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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尘缘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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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方崖下
村子被土匪扫荡后的第七日,村后荒山的焦土仍在散发着余温。男人的尸骸曾在那里堆成山,烈焰舔舐三日,直至最后一块骸骨化为灰烬,连火星都再燃不起半点。地窖的木门被踹得稀烂,赤身裸体的女人们蜷缩在黑暗里,早已没了气息,仅存的衣物碎片沾着血污,在潮湿的空气中散发着腐臭。村西的灶台前,铁锅冷透,锅底还沉着未烧尽的孩童碎骨——那是土匪们所谓的“野味”。
冤魂的泣血声顺着黑烟飘出百里,终是缠上了十方崖的云雾。
十方崖顶,问天阁内,素晴长老指节发白地攥着一封染血的信纸。他本是肃杀相,剑眉星目,此刻眼底翻涌的怒气几乎要涌出。左右侍奉的道童垂首立着,偷瞄着满地狼藉——方才盛怒之下,长老已将案上玉砚扫落在地,墨汁溅在青石地砖上,像一滩凝固的血。
“下凡三日,称我闭关修炼。”
冷厉的声音直接灌入二童识海,二人来不及细想,噗通跪地:“弟子领命。”话音未落,素晴长老的身影已化作一道流光,消失在阁外云雾中。
重回那片焦土时,残阳正将天空染成诡异的赭红。越往村子深处走,空气越灼热,仿佛还残留着焚烧生灵的温度。哭喊声、求救声早已消散,只剩死寂笼罩着断壁残垣。素晴长老隐匿身形,在废墟中穿梭,忽然,一处挂着红绸的院落闯入眼帘——院内鬼影幢幢,似有新人正在宴饮,屋内红裳男女手牵绣球,眉眼间满是羞怯,竟是一派新婚景象。
他袖中那封杜燕儿的绝笔信骤然飞出,莹白的灵力如流水般漫过院落。死气翻涌间,眼前的幻象如水墨晕染般变换,生前的热闹竟清晰浮现:红绸挂满枝头,唢呐声穿透街巷,一身赤色嫁衣的杜燕儿正款款走来,丹蔻点染的纤手捧着酒杯,笑眼弯弯:“师父远道而来,弟子万分荣幸。”
素晴长老僵在原地。他看着弟子嫁衣上繁复的鸾鸟刺绣,看着她发间摇晃的金钗步摇,看着那双曾盛满星光的眼眸——分明是鲜活的模样,却让他心口发紧。终究是于心不忍,他抬手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师父,弟子不孝。”杜燕儿的声音突然轻了,她上前一步,轻轻环住他的腰,额头抵在他的衣襟上,像儿时受了委屈般依偎着,“心魂燃尽,断无转世可能。只求师父,为无辜之人寻个公道。”
怀中的温软渐渐消散,素晴长老攥紧酒杯,指腹摩挲着冰凉的杯身,哑声问:“燕儿,你可怨我?”
无人应答。
灵力散去,幻象破碎。地上躺着个衣衫褴褛的孩童,满身血污,胸口却还在微弱起伏。素晴长老低头,瞥见孩子沾满血痂的小手紧紧攥着半块烧焦的木牌,残痕斑驳间,一个“杜”字依稀可见——那是他给杜燕儿取的姓氏,是她刚入师门时,亲手刻在木牌上的信物。
“燕儿……”喉结滚动,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记忆如潮水涌来:初遇时,她扎着双辫,抱着剑跪在山门前,脆生生喊“师父”;修炼受伤时,她咬着唇不肯哭,却在他上药时埋进他怀里泪流满面;下山前,她站在崖边挥手,笑说“待弟子完成任务,便回十方崖陪师父”。可如今,那个鲜活的徒弟,只剩一缕心魂燃尽前的嘱托。
他弯腰,小心翼翼地将孩童抱起。孩子太轻了,像一片随时会碎裂的枯叶,在他怀中微微颤抖,嘴里无意识地呢喃:“娘……疼……”
周身的戾气骤然翻涌,周遭的空气仿若凝结成冰。不远处,几个土匪正围着一辆马车瓜分财物,嬉笑声刺耳至极:“这村子真肥,够咱们快活半年了!”
“找死。”
低喝未落,素晴长老的身影已消失在原地。那几个土匪还没反应过来,便被无形的力量攥住脖颈,猛地砸向旁边的断墙。“轰隆”一声,砖石坍塌,将他们埋入废墟,惨叫声还未发出便被尘土吞没。
抱着孩童在尸横遍野的村子里穿行,目光所及,皆是炼狱:村口的磨盘上沾着孩童的碎骨,地窖里的女子姿态扭曲,村祠堂的供桌上,被肢解的尸体旁还摆着沾血的锅铲。素晴长老闭了闭眼,强压下心头的暴怒——他知道,杜燕儿要的“公道”,从不是简单的以血还血。
村外的破庙成了临时的庇护所。他寻来干净的草席铺在地上,将孩子轻轻放下,指尖凝起灵力探入其体内。五脏六腑皆有损伤,灵力微弱得几乎不可察,若不是丹田处藏着一丝熟悉的灵力——那是杜燕儿临终前渡入的护魂术,这孩子早已殒命。
“撑住。”
他从怀中取出一枚莹白的丹药,那是十方崖至宝“续命丹”,能吊续写死之人的命格,改变服用者命数。撬开孩童的嘴喂下药,又以灵力缓缓催动药效,看着孩子的呼吸渐渐平稳,他才松了口气。
夜幕降临时,素晴长老布下结界护住破庙,转身再次踏入村子。这一次,他没有急于动手,而是仔细勘察现场:在土匪窝点找到账本,上面记录着他们勾结官府、残害百姓的罪行;在村长家中翻出书信,字字皆是官府收受贿赂的铁证。每多翻一页,他眼底的寒意便重一分。
月上中天时,他带着证据潜入县城。县衙内灯火通明,县令正和几个官员推杯换盏,桌上摆着的金饰、绸缎,正是从村子里抢来的财物。
“那村子的人都处理干净了?可别留下后患。”一个官员谄媚地笑着,“不过那村里的女子,倒是有几个标致的……”
“放心,有张大人照着,谁敢多嘴?”县令喝干杯中酒,满不在乎地啐了一口,“不过是些贱民,死了便死了。”
“贱民?”
冰冷的声音突然闯入厅堂,众人惊得浑身一颤。素晴长老从阴影中走出,周身灵力带着刺骨的寒意,“你们的命,在我眼里,连尘土都不如。”
县令等人慌忙抽刀,却被他抬手一挥,尽数定在原地。账本与书信被扔在桌上,纸页翻飞,映着众人惨白的脸:“勾结匪类,草菅人命,今日,我替天行道。”
无需刀剑,仅凭灵力碾压,片刻后,厅堂内便只剩七窍流血的尸体。素晴长老没有停留,化作流光赶往府城——账本上提到的“张大人”,才是这一切的根源。
张府护卫森严,府内更有筑基期修士供奉。可这些在素晴长老面前,不堪一击。闯入正厅时,张大人正和修士议事,见他闯来,立刻喝令动手。那修士挥剑刺来,却被灵力屏障弹飞,口吐鲜血倒在地上。
“仙长饶命!”张大人瘫在地上,连连磕头,“都是土匪逼我的,我也是身不由己啊!”
“身不由己?”素晴长老走到他面前,眼神冷得像冰,“那些被烹煮的孩童,被侮辱至死的女子,他们向谁求饶?”抬手间,一道灵力刺入张大人的识海,“我让你看看,你所谓的‘身不由己’,造了怎样的孽。”
惨叫声响彻府邸。张大人在灵力的逼迫下,亲眼“看见”了村子里的惨状,看见杜燕儿燃尽心魂的决绝,看见无数冤魂在火海中哀嚎。巨大的恐惧与愧疚击溃了他的神智,最终崩溃捡起剑自裁。
天破晓时,素晴长老回到破庙。孩童还在昏睡,脸上却多了几分血色。他坐在草席旁,看着孩子稚嫩的脸庞,心中的戾气渐渐消散,只剩无尽的怅然。
三日之期将满,他抱着孩童化作流光返回十方崖。问天阁内,道童连忙上前:“长老,您回来了。”
“好生照料他,醒来便告知我。”素晴长老将孩子交给道童,转身走到窗前。崖下云雾渐散,阳光透过云层洒在牌匾上,折射出温暖的光芒。他抬手,一道灵力注入护山大阵——从今往后,方圆千里内若有重大冤情,大阵便会示警,十方崖的修士,再也不会迟来。
手中的信纸早已化作飞灰,杜燕儿的气息也彻底消散,可她的嘱托,却刻进了他的骨血里。素晴长老闭上眼,在心中默念:“燕儿,公道已还,你可安息了。”
破庙中被救下的孩童,在精心的照料下渐渐康复。
观星峰上客
收徒大会的喧嚣还未散尽,观星峰的云雾依旧冷得像冰。李木子正倚在观星台的白玉栏边,指尖捻着一枚测星石,忽闻山门外传来脚步声——素晴长老的身影穿过雾霭,怀里还抱着个缩成一团的孩子。
“这孩子是那遭难村子里唯一的活口。”素晴长老的声音比平时低了几分,将孩子轻轻放在石桌上。男孩不过八九岁,小脸蜡黄,不合身的衣袍衬的他越发可怜,攥着衣角的小手不停颤抖,“他被那些匪人……侵犯过。”
话到此处,素晴长老喉结滚动,终究是不忍说下去,只补充道:“我已用藏忆术锁了他的记忆,修改了他的记忆,民间已无他的依靠,,如今宗门收徒已毕,安置在任何一派都名不正言不顺,唯有观星峰常年只有你一人,便先将他放在这里,劳烦你平日照看一二。”
他端起桌上的凉茶抿了一口,目光躲闪着不敢直视李木子——这位观星峰主独居百年,性子冷淡疏离,宗门里谁都知道,她最厌这些“额外的麻烦”。更遑论这孩子身世凄惨,记忆里藏着化不开的阴影,稍有不慎便会引动心魔,照料起来远比寻常孩童费力。素晴长老何尝不知这是为难人,可十方崖上下,唯有李木子修为深厚且心思细敏,能护得住这孩子,也能容得下这份“不合规矩”。
李木子垂眸看着那孩子,他正怯生生地抬眼,一双浸过泪的眸子像受惊的鹿,见她看来,又慌忙低下头,将脸埋进臂弯。她指尖的测星石微微发烫,映出男孩命盘里缠缠绕绕的劫线,却在触及她的灵力时,悄然松了几分。
“三年后收徒大会,再让他入外门。”素晴长老又补了句,语气带着几分恳求,“也算给这孩子一条活路,积德行善了。”
李木子没应声,只是抬手挥了挥。一股柔和的灵力托起男孩,将他送到观星峰偏殿的床榻边,又取来一件干净的棉袍,轻轻盖在他身上。做完这一切,她才转向素晴长老,淡淡点头:“知道了。”
素晴长老松了口气,连忙起身告辞,生怕晚一步她就会反悔。山门再次合上时,观星峰又恢复了往日的寂静,只剩偏殿里传来细微的啜泣声,和山风掠过松枝的轻响。
李木子走回观星台,重新拿起测星石。百年光阴,她早已习惯了与星辰为伴,看人间兴衰如看走马灯——皇帝奢靡、官员贪腐、匪患横行,这世间的苦难她见得太多,本不该再动恻隐之心。可方才那孩子缩成一团的模样,竟让她想起初入宗门时,自己也是这般孤零零站在云海前,无依无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