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梦 ...
-
“别人怎么说,干我什么事。”程宝珠挑眉,顺手将一粒冰葡萄丢进口中,清凉的汁水在齿间迸开,“不过是些以讹传讹的谣言,等长安城出现新的热闹,他们便也不会再关注了。”
其实这半个月闭门不出,并非因为那些无稽流言。
真正困扰她的,是那些该死的、一次又一次相同的梦。
自那日起,她夜夜都会梦见庭院中那棵繁盛的白玉兰,而裴砚总是站在那棵树下,穿着一身青色常服,没有平日里冷若冰霜的模样。眉梢眼角都含着温润的笑意,目光灼灼地看着她,那眼神缠绵得让她心惊。最要命的是,他总会伸出手轻声唤她“宝珠”,待她走近时,便用那种低沉而暧昧的语气说道:“那日唐突了郡主,裴某愿负荆请罪,三书六礼,八抬大轿,迎你过门。”
每梦到此处,她总会在那种混合着害羞、慌乱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悸动中惊醒,醒来时心跳如擂鼓,脸颊烫得能煎鸡蛋。
真是活见鬼了!
她程宝珠横行长安十五年,什么时候为个男人如此心烦意乱过?更何况还是她最讨厌的聪明读书人。
那马车里的意外,她本已强行压下,告诫自己不过是他中毒失控下的荒唐事,做不得数。可这梦境却偏要一遍遍提醒她那时的细节——他滚烫的呼吸,他紧扣她手腕的力道,他唇上那异常柔软的触感,还有他最后那双混杂着痛苦与情欲的眼……
“啊啊啊——不想了!”她烦躁地抓过一个软枕捂住脸,在榻上滚了半圈。
“宝珠。”正在此时,景国公程青松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几分关切。
程宝珠从枕头堆里抬起头,理了理微乱的鬓发:“爹爹。”
程青松迈步进来,见程宝珠一反常态不穿那些华丽的裙子,只穿着家常的黄白间色裙,虽未施粉黛,但气色却也不算太差,心下稍安。他在她对面坐下,斟酌着开口:“宝珠啊,这许久不出门,可是为外头那些风言风语烦心?不必理会,过些时日自然就淡了。”
“爹爹放心,女儿没那么小心眼。”程宝珠摆摆手,随即眼珠一转,状似无意地问道,“爹爹,那日您去裴府……裴少卿他,到底与您说了些什么啊?”
程青松并未多想,立刻说道:“他只说是自己当日身体突发不适,晕厥过去,与你无关。还让我转告你,莫要因此事挂怀。”
“就……就这些?”程宝珠追问,一颗心莫名悬起,“他没再说点别的?比如……比如当时具体是怎么回事?”
程青松摇头,肯定道:“没有。裴少卿很是通情达理,只说是自身之过,还反过来叫我多宽慰你。”
“哦……”程宝珠应了一声,垂下眼睫,指尖无意识地抠着软榻上的海绣着玉兰花样的小枕。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失望,像细小的藤蔓,悄悄缠绕上心头。
他……对那件事只字未提。是觉得难以启齿,还是根本觉得不值一提,抑或是……他当时神智昏沉,压根不记得了?
程青松见程宝珠还是闷闷不乐的样子,以为她自责自己推到裴砚的事,便想说些什么安慰一下。不过,程青松武将出身,略微能识得些字,所以父女两一样都是不会说漂亮话的。
他想了想凑近陈宝珠,低声道:“女儿啊,依爹看,这裴少卿三缄其口,多半是有什么难言之隐。这读书人不比咱们武将,身子弱,所以我看他多半就是你说的读书读多了,累的。你那日不过就是恰好撞上他发病了,所以无需多想。”
程宝珠听见自家老爹的推测,惊得眼睛都睁大了一圈。
她没想到,自己随口乱说的一句话,父亲不仅信了,还深信不疑。
程青松见程宝珠呆愣的样子,又宽慰了她几句,才起身离去。
送走父亲,程宝珠心里那股烦闷非但没消散,反而更甚。她踱步到书架前,想找本话本子分散心神,随手抽出一本近日新得的《风月记》。翻开几页,正看到男女主角在月下互诉衷肠,继而……花瓣纷飞中,两人身影渐渐靠近,文字虽含蓄,却将那情意绵绵的意境却描绘得十足。
“啪!”
程宝珠猛地合上书册,脸颊“轰”地一下烧了起来。书页间那暧昧的描述,与她记忆中那炙热、霸道的吻不知不觉的重合起来。
“看不下了!”她将书丢回架子,在屋里来回踱了几步,终于下定决心,“杨梅,更衣,我们出门!”这都半个月了,再闷在屋里,她怕是要先疯了。
“郡主,您真要出去?外头……”杨梅有些担忧。
“怕什么?本郡主还能被几句闲话困死不成?”程宝珠哼了一声,“不过……低调些。找辆不起眼的小车,再给我拿个帷帽来。”
半个时辰后,一辆毫无装饰的青绸马车停在了三合楼侧门。程宝珠头戴一顶垂着薄薄青纱的斗笠,身着寻常的湖蓝色襦裙,悄无声息地上了二楼,要了个临街的雅间。
今日的三合楼热闹非凡,大堂里座无虚席,连二楼廊道都站了不少人。说书先生是个精神矍铄的老者,正口沫横飞地讲着长安城里发生的新事情。
“……话说那日白马寺庙会,人山人海!咱们长安城那位鼎鼎大名的景国公郡主,乘着华盖宝马香车,那叫一个声势浩大!”说书先生醒木一拍,语调夸张,“行至街口,竟为一位卖糖化的老汉挡住了道,郡主当即勃然大怒,命家丁驱赶那卖糖画的白发老翁!可怜那老翁七八十岁年纪,被推搡在地,糖画也碎了一地,哭嚎不止啊!”
程宝珠在雅间内听得此言,一口茶水险些喷出,竟敢如此颠倒黑白!
讹人的成了受害者,受害的反成了施暴者。
楼下说书先生全然未觉,越发唾沫横飞:“说时迟,那时快!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但见一人从中走出!此人身形挺拔,面容俊朗,正是咱们大理寺的裴砚裴青天!裴大人扶起老翁,不卑不亢,直面郡主车驾,直言劝谏,请郡主宽厚待人!”
堂下听众一片唏嘘赞叹,有人低呼:“裴大人真乃君子也!”
说书先生见效果不错,更是来了精神,将程宝珠描绘成一个蛮不讲理、仗势欺人的纨绔,而裴砚则是正气凛然、不畏权贵的青天大老爷。最后还煞有介事地总结道:“……若非裴大人及时出面,那老翁怕是要遭大殃咯!咱们这位郡主啊,啧啧,实在是被宠坏了些……”
她握着茶杯的手指微微收紧,指尖泛白。好个三合楼,竟敢拿她的事来编排取乐!还编得如此不堪!
那说书先生还在滔滔不绝:“……欲知这霸王花与玉面郎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满堂哄笑,还有人高声叫好。
程宝珠胸口起伏,一股火气直冲头顶。她“霍”地站起身,斗笠上的青纱都因她的动作剧烈晃动。忍不了!今日非要让这胡说八道的老头知道,霸王花……哦不,景国公郡主的笑话不是那么好看的!
她气势汹汹地走到雅间门口,正要一脚踢开那扇雕花木门——
“砰!”
楼下一声巨响,她疑惑地看了看自己还在空中的脚。紧接着,门外传来一阵整齐而沉重的脚步声。
她收回踹门的脚,轻推门扉,只透过那条细缝,窥视着楼下那个身影。
只见大堂入口处,一群身着公服、腰佩横刀的官兵鱼贯而入,瞬间控制住了各个通道。为首之人,身姿挺拔如松,穿着一身深紫色官服,腰间束着银带,正是四品官员的服制。他眼神锐利如刀,缓缓扫过混乱的现场。
这人不是裴砚又是谁?
他怎么会来这里?还带着这么多官兵?
程宝珠僵在门口,下去理论的念头也瞬间飞到了九霄云外。
裴砚似乎并未注意到二楼雅间这边的动静,他抬手,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冰冷的威压,瞬间让嘈杂的大堂安静下来:
“大理寺办案,闲杂人等,原地勿动!”
整个三合楼顿时鸦雀无声。方才还口若悬河的说书先生,此刻面如土色,抖如筛糠。
程宝珠屏住呼吸,捏紧了袖口。她看着他清瘦却挺拔的背影,脑子里开始闪过梦里的玉兰树,还有他昏迷时滚烫的额头和手臂上那道血痕……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那说书先生早已吓得魂飞魄散,“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竹板哗啦啦散了一地,其中一块滚到裴砚脚边,上面还刻着“玉面阎罗”四个小字。他哆哆嗦嗦地抬头,正对上裴砚深不见底的眼眸,顿时觉得脖颈发凉——这位爷可是连杀人犯都能撬开的主,今日怎会屈尊来管这市井闲话?
“大人明鉴...”说书先生的声音抖得不成调,“小人方才...方才只是说了郡主几句,可半个字都没敢编排您啊!”他越想越慌,莫非这位阎王爷连自己的名讳都不许人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