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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错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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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宇深重,烛火在穿堂而过的夜风里明明灭灭,映着满室刺目的红。沈沅端坐在描金凤纹的喜床上,大红的嫁衣厚重如铠,压得她肩背生疼,头顶的珠冠更是沉得几乎要将颈子折断。
脚步声自身前响起,玄底金线的靴尖闯入她低垂的视野。
然后,是比这深秋夜更寒的声音,一字一句,凿进她耳膜。
“记住,你嫁入东宫,永远只是镇北侯之女,不会是我的妻。”
盖头未被挑起,她只透过下方有限的光亮,看见那双靴子冷漠地转开,决绝地踏出殿门。沉重的殿门合拢,将一室清冷和蔓延开的龙凤喜烛的涩香,彻底锁在她身边。
空气中,最后一丝陌生的、属于他的清冽气息,也消散了。
沈沅缓缓地、自己抬手掀开了盖头。眼前无人,唯有满殿华丽又空洞的布置,烛火噼啪一声爆开轻微的响动。她看着那跳跃的火苗,眼底是一片沉静的、望不到底的深潭。
良久,极淡地,她唇角弯了一下。
三年。
东宫里的日子像是一卷缓慢铺陈又重复无比的画轴。太子萧景珩从未踏足她的正殿,却从不阻止京中关于太子妃“贤良大度”的美名流传。
他带回江南巡抚的庶女,女子柔弱如柳,入住西偏殿。
他带回西域献上的舞姬,异域风情,腰肢软曼,安置在东暖阁。
他甚至在京郊别院豢养歌女,偶尔,也会有那女子的琵琶声隔着宫墙隐隐约约地传来。
每一次,内侍总管战战兢兢来报,沈沅总是从书卷或账册中抬起头,神色无波无澜,只略一思忖,便吩咐下去:“按旧例,好生安置,份例勿缺。”
她甚至会亲自去看望,予衣帛,赠首饰,言语温和,举止得体。那些女子起初惶恐,继而有些便会露出些微的得意与试探,她只当不见。
东宫后院,竟在她手下维系出一种古怪的、薄冰般的平静。
连皇帝都曾于宫宴上,当着众臣的面,赞过一句:“太子妃贤德,是东宫之福。”
那时,萧景珩就坐在她身侧,闻言执杯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顿,随即侧首看她一眼,眼神讥诮冰冷,仿佛看穿她所有“虚伪”的表演。沈沅端着酒杯,微微颔首,唇边是一如既往的、无懈可击的温婉浅笑,迎着他的目光,将那杯酒饮尽。酒液辛辣,滚过喉间,一路烧灼入胃。
直到这次,北境大捷,太子凯旋。
宫门内外旌旗招展,甲胄鲜明的仪仗肃立,文武百官翘首。沈沅领着东宫眷属,按品大妆,立于宫道最前方,等待那位数月未见的储君。
马蹄声如雷鸣般由远及近,玄甲黑袍的将军一马当先,驰入宫门,英姿勃发,正是萧景珩。
众臣拜伏,山呼千岁。
沈沅垂眸,敛衽行礼。
然而,所有的欢呼与礼仪,在下一刻戛然而止。
萧景珩勒住马,却并未立刻翻身而下,而是朝身后伸出了手。他身后亲卫队中,一骑策马而出,马上坐着一名身着普通兵士服制、却难掩窈窕身段的女子。众目睽睽之下,萧景珩握着那女子的手,将她扶下马背,动作是前所未有的轻柔。
而后,他做了一件让全场死寂的事——他伸手,为那女子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指尖甚至眷恋地在她颊边停留了一瞬。
阳光毫无遮拦地照在那女子仰起的脸上。
抽气声此起彼伏。
无数道目光,惊愕地在那女子脸上停留,又猛地转向队伍最前方、保持着行礼姿势的太子妃沈沅。
像。
太像了。
眉眼唇鼻,竟有七分相似。只是那女子眉宇间带着一股未经雕琢的、甚至有些怯生生的野性,与太子妃沉静如水的雍容气度截然不同。
萧景珩对所有的注视恍若未闻,他的目光胶着在那女子脸上,声音不大,却因四周死寂而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失而复得的、几乎颤栗的激动:
“阿沅,别怕。孤说过,定带你回家。”
阿沅。
他唤的是“阿沅”。
沈沅的名字里,也有一个沅字。可他从未如此唤过她。他要么冷冰冰地称“太子妃”,要么,便只是毫无称呼的、命令式的语句。
此刻,他拥着另一个女子,唤着另一个“阿沅”,语气是她从未听过的缱绻温柔。
那女子在他怀中微微颤抖,似羞怯,似无措,更激起男人的保护欲。萧景珩将她护得更紧,锐利目光扫过周遭,最终落在前方低眉敛目的沈沅身上,那温柔瞬间褪去,只剩下惯常的冷冽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仿佛在等待她失态。
沈沅缓缓直起身。
她脸上没有任何惊愕、悲伤、或者愤怒的痕迹,甚至连一丝涟漪都无。她甚至还能极淡地笑了一下,侧首对身后已然呆若木鸡的内侍总管温和地吩咐,声音平稳得没有半分起伏:“殿下一路劳顿,大喜之事容后再贺。先吩咐下去,将琼华院即刻收拾出来,一应用物皆按最高份例,不得怠慢贵客。”
琼华院,是东宫最华丽、离太子寝殿最近的院落,一直空置。
内侍总管猛地回神,冷汗涔涔地应了声“是”,几乎连滚爬爬地下去安排。
萧景珩盯着她,眸色深沉如夜,仿佛想从她那张完美无缺的面具上凿出一丝裂缝。但他什么也没看到,只看到一片近乎漠然的恭顺。他冷嗤一声,不再看她,揽着那怀中的“阿沅”,在众人复杂各异的目光中,大步离去。
是夜,东宫宴开,为太子洗尘。
沈沅称病未出。
喧嚣隔着重楼殿宇传来,更显得她所处的正殿冷清寂寥。窗外月上中天,清辉洒了一地。
沈沅坐在灯下,铺开一卷明黄绢帛,提笔蘸墨,落字从容。一笔一划,力透纸背。
写罢,她吹干墨迹,卷起,握在手中,走向太子的寝殿。
宴席方散,殿内还残留着酒气与香料混合的味道。萧景珩已换下铠甲,着一身墨色常服,坐在灯下,指尖揉着额角,似是微醺。见她进来,他抬眸,眼底有一瞬的怔松,随即被浓浓的讥嘲覆盖。
“怎么?太子妃终于坐不住了?”他语气带着宴席后的懒散和毫不掩饰的讽刺,“白日里的贤良装不下去了?”
沈沅停在他面前三步远的地方,没有说话,只是平静地将手中的绢帛递了过去。
萧景珩挑眉,不耐地接过,展开。
【和离书】三个字,赫然撞入眼帘。
他的动作顿住,脸上的懒散和讥讽瞬间凝固,下一瞬,怒火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席卷了他的眼眸。他猛地攥紧那绢帛,手背上青筋暴起,几乎是撕扯着将其撕得粉碎,狠狠掷在地上!
“沈沅!”他霍然起身,高大的身影带来强烈的压迫感,眼中怒火燃烧,“你以为玩这种以退为进的把戏,就能引起孤的注意?孤告诉你,休想!你这太子妃的位置,除非孤点头,否则就算死,你也得死在东宫!”
纸屑如雪片,纷纷扬扬落下。
沈沅看着那散落一地的碎片,静默了片刻。然后,她缓缓俯下身,一片一片,极其认真地将它们拾起,拢在掌心。
她直起身,第一次,毫无回避地、清晰地直视着他的眼睛。那双总是低垂掩藏情绪的眸子里,此刻一片清明,冷静得近乎残忍。
她开口,声音不大,却像一把淬了冰的刀,精准地刺入他所有怒意与不屑的伪装之下。
“殿下,”她说,“您找错替身了。”
萧景珩的瞳孔猛地一缩。
殿内的空气仿佛都被抽干了。他死死地盯着她,像是第一次真正看清眼前这个人。
沈沅迎着他骇人的目光,唇角甚至牵起一个极淡、极遥远的弧度,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我名沈沅。”
“三年前紫金山皇家秋猎,坠崖失踪、被您找寻了三年、如今终于‘失而复得’的那位——”
她微微停顿,看着血色从他脸上一点点褪尽,才轻轻吐出最后几个字。
“才是您真正恨之入骨的,镇北侯独女。”
哗啦——她将拾起的碎片,轻轻放在他手边的桌案上。
纸屑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