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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十二章 夜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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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并不久,仰首东望,几点星光稀稀落落。已是月末,那一线残月要到几近黎明时分方能缓缓升起。
月黑风高夜。
顾涟清想起出门前骆远说这一句时,两人皆换上了暗青劲装,相视一笑,向不同方向轻掠而去。
夜色中的赵宅愈显空荡,本就不多的仆婢已各自安歇,偌大庭院不见人影,只有廊下的灯笼映出一团接着一团的昏黄。
顾涟清已将后院各房悄然探遍,不要说寻到芊芊本人,便是那个傀儡小姐的身影也未看见。寻思片刻,顾涟清再次步入闺房中——对于一个闺阁小姐,自己深居简出,其他人等不便打扰,而赵氏夫妇又可时时探望,这是最合情合理的所在。
借着透过窗纸的外间灯火,可见房内布置颇为素雅,闺阁女子该用到的东西一应俱全。然而盛夏刚过,犹有余暑,床幔却是厚重,床上锦被锻褥也并非夏日所用。菱镜前、几案上、架柜间,举手轻触,指尖上一层薄尘。
果然是久无人住。
那么那一处拂拭得颇为光洁之处,必有玄机罢。顾涟清俯身,将手探向妆台旁红木架的最后一层屉格,一拉之下,竟未拉动。细看上面并无明暗锁类,顾涟清手上加力,却仍是纹丝不动。心念一动,他按上屉格的拉钮,正欲旋转,忽听轻微的脚步声渐渐向门口而来,门缝透进的一线光越来越亮。
门“吱”一声被推开,顾涟清自隐身处瞧得分明,提灯而入的正是赵夫人。跳动的火光自下而上映着她的脸,阴影斑驳,将笑容染得可怖起来。只见她几步走到梳妆台边,撂了灯盏,弯下身去,手上动作几下。对面的凤纹立柜“喀嚓”一响,随后无声地向一旁移开一尺有余,露出背后墙上一方门洞,光亮自里向外投出。顾涟清只隐约瞧见短短通道后似有一室,赵夫人便已侧身闪入其中,柜子在她身后又慢慢移回原位。
顾涟清忙跟到柜边,附耳于墙上。原本就是夜静壁薄,加之凝神,里面的动静竟能辨出十之七八。
只听密室内赵夫人声音甚是愉快:“……好姑娘,自遇到你,我就知缘份来了。你竟比我千挑万选的阿蓉还要契合。这般好的身躯,若不是需用生血养那傀儡果,我怎么舍得伤你。瞧瞧这细嫩的小手,我都心疼……来,乖乖再睡上一日,明晚我便为你解了咒,时候一到,便都好了……你放心,你这副青春好容颜,我定然珍惜……”
顾涟清不觉已是拳头紧攥,这番话虽听得不甚明了,但料想密室内的人必是芊芊无疑。只需此时冲入其中,将那赵夫人制住……刚要展动身形,忽听里面言语声又起。
“至于你们两个,我也多留你们一日,待事成……”
难道室内还有其他人在?顾涟清吸一口气,稳住心性。
“……你啊,原先瞧着你也是个不错的,今日见了那两个,才知什么叫云泥之别。你那傀儡也一样没用,竟连个绣球也抢不到,险些毁了整盘计划。不过……”里面顿了一顿,似是吃吃笑了几声,方续道,“倒也亏它没接着,不然白白错过了两位翩翩公子——他二人可是比你强了百倍……”
顾涟清听她提到另有傀儡,又提到自己和骆远,正欲整理思路,却闻脚步声起,忙再度闪身藏好。
待赵夫人提灯掩门离开,声影远去,顾涟清疾步回到红木架旁,如法炮制。一声轻响,柜移门现,顾涟清稳步踏入密室之中。
血红的毯铺满这一方天地,室内的烛火因顾涟清带入的风齐齐倒向一侧,继而摇摆不已,投下的烛影明明暗暗地涌动,地上仿佛起了波澜的血池一般。
顾芊芊果真在此。
而这密室里果真也不止顾芊芊一人。
波澜之中,三个人平平静静并排躺着,合着双目,面颊酡红,神态安详,甚至嘴角还噙着笑意,正是酒酣饭饱后梦得香甜的模样。可顾涟清一望之下,只觉一阵寒意袭上身来——三人额上各有一团乌青泛着磷光的印记。三个一模一样的符号,在晃动的血色光影中如张牙舞爪的小鬼,带着诡秘的邪气。
“芊芊,芊芊!”顾涟清一把将最外侧的少女揽入怀中。胸口微弱的起伏,身上微暖的体温,表明着她的生迹。可是呼唤、摇撼、解穴……试尽所有方法后,她仍浑然无觉。
怀中隐隐传来带着辛辣味道的酒香,又混着一丝古怪的腥气。他冰凉的指尖触上她的额,那乌青的痕迹沁在肌肤之中,抹不去擦不掉。
醉生梦死咒?
他的手指猛地一颤,似被锐物刺中。这种以蛊施咒之术,曾在西疆巫族中流行,据说百年前便已失传。因是蛊与咒相配,蕴有多样变化,通常只有施术者本人能够解开。
顾涟清低下头,正瞧见顾芊芊右手掌心处,一道长约寸余的血痕早已凝固。静了一瞬,他轻轻放下她,起身到了另两人身边。那一男一女亦是面目清秀的青年,与顾芊芊一样酣然如醉,无法唤醒。男子的左手心也有一道刚刚愈合的伤口,而女子双手完好。这两人虽然颊上也是潮红一片,面色却比顾芊芊暗淡许多——醉生梦死咒,因其效得其名,醉态若是减弱至全无,便将在昏睡中衰竭而亡。
契合、傀儡果、抢绣球……多留一日……顾涟清将方才听到赵夫人的话细细回想了一遍,零零碎碎的语句在心头反复,隐约感觉应可拼凑出一些什么,可又似缺了核心,散乱的只是边边角角。那巫妇还曾言道什么整盘计划,以及,明晚解咒……顾涟清心中渐渐安稳下来,他抚了抚顾芊芊的面颊,沉睡中的妹妹不再娇纵也不再痴缠,看着竟似极幼时天真乖巧的模样。他俯身在她耳边一字字道:“芊芊,再忍耐一日,我定会救你。”
夜又深了几分,顾涟清在庭院中轻身几下起跃,忽然眼风向后一扫,眉心微皱,行过一片山石,迅速将身一拧,隐于一旁的梧桐树后,屏息静气。身后并不见他人影踪。夜风清淡,草叶只是微微拂动,也无声息。而顾涟清绷紧的身子却在一瞬间放松了下来。
他自树后缓缓步出,一丝微笑掠过唇际,转身朝着来时的方向,极轻地唤了一声:“林小姐?”
眼前哪有半个人影?自然也是无人回应。可顾涟清往前稳稳行了几步停下,略一倾身,半低下头:“林小姐不愿在涟清面前露面么?”
一声细微的惊叹在半空响起,下一刻,林天香便出现在顾涟清身前,两人面对着面,相距不过一步。
林天香手里捏着一张符纸,仰首瞪圆了眼睛:“顾公子,莫非你可以看穿隐身术?”
“涟清倒希望自己有如此本事。可惜我并未瞧见林小姐。”
“没瞧见?那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而且位置一步不差?”
顾涟清看她眼中全是困惑,神态认真可爱,不由轻轻一笑,向地上一指:“林小姐虽然以符隐遁了身形,可此间绿草茫茫,便是身法轻盈者,也难免落足时将草叶压低。涟清正是留意了地面痕迹,从落脚的间隔、力量、方式上,推测是林小姐。”
林天香低头看看脚边,再抬起头望着顾涟清,懊恼不已:“我怎么从来没想过这点,我可真笨。”
“涟清能察觉也是侥幸。”他的声音轻而温和,“其实还是因为林小姐之前提及隐身符,涟清才会如此留心。”
那时她听见骆远和顾涟清商议要夜探赵宅,也要跟着。骆远笑她轻功不好,不肯带她,她便说自己用上隐身符,半点踪影不露,不比轻功强多了?如今看来,他二人将她劝住,不无道理。林天香抿一抿唇,轻声道:“顾公子,我是答应了你们候在房里,可是我真的等了很久,你们两人一个都没回来,我就……方才我好容易见到你了,便想跟着……”
她微仰着头,额上沁着细汗,目光含着担忧与期盼。顾涟清只觉心上一软,可越是如此越不能让她涉险。
“林小姐放心,芊芊已寻到。”他见她明显松一口气,又低声接道,“但涟清仍有不解之处,需继续探看。林小姐,这赵宅确有古怪,赵家夫妇绝非常人。你还是回房等着为好,切记用符护住自己。我和骆兄定会加倍小心,尽快回来。”
林天香听到后半句,脸上尽显失望之色。她张了张嘴,终于还是点头,将符重新贴上。
顾涟清见草地上痕迹渐远,转身继续前行。走了不过片刻,他突然驻足,转向身侧的碎石小径,轻轻一叹,开口道:“林小姐……莫不是迷失了方向,找不到回去的路?”
一阵静默。顾涟清凝着空空小径上的某一处,动也不动。
“不是的……我知道方向。”伴着这细若蚊鸣的几个字,她垂着头又出现在他面前。
“那……”
“可是,我不想再一个人等下去了。”
她说得很轻,可是他心头猛地一痛。怔然望去,她身后的夜空苍茫一片,星光微弱离散地闪烁着,一时竟让人想起忘川上稀疏的波光。
不知从何时起,自奈何桥上经过,他的眼光总是不经意般瞟向那一侧的桥头。三三两两翘首期盼的魂魄中,总有一抹淡黄身影,不用他分辨,便径直映入眼中。
她还在。
一念闪过,心中似有一丝确认后的宽慰,然而马上便又被一种说不出的情绪笼住。
有时,她也会向银色的兽首面具望过来,像遇见熟人一般,朝他微微笑着挥手。他仿佛没有看见一样,漠然继续前行,只有唇角极轻地动了一动。熟人么?不过是见了这许多年,不过只问了她一句话。
记得那时她面对他的冰冷质问,一瞬惊讶后,面上漾起温暖的笑容。她认真地答:“我在等一个人。等不到他,我不去投胎。”
鬼使神差般,他去查了她那一世的卷宗。丁胜帮着支开了看守冥册的鬼差,又看他半晌,摇头走开。她的卷宗里只有寥寥几段,很短,正如她那一生。可是他看了半天。丁胜回来时,他坐在案前默默出神,手里已换了另外一份卷宗,很长。原来,是以她的短,换来那个人的长。
真傻。
“顾公子,我可以……”
他的目光被声音牵回,落到她扬起的脸上。他点点头:“好。”
“啊?”林天香兜圈子时想出的理由还一个都没说,他就同意了?
顾涟清笑看她颇为惊讶的样子,走到她近前,温言道:“只是,林小姐需答应我,紧跟在涟清身旁,行动千万谨慎。”
林天香忙不迭地点头。刚随他走出几步,她忽然想起忘记问他一件事,脚下不由微滞。顾涟清已然察觉,侧脸望她。林天香犹豫一下,轻声问他:“我是奇怪,刚才我明明没有踩在草地上了,为何顾公子再次发现我的形迹?”
“是因为……林小姐身上的脂粉气息。”
顾涟清看她垂头丧气、颇受打击的模样,刚欲开言安慰,却发现那透出橙色灯影的房间已然在望,连忙噤声,并示意林天香小心,两人一起蹑足潜至窗下。
房内一男一女在低声谈笑,听嗓音正是那赵员外夫妇。
“……什么叫作‘得来全不费功夫’,如今我可知道了——这好运来了,当真是挡都挡不住。前日你在路上捡回的那个丫头,容貌身段且不说,难得的是体质与你如此相符,我当时就说是天上掉馅饼了。没想到这丫头一个绣球抛下去,引出两个更好的来。”
但听女子声音笑着接道:“谁说不是?你我算着时候差不多了,费尽心机寻了半年有余,方找出一对勉强可用的来。而今看看要到日子,这上佳人选竟接二连三自己送上门来。这不是天助你我又是什么?”
“呵呵,这老胳膊老腿,可是用到头了。夫人……阿妹,我敬你一杯,为如此花容月貌……”
“再怎么花容月貌还不都是给你看的!”赵夫人娇嗔一句,接着“叮”一声脆响,想是屋里两人碰了盅。片刻后,又听赵夫人笑道:“满哥,你还未告诉我,这绣球招来的两个里头,你选了哪一个?”
赵员外嘿嘿一笑:“自然是阿妹你来挑。我看他两人的容貌不相伯仲,师兄英朗俊俏,师弟温雅俊秀。我是无所谓,阿妹欢喜哪个就是哪个。”
林天香前面听得一头雾水,此刻听出里面是在议论骆远和顾涟清,不由偷着瞟一眼身边的顾涟清,见他面色如常,正凝神听得专注。
屋里“噗哧”一声笑,继而又是一声叹:“跟他们在一起的那个小丫头倒是有福,两人分明都对她有情。”
林天香暗暗点头,骆远这小贼果然会骗人,二男争一女的情节俗是俗,但最易使人相信。
“管他有情无情?如今人到了这里,便只看你我的心意了。”
“我的心意啊……这两个的模样我都爱。不过,若论匹配程度,我看那蓝衣少年似是略胜一筹,与婷儿的感觉倒有些相近。白日里我见他对此事也有几分心动的样子。”
“这么说你是选中那师兄了。”赵员外哈哈笑了几声,“好,那就这么定了!换过七八次了,数这一次的组合最是上乘。我还真是迫不及待明晚的吉日良辰啊……阿妹,此番你我真可谓占尽天时、地利、人和。”
“那明日还是照老样子?”
“自然。那三人既是一处来的,便一起用药好了。至于原先选的那两个……”
“方才我过去看时,只给婷儿续了咒。那两个么,先由他们睡着吧。明晚之后,再行处置。”
“明晚事成之后,阿妹你还有心情管他们?难道我们两人不该……还是此刻就……”
只听赵夫人吃吃的笑声响了起来,而赵员外的声音则渐渐低下去。林天香只得蹑手蹑脚往前凑了半步,窸窸窣窣的衣物之声掩住了两人越来越含糊的对话,她不由皱起眉头,正待仔细分辨,顾涟清却在一旁轻轻扯动她的袖沿,示意离开。
林天香不敢出声,只好对他指指房内。里面的两人明明还未说完,还不知事成之后他们要做什么呢。
顾涟清笑着摇头,又轻拉了她一下,自己悄然起身往外退去。林天香见他走了,赶紧也小心跟上,出了小院,方舒一口气,小声说:“我还有许多不明白的地方呢。顾公子为何不听完?后面的事多半很重要,他们才将声音压得那么低……”
顾涟清看看她,低头一笑,轻轻道:“涟清大致听懂了,所以不需再听下去。待回去见了骆兄,涟清再详细讲与林小姐。”密室所闻,加上方才这两人的对话,他心中已渐渐勾勒出一个轮廓来,但仍有几处关键所在模糊不明。恰似在漆黑屋中摸物,大小、形状、位置、质地等感受得颇为清晰,可是毕竟缺了一点光亮,始终没有那种豁然明朗的感觉。
转过几株海棠,不远处便是客房。透过海棠枝叶,依稀可见一个人影闲闲地倚在门前。
“顾公子,你先别说出我来。”
顾涟清还未答应,只见林天香话音一落便在自己身边凭空消失。他不由失笑,脚下却也不停,继续向骆远走过去。
骆远瞧见顾涟清,笑吟吟直起身,迎着他缓步走来。
“顾兄可有收获?”骆远嘴上说着,突然身子迅速向左侧一闪,同时右手一伸,看似随意地往空中一抓。
“啊!”随着一声努力压抑的短短惊叫,林天香现出身形,右边衣袖被骆远拉着,整个人原是奔向前的样子,此刻被拉扯得失了衡,样子颇为狼狈。
骆远笑得愉快:“想吓唬我是不是?”
“放手!”
“现在放手你就摔地上了。”骆远看她挣扎着站稳,才缓缓松手。
林天香瞪他半晌,终于忍不住张了张口,还未出声,骆远立刻道:“想知道我怎么看穿的是吧?”
小丫头明明气得不行,可因为想知道原因犹在强忍,眼看就要跳脚。骆远笑着开口:“其实你和顾兄潜到窗下倾听时我就看见了,我远比你们到得早。你们既在一处,顾兄怎么可能丢下你一个人不管,自己回来?所以我知你必在左右。”
“更为关键的是——”骆远故意拖长声音,“小丫头啊,你用隐身符的时候不要跑得太快。你说你带动的风那么明显,我怎么可能感觉不到?”
顾涟清已在骆远说话间走到近前,面上带着浅浅的笑容。林天香看看骆远,又看看顾涟清,突然觉得自己简直就是白痴。一肚子的气没处撒,最终把手里的东西往骆远身上用力一掷,噔噔噔转身回了自己房间。
骆远笑看她关了房门,才低头看向自己手中,小丫头扔过来的是皱皱巴巴揉成团的一张符纸。
“顾兄想必已经探得令妹所在?”在顾涟清房中坐稳后,骆远正色问道。出门时两人便是分头行事,顾涟清寻人,骆远探听消息。
“正是。芊芊虽然受制,但暂无性命之忧。”顾涟清神色亦变得凝重,“不知骆兄之前可听到什么?”
骆远点头,缓缓道:“你来之前,他们提到过一个词——”
“移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