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待圆时花正好》齐成君

42、第三十九章

　　看着莫欣的身影径直向北，终于消失在林间，骆远笑着摇一摇头，转身返回静园。

　　莫欣这丫头太好强了。骆远将取得盈泉之事告诉她时，已是轻描淡写，只想她不必再介怀摔碎的琉璃盏。她盯了盈泉半天，忽然紧紧攥在胸前，毅然道：“大哥，我去送到严村。”

　　骆远知道她心中有结。莫欣向来不甘落后，这次她一心想取琉璃盏帮自己解决严村困境，谁知盏成碎片，人被附体，更险些害己伤人。而另一边却是林天香救了她，并且轻松地自赫连宇手中赢了盈泉。以莫欣的骄傲，心里自然不会好受。莫欣一定要去送盈泉，不只是要替他跑腿，更是为她自己挣回一口气。再往深里，恐怕还有些姑娘家的心思，他清楚，却不能细想，只继续装作不知。

　　劝说无用，骆远便让阿辉也跟着。莫欣的身手他信得过，唐瑾儿前一天说莫欣身体已无碍了，如今再加上阿辉同行，也能放心了。

　　静园朱漆门口，一个人影不停地踱来踱去，东张西望，远看似翠绿的蝶轻巧地绕着一朵艳红的花。那只蝶瞧见骆远，立即冲他欢快地扇动翅膀。

　　骆远不由笑了，快步走过去：“怎么，特意跑到门口来等我？”

　　林天香歪着头看他，眨一眨眼，一伸手牵上他的衣袖，便往里走。

　　骆远只得随着她向园中去，一边笑问：“半天没听你说话，到底有什么事？”

　　她笑嘻嘻地转过头来，竖起一根手指到唇上，一副神秘模样，仍是一句话都不肯讲。

　　走回廊，穿洞门，眼看是奔后园去的，骆远忽然反握住她的袖口，止了脚步：“哎，等等，你头上粘了东西。”说着举手往她发上轻轻一掸。

　　林天香也没躲，抿着唇，依旧笑眯眯，拉他欲继续前行。骆远低头看看她，笑意加深，往她头上用力揉了两下：“小丫头……”

　　后园的老枣树枝繁叶茂，一树枣儿青莹莹的，如珠似玉。只是恰如碧珠、青玉盛在绿釉盘中，个个翠色光鲜，可汇在一起，被底色一混，反而看不分明。同样不分明的，还有一身水绿的衣纹。坐在枝干上的人正小心地拨开叶片，一次次往园口方向探头，终于，熟悉的绿色身影牵着一袭蓝衣出现了。

　　“嘻嘻，上当了吧。”树上之人显然十分的得意，虽说匿身枝叶间，到底还是忍不住，压低声音自言自语起来，“他怎么可能想到，真正的我在这里看着呢。”

　　一个声音平稳而悠然地接道：“哦，你在这里。那么，那一个是……”

　　“傀儡果呗！”

　　冲口回答后，林天香才发觉不对，一惊之下，差点从枝头翻下去，幸而双手及时抓住树干才稳住身子。她低头看向正下方的地面：“骆远？”又不能置信般，立即往园口处投去一瞥，再次低头，语气中一股子妙计未逞的气急败坏：“你怎么在这里？那边的又是……”

　　“傀儡果呗！”他含着笑，不紧不慢。

　　她的脚悬在空中，没办法跺足泄愤，乱踢了几下后，沉住气问：“你怎么看出来的？”

　　“你藏在树上都忍不住说话，那个拉着我一路一声不吭的怎么可能是你？”

　　林天香恨声道：“果然！不能出声还是不行……”想了想，又转着眼珠笑起来：“等我研究透了，叫它能说话，到时一模一样，不信骗不到你！”

　　其实破绽远不止这一条，譬如，他伸手过去，她的傀儡竟未躲，也未见怪，仍是一脸开心的笑容。看来她要钻研和提升的地方还很多。况且，还有最根本的一点——他方才察觉到，傀儡果顶心有孔，生血即由此注入，而化身傀儡后，此处仍有痕迹可循。

　　不过这些还是不跟这小丫头说了，看她兴致勃勃地鼓捣点东西，实在是件有趣的事。

　　“好，等你学会的，到时也教教我。”他仰起头，对她招手，“现在先下来吧。”

　　她看着他摇头。她轻功普通，跳下去不可能潇洒得象风拂落叶，恐怕更象是风折枯枝，而爬下去样子只会更难看——怎么着都会被他取笑，不动最好。

　　骆远一勾唇角，下一瞬笑容已到她眼前：“那我上来好了。”

　　他落脚的枝干低于她坐着的那枝，轻盈立稳，仍比她矮了半头。他微微仰首看她：“可惜，树下没有云海可观。”

　　“万幸，园中没有丹药可偷。”

　　簌簌的枝动，沙沙的叶响，掩不住少年人愉悦的笑声。

　　笑声未停，林天香忽然抿住嘴，抬手在骆远头上摸了摸。发丝上阳光余热犹在，有些烫，她赶紧又缩回手来，心中却溢出几分得意。从来都是自己仰头看他，被他数次揉乱头发，如今自己比他高，终于体会到了居高临下时的情不自禁。

　　他看出她的洋洋之意，不由莞尔，想了一下，手入袖中，随后伸拳到两人之间：“猜猜我手里有什么？”

　　“——觅灵！觅灵对不对？”一张惊喜期盼的小脸立即凑过来，“骆远你不是说咒符被砍成两截，没法修复了么？怎么做到的？”

　　他含笑不语，看她移近，又将拳往自己面前收了收。她不自觉地跟着俯身，靠近他，眼看就要伸手去掰开他的手指。他无声一笑，猛然松开拳头——掌中空空如也。

　　她顿时楞住，他的手指却在转瞬间就轻轻捏住她的下颌，像捉住了一只嗅着香味蹭到餐桌旁的小猫。就是这只小猫，方才一再顽皮，四处招惹人。现在落在他手中，是不是该受一点点惩罚，或者，不是惩罚，而是……

　　“天香。”唇翕动，他低声念出她的名字，缓缓仰首，向她唇上贴了过去。

　　她根本没有反应过来，嘴还微微张着，圆溜溜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脸，里面适才的惊喜尚未褪去。枣树枝叶间透过的阳光细细碎碎地落入她的眸中，亮得晃眼，然后一点点换成他的影像，越来越大。

　　他几乎已触上她的呼吸，却突然偏过头，将那个酝酿许久的吻轻轻印在她的颊上。细腻的触感，清新的香气。然后他轻轻叹了口气。这个小丫头，这么一副全然不曾防备的模样，愣愣的，傻傻的，纯净得让人心动，却更加让人心软。

　　他松开托在她颌上的手，随即又伸臂将她环住。他的动作很及时，因为她下一刻终于反应过来。她正如他所预料的，一旦羞恼起来，什么也不管不顾，就像一条自水中捞起的鱼，又蹦又跳，浑身上下每一处都在扑腾——把他推下树是小，她自己掉下去怕是真会受伤。

　　枝头吱吱呀呀地响，一树大大小小的青枣都跟着晃。她的脸上烧着似的烫，满眼里都是他可恶的笑容。骗子！骗子！他……他刚才想干什么？越想自己心跳得越厉害，她咬着牙，手足乱舞地驱赶他。

　　真像猫，炸了毛的那种。他在心里说，边笑边将她的手并在一起按住。一树绿荫里，嫣红的小脸看着格外的俏丽可爱，他不由自主又凑近过去，这一回，他看见她警惕地将眼睛越瞪越大。她若是有尾巴，此刻一定已经竖了起来。他停下，低低地笑出声：“唉，小丫头……”

　　他轻吁一口气，捏捏她的手指，抬眼望进她的眸中，轻声道：“你，真的看不出么，我对你……”

　　她觉得自己从头到脚象是绷了根弦，警戒他的靠近。可是，心头扑通扑通地不停，不知何时，戒备似乎已换作了期待——他，要说什么呢？

　　“天香，我……咦？”骆远的语声一顿，接着竟是噗哧一声笑。

　　她的那根弦瞬间断成七八截，胸口一松，却也是一空。她不由顺着他突然调转的目光也望过去——斜下方的树荫里立着两人，一个绿衣玲珑，以手托腮，一个蓝衣挺秀，抚着下巴。两个傀儡人形肩并着肩，抬着脑袋，眼睛一眨一眨，两张脸上是同样的神情：满满的好奇，关注，以及向往。瞧他俩的姿势，似乎已朝树上专心仰视了很久……

　　骆远还有心乐：“呵呵，把他俩给忘了。这两个家伙倒是会找热闹看。”

　　林天香被人观赏后可没有如此好心情，她挣开骆远的手，从怀中掏出一把青枣，挥手就向下掷去。

　　树下的傀儡林天香见状迅速双手抱头，往地上一蹲，缩成一团。傀儡骆远却不慌不忙，抢上一步，挡在绿衣之前，出手如电，几下便将青枣尽数接在手中。

　　骆远在枝头击掌赞道：“不错不错，像我！”

　　蓝衣傀儡闻声仰首，微微一笑。树上树下正如倒影般相视而笑时，树下的那个却是一个轻微的趔趄——傀儡林天香从地上跳起来，拉着他举在半空的胳膊，往下拽。傀儡骆远低下头，冲她笑了笑，把手移到她面前张开来。傀儡林天香欢喜地扒住他的手，将他掌中的青枣拨弄来拨弄去，忽然她眨眨眼，拿起一枚青枣藏到自己手心里，然后抬眼瞧瞧对面的人。那边看着她，只是笑，似毫不介意，于是这边放心大胆起来，将青枣一个接一个往自己手里放。

　　骆远在树上乐得“唉呦”一声，不住地点头：“嗯，像，真像！”

　　林天香心里早郁闷得不行了。都是傀儡果，怎么人家的身手矫健，大方得体，自己这个……实在是没出息得很。

　　骆远转头看看她咬唇憋气的样子，笑道：“我觉得，这样挺好——他俩一个乐意给，一个乐意要，你情我愿的。”

　　林天香才不甘心这种解释，她低着头继续看，一会儿终于露出一丝扬眉吐气的笑容，拉着骆远的胳膊晃：“看，我才没那么贪心，我还给你留了几个。”

　　果然，树下的傀儡林天香把所有青枣攥进自己手心后，看看傀儡骆远的笑脸，又看看他摊开的空掌，犹豫了一下，把手伸回来，轻轻往他的掌中放回一枚青枣，然后想了想，又放下一枚。傀儡骆远合上掌，握住仅存的两个枣儿，眉眼弯弯的模样，倒似比之前拿着全部青枣时还开心。

　　“对对对，你做得很好。”骆远笑，连声顺着说，忽然伸手向林天香腰上一揽，足下用力，抱着她从枝头一跃而下。得赶紧下来——她得意的那会儿，他眼瞧着两个傀儡小人高高兴兴携起手来，再不拦着，不知这一对会去哪里，做什么……

　　收了傀儡果，骆远和林天香在树下的白石桌旁坐下。暖阳，清风，鸣蝉，淡淡的花香，远远的白云，闲闲地坐在这些中间，心情自然而然地舒畅起来。

　　“这园子真好。”林天香由衷一赞。

　　骆远点头而笑，但马上又将头摇了摇。这园子仿佛有些古怪，至少对他是这样。那寂寥望月的白衣少年的梦，他本欲淡忘之，可是从燕姬陵回到静园后，未及旧梦消褪，便有新梦入眠，尤其昨晚，竟是接连不断的梦境片断向他涌来，纷杂，零乱，在脑中挤作一团混沌。他知道其中必有缘由，可是实在疲惫得一时不愿再想。

　　“是因为噩梦啊……”林天香想起自己也曾梦见竹林遭遇鬼尸，幸而此后再无噩梦，不但没有噩梦，简直是每天一觉直达天亮，通透无梦。她再看看骆远眼下浮起的淡青色：“我还以为是昨夜赫连宇又来找你，你们通宵饮酒，不曾休息的缘故。”

　　骆远笑：“如今就算我想饮通宵，赫连也不会答应，他——”

　　“他今晚还会来！”林天香抢了他的话，面有得色，“不信咱俩打赌，我准赢！”

　　“哦？小丫头什么时候能掐会算了？”

　　“才不是。只是我发现了——但凡赫连宇白天遇上许姐姐，晚上铁定来找你喝酒。上午呢，我在街头正好瞧见他一路追着许姐姐，又叹气又赔笑脸的……”

　　骆远“呵”一声笑出来，赫连的模样不难想象。他看向林天香，倒是这个小丫头，说她什么也不懂吧，她对赫连宇和许如月的关系看得挺准的；说她对这些事看得明白吧，今天她差点就把她唐姐姐的一点小心思给毁了。

　　早上谢锐寒向众人告辞，离开静园。没多久，唐瑾儿也来告别，手中拿着一件叠得整齐的深驼色布袍，腼腆道是谢大哥之物，想追上去送还。林天香伸手就打算接过来，替师兄保管。骆远咳了两声都没拦住她，直到最后用肘撞了一下，小丫头才反应过来，手在空中赶紧改作比划状，给脸已红透的唐瑾儿指了方向。

　　林天香不知骆远正在想自己开不开窍的问题，犹在笑赫连宇的狼狈：“……他俩走得太快，我都没来得及打招呼。不过我听见他嘴里嘟囔了一句话——”

　　她学着赫连宇的样子，压着声音，一脸的无奈，明知是自讨苦吃却心甘情愿：“如月，我是不是上辈子欠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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