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日、雨》cornucopia

2、彩与灰

　　我在宿舍充满阳光晒过的棉质与洁净洗涤液味道的床铺过了一夜，房间内温暖、干燥、舒适，隔绝外界的潮湿寒凉。我守着没有信号的手机，偶尔望向窗外。后半夜又下雨了，倾盆大雨降下击打玻璃窗与窗外的植物枝干叶片，一直持续到天微显出亮色，雨势才缓慢减弱，但它仍在下着。我走出宿舍楼前往教学楼，来到走廊上，颜岸音已经在那里了。

　　我试着向她搭话：“早上好……？岸音。”

　　“嗯？早上好。”她说完停顿了片刻，才再次开口：“学长，你不觉得害怕吗？”

　　“我不清楚，”我犹豫着这样说，像是逃避，又像是在坦诚，“大概和迷茫混合了之后，恐惧变得没有那么明晰了。”

　　她好像有共感一样地思考着。

　　尽管我私自认定我是来找寻答案的，可我实际上根本不清楚自己遇到了什么问题——话又说回来，了解问题是什么也是一种寻求答案就是了。甚至可能没有那么明确的目标，只是为了逃避现实，逃避一切我不想面对的麻烦事，三公里外的地方和十七公里外的地方。对你来说学校是怎样的地方？谈不上喜欢或者不喜欢，只是一个普通的没有被赋予任何意义的场所。我今天不回家，因为长桌上没有人。

　　“我们走吧！”她这么对我说。去哪？去哪里都行。我不是那种喜欢站在雨里的人，也包括撑着伞呆滞地在人行道上站着，但人总会这样，明明那时的手腕上还有手表，却忘记了时间。我跟着颜岸音进入雨幕，目光追随她的长发飘扬在风中。

　　经过几栋教学楼，我们来到操场外。塑胶跑道很滑，以前要是遇上这样的天气就没有体育课上了，不过我本来就不怎么想上体育课，所以不会像同学一样唉声叹气。我坐在教室里面望着走廊外暗沉压抑的黑云翻涌堆积觉得在屋内很安全。我不想站在外面不想站在那里，手掌放在我的肩膀上的时候，被压抑又像是安慰。我存在于那里，同时我不存在。操场外种着许多树，因为年代还不太久远它们的枝干还不怎么结实，好像一阵大风吹来就会被折断。颜岸音带着我走向一棵树下，我跟随着她。她在树荫能勉强遮盖的地方坐下并示意我也过去，我坐下后她递给我一袋没有拆封的面包。

　　“放心，不是过期的。”我已经拆开包装了，根本没想到这一层。面包是普通的手撕面包，能察觉出是工业味道而不是新鲜出炉的香气。

　　“这是在哪里找到的？”

　　“学校的小卖部。虽然没有人却摆了很多东西。”

　　然后我们沉默着坐着吃面包，颜岸音突然说：“学长，我之前看过一部电影，讲的是世界上除了主角之外所有的人都消失了。”我没有看过，因为我不怎么看电影，有时候我会观赏电影镜头的拍摄与剪辑构成，不常看完整的作品。

　　颜岸音没有继续说电影的话题，我问她：“怎么了？”

　　“不，没事，我只是觉得现在说这个不太好。而且我也不认为其他人都消失了，说不定这里是你和我共同的梦。”

　　我说没关系，我愿意听。

　　只有二人的梦……我的梦通常情况下很贫瘠，囊括了现实中各种琐碎的小事，虽然偶尔也会比较特别。我不会认为她带走了我的梦，她，他。可是我忘记了她的温度气味忘记了她的一切那颗跳动的心脏也一样。在埋进尘灰的日子，褪色旧夕阳的日子，跳动着燃烧时光的火苗，最后被雨水浇熄，与土地融为一体。

　　颜岸音吃完了面包，正在认真地叠塑料包装袋，包装袋发出和降雨不同的清脆声响。

　　我和颜岸音说，要不要来交换梦境？她说好。

　　颜岸音的叙述：

　　“我听说梦是没有颜色的，可是我也从来没感觉到过梦毫无色彩，它们都带着一种老旧的颜色，像是暗黄的胶片印下的，鲜艳的部分又格外鲜艳，也许是因为梦包含了人脑中的回忆、想法、思考。有一次，我梦见我母亲点火给我看碳酸锂药片的焰色反应，那时我看见了最为亮丽的紫红色，可在现实中她从来不会带我接近打火机。她觉得一切都很危险，尤其是外界的事物和人类，唯独水是例外。她喜欢水。

　　回到焰色反应，我为什么会觉得那是我见过最为艳丽的颜色。这个话题可能会很冒昧，学长见过失去生命力的人吗？……这样啊，真的对不起。……我还可以往下说吗？谢谢你。其实我说的失去生命力不一定是死去，也包括仅在心理状态上。他们都是没有颜色的存在，就像调低到饱和度为零那样，一片灰败。我的母亲也是如此。……不，她其实和别人没什么两样，只是她不想再赋予自身颜色了。我知道她爱我，只是更强烈渴望坠入深渊。她别无选择，除此之外别无他路。

　　所以，我见到她在梦中点起的火焰是那么鲜艳的红，燃烧了心脏的所有血色那般，点燃了她所有的生命力那般，只在梦中迸发的火焰。我被焰色吸引，仿佛那也是我的灵魂本身。

　　……这就是我的梦了，学长，你有过类似的感觉吗？”

　　我听完颜岸音的讲述，想起了那天的事情。我回家之后没有做梦，有人说死去的人能在梦中相见，但我实际上并没有见过她。我有时候会觉得她存在着，然后倏然意识到她早已离去然后醒来。可能是仅凭不记事的大脑无法存储那么多信息吧。

　　颜岸音对我说，我想听听你的讲述。

　　凌羽的叙述：

　　“我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冷漠的人。……也许是因为被谁这样说过。情感丰富的人会做很多深切的梦，我却没有那种经验。就像父亲在母亲的墓碑前痛哭时，我只是感受到一种游离在外的感觉。像是我通过第三视角注视着父亲，也注视着我自己。我站在那里，却像一具旁观者的影子，看着他哽咽、崩溃、跪倒在她的墓前。那时的我像是身处玻璃的另一侧，无法清晰地看到任何情感，更无法触及。

　　父亲不善于表达情感，但与我不同，他的感情却非常强烈。我曾经觉得一切都是凝结成一块一块的灰，不分现实梦境。我们存在的这个空间的色彩也是被雨水浇淋后，颜料纷纷褪色，墙体表面脱落、破碎，带着老式电视机的暗色，被未干水泥覆盖的天空。降低饱和度的透明感……按照你的话应该也可以这样描述。

　　我不明白自己是否想要再见到母亲。我在不理解分别的时候失去了她，结果连能够怀念的感情也随之消失了。而和父亲之间存在着一道墙，我们彼此相对，距离又十分遥远。我做不到向前，无法改变任何事。”

　　颜岸音凝视细雨中弥漫雾气笼罩的操场，我知道她在听。

　　她轻轻地叹气，话语似要随风飘走：“不向前也是可以的。”

　　我只是……没做好准备，我没想好，我不明白，我必须要向前走吗？无法面对，无法思念。我记得手掌放在我肩上的触感那是在提醒我，然后是头顶黑色的伞，父亲在雨中模糊的身影。今天长桌上没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