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日、雨》cornucopia

3、幽灵

　　每到阴雨天气，天空密布着积雨云，使环境的颜色变得更加沉闷而凝滞。我穿过马路，向地铁站走去，从树上落下的水滴在外套上留下不规则的毛边痕迹，形状像被水泡发的花瓣、细菌和血。

　　有人在叫我的名字。我听到颤抖的细微声音，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呼喊声。它说你要回去，你需要回去。我转身寻找它的来源——

　　“你在想什么？学长。”

　　颜岸音用乌黑又晶亮的眼睛注视着我。我摇了摇头，说没什么的同时感到轻微的头痛。

　　我一定忘记了什么事情，甚至无法在脑海里想象或勾画描述，记忆如调色盘里的色彩愈发混乱起来。我告诉颜岸音我想去学校的图书馆，她立刻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然后把面包的塑料包装塞进垃圾箱。外面雨还在下而且更大了一些，走出树荫就能感受到冰冷的雨点砸在身上，远处隐约传来雷声，断断续续的轰鸣声沉重地积压于胸口。我们来到图书馆门前，大理石墙面向外渗着水，我推开玻璃门，颜岸音跟着我走了进来。我一边希望有电一边寻找着电灯开关，然后听见啪嗒一声，颜岸音先一步把电灯打开了。即使开了灯，雨天的图书馆也没有晴天那么明亮，所有书架都蒙着浅灰色的阴影，反而有点类似风雨飘摇的夜晚点起烛台的氛围。

　　我拿出写着我名字的笔记本，写了几个字。不可思议的是，笔记本上的这些笔迹和我完全一致，我却想不起来我曾经写下过这些文字。或者更加确切的说，我只记得各种各样的片段，却无法将它们正确的组合起来。我打算继续阅读笔记本。

　　凌羽的笔记本：

　　她坐在窗边。窗帘布遮挡了阳光，屋内黑漆漆的。我不知道我在哪里，我或许存在于空间的空气中，也同样可能是分子原子中，我不知道我到底存在于何处。只有一道，一道斜穿进来的光束照亮桌上的微尘，房间内弥漫着淡淡的松木味。她在看一本书，封皮是陈旧的墨绿色，内页即将要散开了。即使在黑暗的环境中她还是在全神贯注地看着这本老旧的书。奇怪的是我看不清她的脸她的面容是一团混沌，她在那里但是面容被削去了。我甚至看见她手腕和咽喉的细微震动。坐在窗前的无面幽灵回望我，我明明看不见她的脸，她也看不到我的身躯，我知道她和我对视了，我们彼此凝视着对方。记不得之后发生了什么，总之我现在醒来了。大块大块的积雨云遮蔽了窗外的光线，屋内陷入更深的黑暗之中。我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咬破了嘴唇，口腔内有浓重的血腥味，我走到茶几前，喝了一口浸泡过度的红茶。很苦涩。

　　她凝视着我。她和我对视诉说着一切都是命运，我们争辩、轻蔑、暗示、悲叹，我们被放逐。我作为我的的拟态塑造结成的苦果。用妄想伪造现实，谎言讲述真相，这是多么令人作呕啊。

　　我需要离开。

　　必须要再一次回到雨中去才行。

　　……

　　我仔细咀嚼着这些文字。

　　颜岸音坐在不远处的沙发上，倚靠着沙发背悠闲地读着一本书。那本书封皮是白色的，米白色泛着一丝古旧的黄，还有些发皱。

　　似乎注意到我在看她，她朝我笑了笑，摇晃了一下手中的书，封面上写着“法国童话”。

　　Déjàvu.

　　法语的既视感。

　　「既视感是人类对未经历过的事物或场景产生似曾相识的心理现象。仿佛当前的情境在过去已经体验过，但实际并未发生过。具有熟悉感、短暂性和无法溯源的特征。被普遍认为是大脑处理信息过程中产生的记忆错觉。」

　　要回到雨中去。

　　我抓起笔记本走出门外，颜岸音目送我闯入雨幕之中。雨水顺着发梢下落，汇聚成线滴落在衣服上，布料被沾湿，又顺着脖颈灌进衣领，皮肤接触到潮湿的寒冷。我颤抖着打开笔记本，雨立刻浸透了纸张。

　　凌羽的笔记本：

　　阴雨天我便会遇见她。今天她递给我一把不同口味的水果硬糖，我其实不喜欢吃甜食，但还是拿了一颗含在口中感受酸甜的糖果慢慢融化。因为没有非做不可的事情，若是能像糖果一样融化了是不是也不错，也不是不可以吧。每次见面都令我信以为真比如她离开后糖果还留在我的口袋里，就像血管自然地在人体内蔓延一样。我没有再向她搭话，要是能再说上一句话我会怎么想？

　　……

　　今天路过旧校舍看见一群学生站在门口谈论着什么，我本来就没什么兴趣，但想着也许会和她有关，所以稍微观察了一下。事实上，这栋建筑准备改成新的教学楼，工程似乎很快就要开始了。其中一个学生小声说：“我听说这里曾经死过人。” 其他学生回答说：“嗯，这是常有的传闻。每所学校都有这样的传说。” 然后，又有一个人说：“也许真的发生过呢？”

　　……

　　我坐在图书馆里的椅子上，打开了那本名为《喧哗与骚动》的书。而福克纳的另一本书中这样写道：“具有一场梦的反逻辑与非理性的属性，那睡觉者知道这场夭折而却有头有尾的梦是必定在一秒钟里发生过的，可是能让做梦者信以为真的那个因素（也就是逼真性）——恐怖或是喜悦或是惊讶——却像音乐或是一篇印成文字的故事一样，全然得由已逝去和有待逝去的时间的正式承认与接受来加以肯定。”她进入了图书馆，笔直向我走来，我看见她拿的书是《海浪》。

　　……

　　我们应该做些什么来形成自己的视野呢？即使通过影子观察到的东西实际上并不存在，观察者也会深信不疑，并断言自己眼中所见的一切都是真实的。在感知各种现象时，眼睛看到的东西并不一定是存在的。为影子所困的囚徒的故事恰恰说明了这一点。

　　……

　　我用余光看见颜岸音走近，她的长发被风吹乱。变成了我认知中最为鲜艳的颜色，梦中的打火机火星与焰色反应。第一次见到她时，我也是这么想的。

　　“我是不是忘了什么？”我说道。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语气中带着一丝颤抖。

　　颜岸音说：“没关系。”

　　大雨仿佛要冲走一切，猛烈地拍打着地面、树枝、树干、树叶和建筑物。在倾盆大雨中，话语声听起来更加缥缈。甚至无法睁开眼睛，湿漉漉的头发粘在额头上，衣服像沉重的壳一样贴在身上。

　　我曾经想象过无数次我要是站在雨里会是什么模样，就算是变得狼狈不堪也好，并不是出于喜欢的感情，我此时立于雨中。颜岸音就在我身边，我能感受到她正注视着我。即使在这样的大雨中，世界也仿佛被浸泡在某种粘稠的寂静里。我的呼吸与心跳在耳中放大，像那些运作中的机械嘀嗒嘀嗒作响。

　　颜岸音的轮廓在雨幕中微微扭曲，她微笑起来，用无比轻柔的声音说：“没关系哦。”

　　“——只有遗忘与被遗忘，才能获得真正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