字迹不再是当年那种飞扬跳脱的风格，变得沉稳了许多，但细看之下，笔锋间仍能窥见一丝旧日的棱角。
　　一个年轻女孩将书递过来，眼睛红红的，小声说：“星辰姐姐，我看了三遍，哭了好多次。谢谢你写下这个故事，让我觉得……有些东西，永远不会真正消失。”
　　顾星辰抬起头，看着女孩青春的脸庞，仿佛看到了十年前的自己。她温和地笑了笑，在扉页上认真地写下：“愿你的盛夏，明亮且漫长。” 然后，在签名旁边，她习惯性地画了一个极小的、抽象的星星图案。
　　这是她这些年养成的习惯，一个无人知晓的、秘密的纪念。
　　忙碌的行程告一段落，顾星辰谢绝了出版社的庆功宴，独自一人开车，漫无目的地在城市里穿行。车窗外的霓虹流光溢彩，勾勒出都市夜晚的繁华与冷漠。车载音响低声播放着德彪西的《月光》，那朦胧的音符，像一层薄纱，将车内的空间与外面的世界隔开。
　　十年了。
　　这十年，她按部就班地考上大学，选择了中文系。她不再是那个害怕公式、在物理题前抓耳挠腮的顾星辰。她变得用功，变得沉稳，像当年的知夏一样，清晰地规划着自己的未来。只是她的未来里，没有了那个想要同行的人。
　　她开始写作。起初是在博客上，写一些零碎的、不成篇的句子，关于云，关于风，关于记忆中的光和影。后来，渐渐有人看，有杂志约稿，她出了第一本散文集，然后是小说。她真的成了作家，用知夏希望她延续的方式，记录着这个世界。
　　她活成了林知夏的稳重与顾星辰的有趣的结合体。她的文字里，既有天马行空的想象，又有一种克制而深沉的底色。评论家说她的作品“在轻盈的诗意下，潜藏着对生命与失去的深刻洞察”。只有她自己知道，那所谓的“洞察”，是用什么换来的。
　　车子不知不觉，驶向了城东，驶向了那条十年未曾踏足的路——通往母校的路。
　　周围的景物既熟悉又陌生。一些老店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新的连锁品牌；街道拓宽了，绿化也更好了。但当那座略显老旧的、红砖砌成的校门出现在视野里时，顾星辰的心还是猛地一缩，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
　　她将车停在远处，步行靠近。晚自习还没结束，教学楼灯火通明，隐约能听到读书声。校门口挂着新的横幅，庆祝今年的高考成绩。十年，送走了一届又一届的学生，这里依旧青春涌动，只是物是人非。
　　她没有进去，只是隔着栅栏，静静地看着。目光越过操场，望向深处那栋在夜色中只剩下一个模糊轮廓的旧艺术楼。她们的“秘密星球”。
　　就在这时，手机震动起来。是出版社的编辑，同时也是她多年的好友。
　　“星辰，签售累坏了吧？明天还有个电台访谈，资料我发你邮箱了。”
　　“嗯，好，谢谢。”顾星辰应着，目光依旧没有离开那栋旧楼。
　　电话那头的编辑听出了她声音里的异样，小心翼翼地问：“你……在哪儿呢？声音不太对。”
　　顾星辰沉默了一下，轻声说：“在学校门口。”
　　编辑立刻明白了。这十年来，顾星辰从未主动提起要回母校，也从未在任何采访中具体提及故事发生的学校名字。
　　“你……没事吧？”编辑的声音充满了担忧。
　　“没事，”顾星辰深吸了一口气，“只是看看。对了，李编，帮我查一下，母校的旧艺术楼，还在吗？是不是要拆了？”
　　她记得几年前似乎听到过一点风声。
　　编辑很快回复：“我帮你问问……哦，问了，确实在学校的远期规划里，据说可能明年就要拆掉建新的体育馆了。你怎么知道？”
　　“猜的。”顾星辰挂了电话，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一种强烈的冲动涌上心头——她要去看看，必须去。
　　第二天下午，顾星辰推掉了一个非必要的应酬，再次来到学校。这一次，她联系了一位还在学校任教的、当年还算熟悉的老师，以优秀校友的身份，登记进入了校园。
　　走在熟悉的林荫道上，秋天的阳光透过开始稀疏的叶片洒下来，光影斑驳。身边跑过穿着校服的少男少女，欢声笑语，充满了生机。顾星辰穿着米色的风衣，走在其中，像一个来自另一个时空的、安静的旁观者。没有人知道，这个看起来成熟优雅的女士，内心正经历着怎样一场海啸。
　　她谢绝了老师的陪同，独自走向那座废弃的旧艺术楼。楼似乎比记忆中更破败了些，红砖颜色黯淡，爬满了更多的藤蔓，那扇熟悉的侧门歪斜着，挂着一把生锈的锁。
　　顾星辰站在楼下，仰头望着三楼那扇巨大的、蒙着厚厚灰尘的窗户。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每一下都带着闷痛。十年了，她终于又站在了这里。鼓起所有的勇气，她从包里拿出事先准备好的工具——那是她根据记忆中对这种老式锁的模糊印象，特意找来的。一番小心翼翼的尝试后，“咔哒”一声轻响，锁开了。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陈旧的气息扑面而来，依旧是灰尘、旧木头和淡淡颜料松节油的味道，只是更浓重，更沉寂。楼梯踩上去，发出的呻吟声更大了，在空荡的楼里回荡，显得格外瘆人。
　　一步一步，走上三楼。脚步如同灌了铅。
　　终于，她停在了那扇深褐色的、挂着“美术器材室（旧）”牌子的木门前。门板上，当年她亲手挂上的、画着宇航员和星星的“盛夏星球”招牌早已不见踪影，只留下一点曾经粘贴过的模糊痕迹。
　　她的手抬起，悬在门前，微微颤抖着。呼吸变得急促。推开这扇门，就像推开尘封的往事棺盖，她不知道里面是化为朽木的枯骨，还是……别的什么。
　　最终，她用力一推。
　　“吱呀——”
　　门轴发出漫长而嘶哑的呻吟，仿佛一个沉睡已久的灵魂被惊扰。
　　光线争先恐后地涌入，照亮了门内的一片区域。依旧是那个空旷的房间，布满划痕的深色木地板，堆放在角落的、蒙着更厚灰尘的画架和石膏像。那扇巨大的落地窗依旧在，只是灰尘积得更厚，几乎不透光，让整个空间显得异常昏暗。
　　一切似乎都和十年前她们最后一次离开时一样，只是更旧，更死寂。时间在这里仿佛停止了流动，又像是在加速腐朽。
　　顾星辰缓缓走进去，每一步都踩在厚厚的灰尘上，留下清晰的脚印。她环视着这个承载了她所有青春与爱恋、欢笑与泪水的地方。墙面上，当年星辰贴上去的画作早已脱落殆尽，只留下一些泛黄的胶痕，像褪色的刺青。
　　她走到房间中央，那里曾经是她们铺着坐垫、分享音乐和心事的地方。如今空空如也。
　　巨大的悲伤和空虚感像潮水般涌来，几乎要将她淹没。她蹲下身，用手捂住脸，肩膀微微耸动。十年了，她以为她已经足够坚强，可以平静地面对这一切。但直到重回故地，她才明白，有些伤口，从未真正愈合，它们只是结了一层薄薄的痂，轻易就能被撕开，露出底下依旧鲜红的血肉。
　　就在这里，知夏曾耐心地教她物理题。
　　就在这里，她们分享同一副耳机，听《月光》。
　　就在这里，知夏吻了她，对她说“你也是我的心甘情愿”。
　　也就在这里，她们拉钩约定，要考同一所大学，去同一座城市……
　　所有的誓言，所有的未来，都戛然而止在那个盛夏的骤雨里。
　　泪水无声地滑落，滴落在积尘的地板上，形成一个小小的、深色的圆点。
　　就在这时，她的目光，无意间扫向了窗台。
　　动作瞬间停滞。
　　呼吸，再一次被夺走。
　　窗台上，那盆薄荷……还在。
　　不是枯萎的残枝，不是空荡荡的盆。而是……一盆苍翠的、生机勃勃的薄荷！叶片绿得发亮，在从肮脏玻璃透进来的、有限的光线下，舒展着，甚至能看到新发的嫩芽！
　　十年！整整十年！在这栋废弃的、无人照管的楼里，在这间灰尘遍布的房间里，这盆薄荷，竟然还活着！而且，长势良好！
　　顾星辰几乎是踉跄着扑到窗边，不敢置信地看着那盆植物。她伸出手，指尖颤抖地触碰那冰凉的、熟悉的叶片。清冽的香气，一如既往，瞬间唤醒了她所有被封存的感官记忆。是知夏的味道，是那个夏天的味道。
　　这怎么可能？
　　她环顾四周，确认这栋楼确实荒废已久。那这盆薄荷……
　　“是……是你吗？知夏……”她喃喃自语，声音哽咽。是幻觉吗？还是……某种超越自然的力量，在守护着这片最后的念想？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和一个苍老的声音：
　　“咦？有人啊？”
　　顾星辰猛地回头。门口站着一个穿着蓝色工作服、头发花白的老校工，手里拿着手电筒，正惊讶地看着她。
　　“你是……”老校工眯起眼睛打量她。
　　顾星辰慌忙擦去脸上的泪痕，尽量让自己显得平静：“您好，我是……以前的毕业生，回来看看。”
　　老校工恍然，走了进来，目光也落在了窗台那盆薄荷上，脸上露出了然的神情：“哦……是来看这个的啊。”
　　顾星辰的心提了起来：“老伯伯，这盆薄荷……是您照顾的吗？”
　　老校工摇了摇头，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些感慨：“不是我。是以前的一个女学生。”
　　顾星辰的瞳孔猛地一缩。
　　老校工继续说道：“好多年前的事儿咯。那女娃娃，每年夏天，差不多都是最热的那几天，都会回来一趟。也不进教室，就直接来这儿，给这盆草浇浇水，除除草，有时候就站在窗边看一会儿，安安静静的。问她，她就说是以前落在这儿的，有感情了，舍不得。”
　　每年夏天……都来……
　　顾星辰的心脏狂跳起来，一个几乎不敢想象的猜测浮上心头。她颤抖着声音问：“您……您还记得她长什么样子吗？或者……她叫什么名字？”
　　老校工努力回忆着，摇了摇头：“名字不记得了。样子嘛……挺清秀的一个女娃娃，头发到肩膀，看着挺文静，不爱说话，但眼神……嗯，有点沉，像装着好多心事。对了，她好像……总是穿着别的学校的校服，不是咱们学校的。”
　　头发齐肩，文静，眼神沉静……别的学校的校服……
　　每一个特征，都像一把钥匙，精准地插入顾星辰记忆的锁孔！
　　是……是她认识的那个“林知夏”吗？不，不可能！知夏已经……可是，如果不是知夏，谁会年复一年地来这里，照顾一盆早已被主人遗忘的薄荷？谁会对这个废弃的地方有如此深的执念？
　　一个荒谬的、带着一丝微弱到几乎不可能的希望火苗，在她心底燃起。难道……难道当年……
　　她不敢再想下去。
　　“她……她去年来了吗？今年呢？”顾星辰急切地追问，声音都在发颤。
　　老校工想了想：“去年好像来了。今年夏天……对，也来了，大概七月底八月初的时候吧？对，就是那时候。”
　　七月底八月初……正是当年事发的时间前后！
　　顾星辰呆立在原地，大脑一片混乱。巨大的震惊、难以置信的猜测、以及一丝不敢触碰的希望，交织在一起，让她几乎无法思考。
　　“谢谢您！谢谢您告诉我这些！”她匆匆向老校工道谢，甚至来不及多问细节，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旧艺术楼。
　　她需要冷静，需要理清头绪。
　　开车回到市区，她把自己关在公寓里。夕阳的余晖透过落地窗，将房间染成温暖的橙色，但她却感觉浑身冰冷。
　　她拿出那个保存完好的、当年从知夏手里接过的薄荷手帕，又拿出手机，翻拍下那页从湖边抢救回来、沾着尘土的诗页。然后，她开始疯狂地在网络上搜索。搜索十年前那场事故的后续报道，搜索“林知夏”这个名字可能留下的任何蛛丝马迹。
　　当年的新闻报道很简单，只提到了某中学毕业生旅行途中发生意外，一名林姓女生重伤送医。后续便再无消息。知夏的父母在处理完后续事宜后，仿佛就从这个城市消失了，没有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难道……知夏没有死？只是重伤？被父母转去了其他城市的医院治疗？所以那个老校工看到的，真的是长大后的知夏？她每年回来，是为了祭奠她们的过去？还是……她也和她一样，在寻找着什么？
　　这个念头一旦产生，就像野草般疯狂滋长。
　　可是，如果知夏还活着，为什么十年来了无音讯？为什么不去找她？是留下了严重的后遗症？是失去了记忆？还是……在怨恨她？怨恨她当年因为一本笔记本，间接导致了那场灾难？
　　无数的疑问和猜测，像一团乱麻，缠绕在顾星辰的心头。希望与恐惧交织，让她坐立难安。
　　她走到书桌前，摊开稿纸——她至今保留着手写初稿的习惯。笔尖落在纸上，却久久无法移动。她原本计划下一本书是一个关于远方的故事，但此刻，所有的构思都被打乱了。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下来，城市华灯初上。
　　顾星辰抬起头，望着玻璃上倒映出的、自己模糊的身影，以及身后那片璀璨的、陌生的灯火。
　　十年了，她以为她是在独自一人，背负着记忆前行。她以为她的书写，是对过去的埋葬和安放。直到今天，直到看到那盆奇迹般存活的薄荷，听到那个关于“另一个知夏”的叙述，她才恍然惊觉——也许，记忆从未真正被安放；也许，寻找，才刚刚开始。
　　她不是在时间里凝固的墓碑，她是一个被往事塑造、却依然在呼吸、在寻找的人。无论那个每年夏天出现的女孩是不是林知夏，无论希望有多么渺茫，她都不能再这样被动地等待和怀念下去。
　　她拿起笔，在空白的稿纸最上方，用力地写下了新的书名——
　　《寻找林知夏》。
　　这不是终结。
　　这是一个新的开始。
　　深秋的晚风从微开的窗缝吹入，带着凉意，也带来了某种……属于远方的、未知的气息。
　　顾星辰知道，她的下一段旅程，即将启程。无论终点在哪里，她都要去找到答案。为了那盆十年不死的薄荷，为了那个可能存在于世界某个角落的、沉默的她，也为了……彻底安放那个，记忆中的盛夏与自己…
　　（全文完）

作者有话说

　　完结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