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待圆时花正好》齐成君

41、番外：莫欣（下）

　　娘曾经说，若不是在坤黎镜里看到了，她才不嫁爹爹这种闷葫芦一样的汉子。

　　听这话时，莫欣还不满五岁，把那面银色的镜子拿在小手里转来转去，听不懂爹爹好容易憋出的一句“梦中情人”，也不明白娘为何能一面狠掐着爹爹，骂他当年话不敢说、梦倒是敢做，一面却又笑得像朵花。那时莫欣甚至连镜子的名字也没记住，总听着梦啊梦的，就干脆管手里的东西叫梦镜。

　　后来娘告诉她，坤黎镜能捕捉梦境，显于镜面之上。而梦被摄入镜内，做梦人也就丢了自己的梦，一觉醒来后浑然不觉曾经有梦。

　　正因此，她那可怜的爹爹就一直不知自己到底梦了什么，能叫娘看了之后，又哭又笑地宣布非他不嫁。莫欣目睹多次，爹爹被娘嘴上骂着、指头戳着、指甲掐着，一副理亏模样，只会咧嘴憨憨地笑，偶尔呐呐问一句，娘把眼一瞪，他便没声了。

　　娘说，这把柄她得留着，用一辈子。

　　直到那天，爹在床上，娘伏在床边，两双干枯发乌的手紧紧相握，象盘结着长在一处的老树根。娘的嘴唇哆嗦着贴到爹的耳朵上：“傻汉子，我知道你能听见，你还惦记着那个梦……我告诉你……”

　　爹去的时候，青色的嘴角上挂着笑，像是探得了寻找一生的宝藏，心满意足。

　　娘一滴泪也没掉，看了很久，回身把坤黎镜放到她手中。娘摸着她的头，似怕吵醒了一旁的爹，声音很低，把每句话都放缓、放柔：娘不伤心，娘这辈子没白活，遇上你爹。

　　莫欣啊，一个女人一辈子不图别的，只盼有那么个人——白天，他眼里是你，晚上，他梦里是你。日日夜夜的，把你装在心里。

　　娘希望，将来你也能找到……

　　在骆远的梦中，莫欣看到了自己。

　　梦里她还是扎着羊角辫的小丫头，追着阿文和阿辉，阿文和阿辉则紧跟在大哥后面。一堵墙横过来，三个男孩翻过去了，她被拦住。陆家兄弟从墙头伸下手来，她脚蹬手扒，还是够不着。忽然蓝衣的小小少年跃回来，将她拦腰一抱，飞身便过了围墙。

　　这是好几年前的一幕。她记得便是在此后自己下了苦功，不知汗湿了多少件衣裳，如今轻功虽逊于阿文，却比阿辉强。

　　梦还在继续。墙的那面是她从未见过的地方。破落的院中几只鸡雏在地上觅食，茅草小屋前，一个荆钗布裙的少妇正在晾衣，似是闻声，转过身来。

　　阿文，阿辉，包括她自己都不见了。镜面上看到的是一个不过五六岁的男孩，一手遮掩着衣衫上撕破的口子，一手捂着额头，笑嘻嘻奔过去。那男孩晶亮的眼眸一转，打过招呼便要往屋里跑。无奈他脸上伤痕明显，指头间已露出青红来，被那少妇一把拉住。男孩只好放下手，任少妇轻触伤处，嘴角一抽，却扬起一个笑容。

　　莫欣持镜微怔。稚气的五官，粲然的笑脸，这是——大哥小时候。

　　小小的骆远被少妇牵着，迈进门去。梦里黄昏时分，屋内尚未点灯，镜面上便跟着一暗。

　　再次亮起来时，竟是一片苍茫夜色。银河如带，清澈的星光流淌到地面上，映出一片竹林青幽。林外旧屋昏暗，屋前空地上摆着案几，瓜果叠放，香烛高挑。案前正有两人相邻而坐，细看却是一对执手凝视的少男少女。

　　这段梦境很长，莫欣一直看到两人起身，同时仰首望向夜空，似在慨叹那一水盈盈却迢迢，又似在欣慰，乌鹊渺渺，终在今夕架连成桥。

　　雾散梦消，莫欣依然盯着镜面，惝恍一时。懵懵间，那双交握的手好像仍在眼前，一只修长白皙，一只细腻晶莹，自始至终牵在一起，不曾分开。

　　执子之手。

　　说不出原因，但莫欣就是知道——她心中的念头那样清晰且肯定——星空下的少年不是别人，正是骆远。尽管那白衣书生儒雅秀逸，模样与她的大哥全然不同。

　　而那黄裙轻飘的少女，正是自己这般年纪，仿似二月春风吹出的柳芽，娇嫩俏丽。她……是谁呢？

　　莫欣将坤黎镜放入怀中，只觉有个细细的声音自心底里小心翼翼地向外拱，一下一下敲在镜面上：或许，可能，会不会……是自己？

　　那之后，她悄悄去了趟镇上，回来后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许久。

　　鹅黄长裙拖曳在地，碧玉耳环叮当作响，头顶的簪发亦换作双髻分垂。这样的装扮她其实很不习惯，但在梳妆台前，手指触上冰凉的妆镜，她看了一遍又一遍——

　　那对镜忐忑的少女，依稀地，相似于坤黎镜上的一抹娇黄。

　　******

　　坤黎镜用于盗物并不是头一回。药树之实这次，骆远赔着笑脸将镜子还给她时，她气已消得差不多了，便问一句情况如何。他摇头道可惜，用错人了，但马上又笑，说是看了那么有趣的一幕，也值。

　　待他走了，她去看坤黎镜。果不其然，大哥做事有首有尾，看后已将梦境抹除。但毕竟是自己的东西，她要熟悉得多，摆弄一会儿，竟侥幸复出一截片段来。

　　残梦中，艳阳天暖，而她捧镜良久，只觉身上越来越凉。

　　还是那片竹林，还是那座老屋，还是那对人，只是星光下的携手，变成了桂树前的相拥。

　　——这是谁的梦？是谁？是谁？

　　她又去了宛通，第二次看见了那个绿衣少女。她的心在刹那间仿佛也化作一面镜子，通透无比，却又空荡荡的，连一丝虚影也存不住。

　　她远远看着，凝住一道熟悉的蓝色身影，看他笑，看他躲，看他招架，看他绕来绕去，却始终伴在绿裙之侧。

　　大哥常赞她的直觉。是的，有些事情，不需言语解释，不需证据罗列，更不需逐点分析、逐步推测，只需一眼。一眼看去，心中便是了然。

　　所以，她什么都明白了。

　　不知过了多久，她忽然无声地笑了。大哥他只知坤黎镜可以观梦，却不知其实是偷梦。他偷了绿衣少女的艳阳一梦，而自己偷了他的星夜一梦。绿衣少女自是浑然不知；大哥忘却自身，也只当看了别人的趣事；唯独莫欣自己，两厢对照，心中分明。

　　就好似，他们睡着，她醒着。

　　只要观者不语，失了梦的睡中客又怎知黄粱与南柯？

　　前世旧梦，早已逝去，如今跟在他身边的是自己，而连着那两人的，不过是一枚药树之实。

　　大哥说，要拿到此物，换取盈泉。其实要解严村的水涸之患，她还知道另一件东西——小时候曾听娘说过，千杯倾不尽，秋光琉璃盏。

　　是的，有了琉璃盏，就不需要盈泉，也就不必偷什么药树之实，那两人之间便再无交集……如果，她能找到传说中的燕姬陵的话。

　　对于盗墓世家的女儿，这也许不是太难。更何况，她手里还有一颗六射星眼。

　　成暨山，燕姬陵。

　　秋光琉璃盏捏在指间时，莫欣屏了气息，映着火光的琉璃宛如五彩的冰，却又有着琥珀般柔和的质感。

　　忽地，火苗一颤，接着更明显的一摇。墓室之中有……风？她未及想完，只觉脖颈后微微的一痒，似有人对着呵了口气，极轻却是极寒，穿肌入肤，整个脊背便在瞬间被冻住了一般。她想回首，想抬脚，可是动不了半分。

　　火折掉在地上，“扑”的一声，整个墓室却豁然亮了起来。四角的油灯上跳跃着淡青得近乎惨白的光焰，照出面前一壁彩绘。隔绝了数百年的时光不曾留痕，那壁画鲜艳清晰，好似昨日刚刚绘成。

　　金屋玉楼前，丛丛牡丹盛放，姹紫嫣红，一位云发高盘的宫装丽人斜倚在贵妃榻中，托腮观赏。时有一对彩蝶穿飞，竟不逐花采粉，反被花间伊人所吸引，各自停落于香肩、玉足之上。

　　想必这就是此间墓主，当年景王最为宠爱的燕夫人。的确是很美，当得起画中国色天香之喻。

　　——美吗？可惜……那不是我……

　　飘忽的女子声音，几乎是贴在莫欣耳上发出的。

　　无力挣扎，无法移动，莫欣觉得自己好象凝固成了一尊石像，就跟与这墓室的石壁、石棺一样。唯一的不同是，她全身上下每根汗毛都立了起来，于是那样清晰、又那样可怖地感觉到有什么触上了自己的脸，冰凉，粘腻，带着潮气，似毒蛇在肌肤上一寸寸游走。她拼命地张大眼，什么也看不见，但她知道，触摸自己的是手，一只阴冷的带着死气的鬼手。

　　那声音轻轻笑了，似是满意她既未尖叫也未昏厥。

　　——他说是我，所有人都说是我……可我自己清楚，那不是我，而是她……

　　——你看……凌云髻，是她喜欢的发式。海棠红，是昔日她常穿的颜色。那串鲛珠，多少女子艳羡……只为我一句喜欢，他派人觅遍南海，特意为我所制。而我说出那句喜欢，只因我知道，她最爱粉润的珠光……可有谁知道，其实这些没有一样是我喜欢的……

　　丝丝凉气在她耳畔牵绕，那声音仿佛痴了一般，絮絮不停。

　　——那时我太爱他，我想他只看我一人，所以努力让自己更像她……我成功了，他对我百般留恋，千般宠爱，可后来我才知道，这是最蠢的办法……我只是那个人的影子，落在他的眼里而已，而他珍藏在心中的，永远是她……每次情到浓处，他会不自觉地低唤出来：青霜……

　　——那是他表妹，虞国的公主，嫁给了纪国太子……做人已是失败，而我没想到，自己死后更加可悲。陪葬的物品中竟有一件带着禁锢的法力，将我的魂魄拘在此处，不得转生……四百年，我当了四百年的孤魂野鬼，呵呵呵……

　　笑声自耳畔移到面前，似残破的窗棂在风雪中吱嘎作响，摇摇欲坠。莫欣咬紧牙齿，双眼瞪得酸胀，依然只能瞧见那一壁绚丽的色彩，佳人娉婷，牡丹富贵。她不愿想，却又忍不住去想，这样阴狭墓室里的四百年……究竟是怎样的孤寂凄凉，苦不堪言。在无望的徘徊中，一个人将逝去的一生反复咀嚼，即使曾有爱恋欢欣，也早炼化为刻骨的怨懑与仇恨。

　　可那笑声却渐渐愉快起来。

　　——是啊，那样久的时间，我想了上万遍，若非那两人，我怎会落得如此？所以我一直在等，有一天我要亲眼看看，他们一世世自在轮回，如今是何模样……小姑娘，今天你来了，可谓天意……你可知，我为何对你说了这么多？因为，你能懂我的感受……因为我看到了，你和我是一样的……

　　声音一点点靠近过来，一团看不见的寒气融进了莫欣的身体。那般柔和又蛊惑的话语，明明是出自燕姬之口，此刻却似发自她的体内。

　　——如果他的心中没有她，如果她不存在了，该多好……是不是……

　　“啪”的一声，是琉璃盏碎在地上。莫欣睁着眼睛，却感觉眼前有厚重的黑幕缓缓落下。她的唇喃喃嚅动几下，不知是自己在说，还是自己在听，声音含混，如同梦呓。

　　——对，好孩子，不要抵抗。你帮我，我也会帮你……安心睡吧……

　　……

　　“莫欣？莫欣？”

　　她回过神，骆远的手正在她眼前晃。

　　“不舒服么？你忽然发起呆来。”

　　她凝视那含着关切的眉眼，又怔了片刻，终于摇头：“没有。我……在想那只琉璃盏。”

　　她慢慢垂下眼帘：“拿起来后，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3╰) 嗯，我更了~抱歉，久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