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解天元录》金徽玉轸

10、客店纠纷

　　天青欲雨，林子中渐渐起了些潮湿的雾气，在沂蒙山下的一条小路上，一男一女并排行着，少女一身黑衣，披着一个带着兜帽的黑色披风，手中持一把雪白的剑，玉莲挂坠随着步伐微微晃动。身边看上去比她要小上两岁的少年，长发高高束起，身穿一袭青白色长袍。

　　自从两人下山，已经有一年有余了。世独真人出关后，看不见两个徒弟，只有夏尤清留下的辞语，轻叹一声，便随着他们去了。

　　林子间，鸟兽飞过，泛着潮气的树叶发出不是很清脆的响声。夏尤清抬眼看了看越来越沉的天色，道：“要下雨了，我们快些行吧，前面有客栈，可以歇歇脚。”

　　“师姐，你来过这吗？”贺封年道。

　　“从前云游四海，途中曾经过这里。”

　　贺封年道：“我也是。”

　　“你一个人？”夏尤清听他所言，倒有些惊讶，看他年纪不大，没有灵力若游历四方，除了车马便是徒步，倒是罕见。

　　贺封年道：“是啊。”他语气轻松，似乎将这事说的理所当然。

　　二人没行几里，远远地便看见酒家上方飘扬着的旗帜，写着狂放潇洒的“客栈”两字。二人心中略喜，遂加快了步伐。

　　夏尤清与贺封年刚推门进去，雨便骤然下了起来。大厅中已经坐了几桌客人，屋里因交谈吐出的热气和酒气显得有些湿热。既然外面下了如此大的雨，两人便决定就此在客栈里歇上一日。

　　夏尤清找了张空桌子，摘下身上的披风，将见雪放在桌上。二人点了一盘临沂炒鸡，配几页锅饼，又要了两壶青梅酿。用餐途中，两人便察觉旁边一桌客人争执着，从一开始的心平气和到了面红耳赤，隐隐有大干一场的架势。

　　夏尤清和贺封年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低下头，继续吃着饭。他们可都没有多管闲事的心思。

　　可常言道，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一个彪形络腮胡大汉横眉一树，呵道：“倾月盟那贱人！杀我手足，偷我秘法，等老子再见到她，一定将她千刀万剐，方解我心头之恨。”怒目一瞪，布满茧子的厚掌往木制桌子上重重一拍，桌子顷刻裂成两半，可见其内力深厚以及怒气之重。

　　桌子碎片飞向一旁，原先在上面的各个碗具也朝四面八方飞去，落在地上霹雳啪啦碎了一片。周围一些有眼力见的食客见这一场景，不动声色地躲开这一是非之地，有些房客甚至饭都没吃完就匆匆上了楼。

　　夏尤清心里厌恶至极，秀美紧皱，刚压下心中的火气，便又听那大汉没完没了地又开始吵吵嚷嚷。夏尤清从桌上的筷筒中抽了一根筷子，头也不回地掷过去。

　　一个筷子深深插入门框声音传来，紧接着，周围便是一阵倒吸凉气的声音，屋里安静了。

　　众人看向那个纤细的背影，还是个姑娘，这么不怕死？敢在这个当口上出风头。

　　大汉还没从刚刚的惊险中缓过来，从他脖子前划过去的那根筷子着实让他吓了一哆嗦，若偏一点，依着这力度，他恐怕得血溅当场。

　　“小兔崽子！你干什么？！”他朝着依旧安然不懂坐在那的背影吼道，火气因着对方的态度更盛了三分。

　　“没点实力就闭上嘴吧，整天喊打喊杀的，上辈子的功德都被你败完了。”夏尤清没开口，身旁的贺封年反唇讥讽道。

　　本来这少女不理睬他本就让这个大汉够恼火的了，另一个更小的还敢嘲讽他，犹如火上浇油般。今日这么多同行在场，他若不出了这口恶气，以后还怎么在这江湖上混！

　　想罢，便用八成的力一掌朝那仍坐着的少女拍去，掌风从身后传来，夏尤清此刻也没办法不躲了，拿了桌上的见雪就起身躲开，伸出见雪用剑鞘卸了几分他的灵力。

　　此刻众人才见着少女的模样，心下不约而同地为之惋惜起来，莫非今日真要红颜薄命了？

　　那大汉见着夏尤清的脸先是一愣，视线移到她那双略带了些薄凉的眼睛上，瞬间犹如浑身被雷击一般，随后双眼猩红地似要喷出火来。方才他就觉得这女的背影怎么如此熟悉。

　　这不是倾月盟的那个贱人吗？！竟然还有胆子出现在他面前！

　　夏尤清显然不明白面前这人究竟把她当成了谁，只是隐隐察觉到这人的情绪与方才不同，不是那种被人冒犯想要收拾一顿的怒火，更像是有深仇大恨一般。

　　大汉骂到：“你这个小贱人，竟然还敢来招惹我！别以为那日你戴了个面罩，今日我便认不出你来了！”

　　听他如此粗俗地骂人，贺封年厌恶地皱着眉，环视一圈这间屋子，偷偷用灵力将指尖划出一道口子。

　　血珠并没落在地上，如小米粒一般大小的血珠悬浮在空中，朝着那大汉身后移去。

　　钻入那人的耳中，那人觉出耳中一瞬瘙痒，以为是什么小飞虫飞了进去，抬手用手指扣了两下，便朝夏尤清动手。

　　他今天非得将这贱人打得跪地求饶，交出秘法。一拳一掌都下了死手，不断地调动着体内的灵力。

　　夏尤清不懂他方才说的什么，想起最开始这人说的话，总归又和倾月盟有关系。没完没了了。不管怎样，夏尤清只能提剑去挡。
　　“师姐，用消耗他灵力的打法！”贺封年的声音从耳边响起。

　　虽不知为何，却还是换了一种攻击与抵挡方式。

　　那大汉见这人意在消耗他的灵力，立马大声对同伴道：“你们几个蠢货还愣着干什么！一起上啊！”

　　同伴愣了一下，随后便也将两人围起来。夏尤清不仅要顾着面前疯子般的彪形大汉，还要顾着身后的突袭，甚至还要分散朝着他师弟的一些攻击。

　　纵使夏尤清实力本就不俗，可双拳难敌四手，还是渐渐地有些力不从心了。

　　这时候，另一张桌子上坐着一男一女见了这一以多欺少的场面，女子年岁与夏尤清看上去相仿，身穿一浅青色衣衫，眉眼清秀，打眼看去，竟有些眼熟，男的着一黑色锦绣长袍，面无表情，给人一种阴冷渗人的感觉，脖颈旁侧有似黑蛇的印记。

　　少女看不下去了，拿了剑起身，语气温和中带了些怒意，道：“这么多人，欺负两个年轻人！”

　　男子从衣袖中伸出他那双苍白又冰凉的手，拉住了少女的衣袖。

　　“吾安，不要多管闲事。”声音冰冷，语气中暗含些威胁与命令之意。

　　少女看着男子冷漠的表情，心底有些发凉，攥紧了手中的剑，看向此刻被围困的那名少女，似乎是在犹豫，究竟是听面前的人的命令，还是出手帮助那人。

　　青衣少女看向夏尤清紧皱了眉的苍白面孔，竟在那双眼中看出几分狠毒的意味。少女心头一颤，不知为何，她竟又一次违背了面前的人的命令。

　　反正也不差这一次了，她心道。

　　然后她慢慢挣开了男子拽着他的手，道：“抱歉，盟主。”

　　男子显然看出了吾安的反应，看向自己落空的手，微眯了眼，脸色更阴沉了几分，整个人处于一种低气压中。

　　利剑瞬间出鞘，“当——”一声，两剑相撞的声音从夏尤清身后传来，余光中她瞥见那把剑挡住了方才要刺向她背后的一把剑。一瞬间分心后，夏尤清便知这少女是来帮自己的。

　　几番打斗后，夏尤清便觉面前这人灵力减弱，近乎是在一瞬间，那大汉神色一顿，手中没了动作，身体挺直，板板正正地倒在了地上。
　　死了。

　　那人面色发黑，全然没有了先前那一气愤得面色通红的样子，双耳中缓缓流出黑色的血液。这一转变，令在场的所有人都大为惊愕。大汉的同伴也停下了手，这些人本就与夏尤清没什么过节，方才迫不得已，才与面前本就两个年龄不大少年动起手来。

　　如今这大汉死了，有并非有多深的交情，便也没什么为之复仇的想法，都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态，拎了几个桌子上剩下的就便走了，留下一片狼藉。

　　夏尤清见地上的那人的确没了呼吸，心中纳闷，方才她并没有下死手，况且，耳中又怎会流出黑血？神色暗了暗，想起贺丰方才对她说的话，默不作声。

　　夏尤清起身，走到吾安面前，笑道：“方才多谢姑娘相助。”

　　吾安见着面前少女清丽的面容，一时恍了神，道：“本就他们动手在先，我自然不能见姑娘身处险境却袖手旁观。”

　　嘴上说着，吾安心中倒有些愧疚，那大汉在桌上说的话她听见了，她倒没想到，竟然有漏网之鱼，只是这人将面前这位姑娘认成了她，这才给这位姑娘带来杀身之祸，她怎么可能袖手旁观。这话不便说出来，便也只能承了这姑娘的谢意。

　　吾安道：“这位姑娘，日后有缘再见。”

　　说罢，转身朝向同行的男人走去，便听身后传来唤声，“等等！”吾安还未回过头，手腕便被轻轻捉住了，一股淡淡的栀子香扑面而来。

　　夏尤清将一小瓶灵药塞入她掌中，冰凉的瓶身伴着手指的温热传入手中，引得吾安微微颤栗，不敢动半分。

　　“你受伤了。”悦耳的声音响起，将吾安的意识微微拽回来。吾安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胳膊不知什么时候被划了道口子，鲜血汩汩流着，痛意此时才被后知后觉地发现。

　　“多谢。”吾安开口，脸上带了些笑意。

　　“姑娘叫什么名字？”夏尤清柳叶似的双眼微弯，问道。

　　“吾安。”

　　听见这回答，夏尤清怔住了。吾安，吾安，晚。恍惚间，她又回到八年前的那个狭窄的地牢，当时她也这样问过，也有个声音回答她。

　　“你叫我晚晚就好。”

　　晚晚......

　　良久，夏尤清这才意识到自己失了态，笑着朝吾安道：“很好听。”

　　“多谢。我还不知道姑娘你叫什么？”吾安问道，她头一回别人的名字，本就萍水相逢，日后能不能再相见也不知道，只是此刻，她竟也有些想要这位姑娘的名字了。

　　“夏尤清。”同样是在那一天，也有人问她的名字，但她的回答与此刻完全不一样。

　　互道过姓名后，两人便分开了。

　　吾安右手拿着剑，走在男子旁边，落后半步。从她方才出手相助后，倒现在，旁边的人就没说过一句话。吾安虽知平日里这人话就不多，可她好歹跟他从小一起长大，又在倾月盟做事这么多年，她清楚地知道她这盟主生气了。

　　如果只是她多管了闲事，依他的脾气，不该生这般气，定是还有别的事。

　　吾安拿不准，便也没再开口，猜来猜去，猜不准也只是火上浇油罢了，倒不如等他气消了再问也不迟。

　　走了没多久，男子便停下了脚步，似乎过了很久，男子才缓缓开口道：“吾安，她看上去可不像你想象的那么单纯。”声音依旧冰冷。

　　吾安这才恍然明白过来他刚刚是在为什么而生气，他是气她仅与见了一面的人交了朋友？可两人不过是互换了姓名，也算不上交朋友吧。

　　她道：“式微，一个人的真心，是无法从第一眼就看出来的。”

　　“哼，真心？”式微冷笑一声，似乎对她的回答不置可否，“罢了，你日后便知道了。回倾月盟吧。”

　　吾安回了倾月盟后，式微派人给她送了许多灵药，对外宣称，倾月盟的二把手在出任务时受了重伤。吾安看着在桌上堆成了小山的瓶瓶罐罐，无奈地笑了笑，便又派人送了回去。她这点伤，根本用不上这么好的药，还不如给盟里其他有需要的人。

　　白日被闹得一片狼藉的客栈，还是夏尤清出了银子赔给店家。店家见夏尤清这人出手阔绰，便也没在多计较什么，反而一个劲地感谢夏尤清，并且安排了两间上好客房。毕竟之前他的店被砸时，可没人这样如此有自觉地赔银子，这些仙人大多都是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夏尤清坐在自己客房的凳子上，手中摩挲着剑鞘上刻纹，白日里那大汉的尸体是他处理的，果不其然，在他的左肩出发现了华峰会的刺青，而华峰会的核心成员在一月前早被杀尽，剩下的一些人溃不成军，根本没有能挑起大梁的人，便各自另寻他处。华峰会也因此解散，在江湖上自此没了姓名。

　　这事是谁干的，没有风声。听那人说，若是倾月盟杀的人，没有消息便也是正常的。既如此，那这人为何一口咬定是倾月盟做的？他们做事可不会给人留下把柄，怎会有活口知晓是他们做的。而且这大汉死前还认为是她杀的人，这更奇怪了。

　　犯了疯病吧！

　　夏尤清冷笑一声，一个荒诞的念头从她脑中冒出来，随后又被自己扔在脑后。

　　想到这儿，她又想起了贺丰让她用消耗灵力的打法，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夏尤清站起身来，推开自己的房门，走到旁边贺封年的房间门前。两人的屋子是相邻的，贺封年的屋里还有昏黄的灯光从门缝中透出来，看起来还没有睡。

　　夏尤清抬手敲响了房门，没一会，门便被打开了，贺封年平日束起的头发此时披散了下来，外袍仅仅披在身上，里面整整齐齐地穿着里衣。看见来人，贺封年顿时愣住了，喊了声“师姐。”

　　夏尤清道：“今日的事，我有些想问你。”

　　贺封年一听，心道，终于还是来了。他早知今日他的师姐会因那人暴毙的事情来询问自己。他立马侧过身子，让夏尤清进来。

　　“师姐，你先坐。”贺封年边说，边提起茶壶给夏尤清倒了杯茶，茶水的热气腾腾上升，挡住了贺封年的面孔。

　　夏尤清微眯双眼，她似乎真的一点也不了解她这师弟。无论是身世，来历，性格还是……

　　她开口：“他的死，是不是你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