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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十三章 移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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移魂两字一出,如光照暗室、风驱迷雾。顾涟清心头几许困惑一扫而净,来龙去脉登时分明。
移魂之术,自古有之,在道、医、巫中均有所见,是将魂魄自原有躯体中引出,导入另一躯体之内,并使之与新的身躯相融,达到支配自如,浑然一体。但此术颇为凶险,稍有不慎则魂不归体,若被用心险恶者习之更可用来夺取魂魄、强占躯体,故而历来被列为密传甚至不传的禁忌术类。
结合之前见闻,这赵家男女显然是欲以巫法移魂换体。而移魂成否,虽主要取决于施术者的能力,往往也受外在诸因素的影响。明日正是月末之晦日,顾涟清垂目默算,再配合年月,正应阴阳流转交接之数,果然是十余年难得一逢的巧日。适才在窗下静听时,曾瞥见那小院中树影幢幢,垂枝荡漾,当时心中微动但未加思索,此刻回想其形态分布,竟是有“束魂木”之称的缠藤柳,隐隐排成了七星阵势。
难怪这一对巫男女要举杯相庆——天时将至,地利筹好,而体质契合的芊芊和骆远皆已收在宅院之内。三才匹配,这移魂过程自然将如顺水行舟一般。
只可惜,有一点他们不曾料到。顾涟清抬起眼来,眉梢微轩,笑容浅淡。
——若论魂魄操控之法,有谁能比地府的魂吏用得更得心应手?
骆远见他神色变幻,已是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不由笑问:“顾兄可是有了应对之法?”
顾涟清向他颔首一笑:“若是别的,涟清只怕束手无策;若说到这移魂之术,涟清却是早年曾有缘得人指点,对此略懂一二。只是,要破解此术非一人之力可为,涟清恳请骆兄相助。”说罢便起身欲向骆远施礼。
骆远忙将他拦住:“顾兄太见外了。此事小弟自然是义不容辞,但凭差遣。顾兄你可是要我……”骆远将声音渐渐压低,持起案头的青铜蹲虎镇纸,悄然走到墙边,突然伸手往壁上一扣,“咚”一响未了,只听墙那边“啊”的一声惊叫。
骆远笑着扬声道:“小丫头,偷听上瘾了?过来吧,恐怕也有用得着你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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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员外闻讯气喘吁吁赶到大门口时,骆远刚刚目送顾涟清与林天香两人的背影消失在街角,转过身来,见赵员外面色不善,忙躬身一揖。
赵员外见骆远还在,神色略宽,但开言仍带着不悦:“骆公子,莫非是嫌老夫招待不周,竟欲不辞而别?”
“承蒙员外厚爱收留,晚辈等不胜感激。晚辈无礼……”骆远满面愧色,再深揖下去,“皆因家中有突然之事,急须返回,匆忙间未曾寻见员外,晚辈情急之下便自作主张,让师弟师妹先行离去。晚辈特留下向员外请罪。不辞而别实乃不得已为之,还乞员外容恕。”
赵员外脸色缓和几分,问道:“不知何事令师弟师妹走得如此匆忙?”
“晚辈收到传书,说是师母突患急症,情势颇为……唉,晚辈的师妹本就是急性子,闻后如火焚心,晚辈只得让师弟先陪她返程。”
赵员外叹一声,点点头,道:“常言道,吉人自有天相。骆公子也不必过度忧虑。”他将骆远又看了两眼,忽然道:“不知昨日之事,骆公子考虑得如何了?”
骆远面上一红,低头道:“此事,此事……”
“此事不妨到厅中用膳时详谈。”赵员外笑看骆远,“常水的金溪鲤乃是本地特有,老夫早已命后厨备好,适才亲去督检,不想回来却发现客人几乎走光。骆公子,令师弟师妹既已先行,你可暂且宽心,留下用了午膳再走不迟。”
“这……”
赵员外见骆远犹豫,沉下脸来:“老夫竟连这一点薄面也没有?”
骆远终是推却不得,随他返回院内。
午膳果然是用了心思,菜肴丰盛,佳酿香醇,足见主人家慷慨好客之意。骆远本说不会饮酒,在赵夫人殷勤相劝下不免也饮了两杯。
午膳用罢,骆远起身言谢,说是回客房收拾一番,便就此告辞。赵员外夫妇也不强留,只说让骆远回客房后再稍候片刻,赵家已让人去寻一匹快马来,届时策马扬鞭,才好赶上顾涟清两人。
步出回廊往客院中去,晌午的阳光晒在脸上微微发烫,骆远不由仰首朝那光耀之处投去一眼,只觉明艳艳一片晃得人略略一晕,忙稳了稳身子,加快步伐进了自己房间。说是回来收拾,其实该准备的早已准备好了。骆远四下看看,将身往床榻上一倒,合眼寻思着顾涟清和林天香总算是编排借口出了赵家,自己要做的便是今夜见机行事了,不觉面上渐渐浮起笑容。
院中不知哪棵树上落了知了,嘶鸣一声接着一声,待这鸣虫倦得闭了口安静片刻,却有人在客房门上笃笃地叩了起来。
“骆公子,骆公子?”
半晌未见应答,“吱呀”一响,门便被推开。赵夫人袅袅走到床畔,俯下身看着榻上含笑陷入昏睡之人,咯咯娇笑几声,用手在骆远颊上轻拧了一把:“果然是‘美哉,少年’。”
“阿妹这样说,不怕我吃醋么?”赵员外立在门口笑道。
“你还吃自己的醋不成?半日后他不就是你了?若非如此,便是潘安宋玉当前,我也不多看一眼。”赵夫人斜睨他,见他作势赔罪,方一笑,又指指骆远,“满哥,如今万事俱备了……”
晦日无月,星光也早被隔在密密压低的层云之外,整个夜空仿佛铺了浓厚的黑絮一般,连一丝微光也见不到。地面的灯火在子时过后,也一点点黯淡下去。赵宅西北角落那一方小院里,窗前不见烛影,檐下灯笼冰凉,只有七点幽幽灯光自静垂的柳条间透出,淡薄得好似一团团带着荧光的雾气。
无星无月天,无风无影夜。
此间静谧,却非无声。
轻浅的呼吸声起起伏伏,发自缠藤柳组成的星阵之中。微弱的幽光下,依稀可辨四个人躺在地上,头脚相对。居中的一对年轻男女一动不动,顾芊芊额上一片光洁,乌青印记已然不见,面色也不再潮红,与旁边的骆远一样睡得平稳安详。他二人外侧各有一人,半支起上身,互视一眼,那男子低哑着声音道:“阿妹,将药服下,即刻开始。”对面的女子点一点头,与他同时将掌中药丸吞下,将身躺好,合了双目。
呼吸之声渐缓渐弱,却有低低的诵咒之声自地面上浮起,时快时慢,时而如耳语般含糊,时而如幼兽哀鸣般凄切。原本幽暗的灯光随着移魂咒起忽地一亮,继而慢慢又暗了下去。与此同时,地上四人的身体却慢慢地泛起了微光,稀薄的淡白色光芒逐渐向身躯中间汇集,愈来愈密,愈来愈亮。咒语声戛然而止,白光一闪,四团明亮的光球已自四人体内冲出,悬在各自头上一尺高处。
移魂出体已成,此刻只待易位而置。
骆远和顾芊芊身上的魂魄光团静止不过片刻,便如被牵引了一般,缓缓地往赵员外和赵夫人的躯体上移去,而那两人的魂魄也各自向着年轻的身体一寸一寸接近过去。
魂光交错间,只听当空“喀喇喇”一声巨响,七星幽灯应声而灭,四团魂魄猛地一抖,被震得停在当场,不能再移动半分。
雷电素来震邪惊魂,乃是移魂的最大忌讳。可这一个炸雷却并非来自天上,而是近得仿佛就发自这庭院当中。
脚步声起,四团魂魄悬浮半空,明耀如灯,照着一男一女并肩走入星阵正中。
林天香左手持蕴雷符,右手掐诀,在距地上四人几尺之外停步。顾涟清叮嘱过她,雷咒必可惊断移魂换体的过程,然而这对巫男女道行深浅未知,为防有失,还需她持咒守护在外。
顾涟清已径直到了顾芊芊身边,向她的那团魂魄探出手去。他双唇轻启,默默念诀,但见他的掌心微微发出红光,顾芊芊的魂魄好似听到召唤,颤了一颤,便向他掌中轻盈飘来。顾涟清轻轻托起那团白光,翻覆手掌,将顾芊芊的魂魄送回她的体内。
顾涟清正欲转向骆远,却听见空中传来语声:“我夫妻之前眼拙,竟不知顾公子有如此本事……”寻声看去,赵夫人的魂魄虽被自己借炸雷之际定于半空,动弹不得,但此时那一团光芒已向周边展开,隐隐现出人形轮廓。顾涟清心里一叹,到底自己已转世为人,若仍是地府之时,哪里容得她变化。眼风同时向另一侧掠去,瞧见那赵员外的魂魄仍是一团白光。
顾涟清淡淡道:“贤伉俪巫法修为不浅,养生驻颜想非难事,缘何行此等阴邪之事,夺人躯体?”说话间暗自运力,赵夫人的光影立时开始消融,眼看只剩半身人形,慌得她惊呼出声,连连哀求:“顾公子且慢动手!我还有话说。”
“满哥与我如此行事,皆因当年一念之差……”赵夫人见顾涟清停下动作,语气愈加哀婉起来。
记不清多少年月了,也许是二百年前吧,那时他和她自然不是什么赵家员外和夫人,而是西疆木巫族的一对兄妹。记得那年她十二岁,因资质出众,入选神临殿。消息传到家,达达阿嬷阿舅们纷纷上门贺喜,言道家中有一位候选巫司已是天神垂青,如今竟又出了一名巫女,便是他们做亲戚的颜面上也跟着生了光彩。
可十五岁的阿兄却在那一夜私出神临殿,长跪于姆妈阿爹面前。他说,巫司巫女是本族最圣洁尊贵者,入选神临殿自是莫大荣耀,但从此便断绝世俗之念,于严苛修行中冷寂一生。阿满已在其中,情愿终身侍奉天神,而阿妹尚且年幼,恳请姆妈阿爹将她留在身边,勿要因贪一时荣耀葬送她一生。
姆妈的叱责和阿爹的拳脚落下,他岿然不动。她自屏后冲出,挡在他身前。她扬脸微笑着:阿楠愿意去,阿楠从小便想成为一族巫女,多么神气。
他离家返回神临殿时,她追到他背后,清晰说道:满哥你说那里孤寂冷清,但若是阿楠也去,满哥你便不是一个人了。阿楠陪你一辈子。
他在料峭夜风中转身,看着她脸上的稚气和崇拜,揉一揉她的头,笑容酸涩,眼中满是兄长的怜惜。
至今她也想不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看待彼此的眼神不同了。也许是他二十岁那年,他身披预备巫司的百羽长袍,高居祭坛之上,在漫天星光中接过她双手奉上的巫杖,低低唤她一声“阿妹”。也许是她十八岁时,在殿后碧水塘采撷莲瓣,见他经过急急向他挥手,玉藕般臂膀,芙蓉样脸庞,笑容比荷香更加清甜。
神临殿中隔绝而严苛的生活,远隔了与他人的相处,却令相依的兄妹走得愈加的近,近到最终逾越了那道血缘屏障,不能自已。
侍奉天神身必洁净,私情|欲爱已是极大亵渎,更何况还是血亲禁忌。他偷了木巫族的密典,携她私逃,几日后便被追回。两人犯下此等天理不容之事,当于合族面前共受火焚之刑。行刑前夜,他趁监栏外守备之人熟睡之机,施用密典中所载的移魂禁术,冒死一试,竟然侥幸功成。用同样方法,她也换了身躯。给原来的躯体下了失声之药后,两人连夜逃离了部族。
身躯已换,便再无什么血亲禁忌之说,他与她从此名正言顺,过得可谓逍遥自在。只是仓促换就的身体并不融洽,不出数年便觉四肢疲顿,于是只得再寻觅新的躯体施法移魂。
赵夫人徐徐讲至此处,深叹一声:“顾公子,我二人也是出于无奈……”其实所谓无奈不过是头一两次,到了后来,两人竟渐渐有了心得,每当身躯稍显老态,便物色青春貌美者替换。近些年来,不但是移魂换体越做越顺,表面的世俗安排也越来越得当。譬如此次若非被顾涟清等人阻碍,过几日常南镇中人便会见到赵家小姐完婚,随后员外夫妇染疾去世,丰厚家产皆留于女儿女婿。他与她年轻体健,换了一重身份,依然衣食无忧,又可快活二十载。
“……我如今将一切坦诚相告,只望顾公子能看在我二人一片痴情的份上,网开一面。我二人若得顾公子饶恕,从此必安分守己,终老此世,不再做移魂之事。”
“什么痴情,什么无奈?!”林天香在一旁早听得肺都要气炸,此时终于怒道,“你二人之间根本是不伦畸恋,情理难容。而你们居然又为这一场孽情,强占他人躯体,分明是逆天而行!”
赵夫人只轻轻一笑:“小姑娘,你才多大?说什么孽情……你可知爱得刻骨铭心时,不管那人是谁,只要能与他厮守在一处,怎样的代价都是愿意付出的。若能天长地久,便是逆天又如何?”
“你!”林天香不觉往前一步,瞪着她道,“好,我不与你争——这代价若是你自己的性命,我不拦你,我反倒佩服你!可你们竟忍心用别人的生死成全自己的厮守?!”
“别人?我若是顾着别人,哪里活得到今天?呵呵,他们见不得我与满哥相好,我二人偏要相亲相爱;他们想烧死我与满哥,我二人偏就活得长长久久。如今,看不惯的那些人早已化作黄土尘埃……”赵夫人突然声色一变,狂笑起来,“我倒要看看,谁又能阻住我们?”
顾涟清闻声心知不对,这半天自己和林天香的注意力全被赵夫人所吸引,难道……顾涟清连忙转身,却见赵员外躯体之上的那团魂魄蓄力已久,此刻一举冲开束缚,正如闪电一般,扑向骆远的身上。
一声雷鸣当空炸响,是林天香急运雷咒。然而为时晚矣,那亮白光团嗖地撞入骆远胸口,消失不见。林天香脸色煞白,手一松,蕴雷符翻卷两下,落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