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跳之间》顾珊

6、海边×谈话

　　众目睽睽之下，艾露的手指插入他的皮革手套中，开始了一场安静的跋涉，沿着他微凸的腕骨，探入那充斥阻力感的内部，直到整个手掌都与她的紧密相贴、严丝合缝。

　　一种战栗的喜悦，沿着脊椎无声地燃烧。周遭化作遥远的背景音，整个世界都浓缩于那片温暖而潮湿的疆域。

　　他成了由单一感官构成的生物。

　　他的视觉被剥夺了色彩，只剩下艾露所在的区域是高清、鲜活的。听觉过滤了所有辞令与音符。最要命的是触觉，手套内，与她交握的那片皮肤在燃烧。

　　心中的小鸟要冲破他的喉咙，在世间高歌。

　　他和艾露并肩站在一起，目睹莫洛洛被众人拥簇，进入灯光下。

　　“萨博先生？”有人唤他。

　　他回过头，露出被无数人赞誉过的笑容，“请讲。”

　　“呃……不好意思打扰了。”

　　手掌被大拇指暧昧地挼搓，他是只被摸了尾巴根的猫，浑身一颤几乎站不稳，被拉入怀中。但在外人看来，他们只是刚好挨在一起。

　　太超过了。

　　在狭窄的空间里，他只能承受着来自艾露扣住的掌心，他的五根手指徒劳地伸直，触碰不到任何柔软的肌肤。

　　“你的答复呢？”

　　萨博飘起来的意识回不到地面，他迷茫的视线投向艾露，仰起头蹭了蹭她的下巴。

　　像是被刚驯养的狐狸笨拙地舔舐。

　　艾露的心一下子变得软乎乎的，养大的小狐狸再次学会依靠自己的主人，于是她耐心地重复。

　　“要和我离开这个无聊的地方吗？”

　　“请不要留下我。”

　　艾露的手抽出，一尾鱼游过窗框，而她消失在面前。萨博被她琥珀色的眼睛晃到，在夜晚波澜壮阔中，他只能看见蜜色的星光。

　　他双手撑在窗沿，寻找流入海洋的爱人，却不曾想被勾住项圈向下拉，然后就是高悬的铃兰花裹挟着被揉碎的新绿——一个皇冠落在他头上。

　　“今夜你要被我加冕为王，”声音的主人从花冠里扯出一朵孤零零的花朵儿垂下，“但你依旧属于我。”

　　啊……是的，他将永远属于艾露。

　　他的灵魂、身躯、他那颗微不足道的心也全部属于眼前的人。

　　像过量摄入杨梅，让他整颗心变得酸软，只能露出笑容。

　　他垂首等待着，湿润、柔软的吻印刻在额前。

　　他被赦免了。

　　萨博扶住今夜的荣耀，单手撑着窗台翻身下去，艾露伸手接住了这只曾经属于天空、海洋、飓风与火焰的金色大鸟。

　　他将也归于她。

　　萨博看见第一次见到艾露时，他站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目不转睛盯着台上演讲的艾露，她是那样的闪闪发光，他现在都还记得——

　　“我们，到底怎么样才算活着？”

　　“是这具躯壳被填饱？被裹暖？像被圈养的牲口般，满足于食槽与水槽？”

　　“不，都不是！”

　　“活着，是当你的灵魂挣脱了枷锁，在荒漠中点燃火焰！”

　　“是你的意志选择了道路，而非被他人所选择。”

　　“是当你为了一个信念、一个高于自我的理想去痛苦，去挣扎，那瞬间迸发的光芒，才真正照亮了你存在的证明！”

　　“别再满足于呼吸。”

　　“别再接受永无止境的奴役与偏见！”

　　“去燃烧！”

　　“去高歌！”

　　“那，才是活着。”

　　那时他看见了太阳，他愿意，不他渴望为艾露献上一切，只为了她所描绘的新世界。

　　他的思绪被马蹄声拉回，空旷的街道上只有他们两个人。

　　艾露骑在马上，他走在她心脏的一边，这是一个非常利于防守的位置，他可以随时反应过来保护他的教皇。

　　可这个距离同样适合调情。

　　艾露可以随时俯下身，在他耳边低语，她的长发可能会拂过他的脸颊。他则需要仰头与她对话。

　　“你就打算这么让我走回去？”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撒娇和变扭。

　　如他所愿，艾露轻笑俯身。

　　“怎么，我们未来革命军的参谋长，连陪自己女伴散步的体力都没有？还是说……你在期待别的？”

　　“如果我说是呢，老师？”

　　“那我会满足你，一如既往。”

　　萨博直到此刻才发现，自己一直屏住呼吸。

　　他以为会被拎着，可唯独没想到艾露拎起他放在身后，她夹住马肚，令马儿飞奔至海边。

　　海潮声将世界的音量重新调回。

　　萨博什么都看不见，他只需要全身心的相信眼前人，她握紧缰绳，掌控方向、感知危险。

　　只是作为微不足道的代价，他放弃了视觉，放弃了道路的选择权，世界被缩窄为前方那个背影。风声在耳畔呼啸，他只能感受到对方的体温、脊柱的线条，以及每一次肌肉牵动。

　　我将我的恐惧、我的前路、我的一切，都系于你一身。

　　请不要让我失望，请继续走下去，请带领我们。

　　就在萨博以为这个夜晚将永无止境时，一阵微弱的震动，贴着他胸膛响起——那只仅用于接收最高级指令的加密电话虫。

　　震动第一次传来时，他忽略了它，将脸埋进面前人的颈窝，更深地呼吸着带有艾露气息的海风。

　　第二次，震动变得急促。他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

　　第三次，当那震动如同心脏起搏般持续不断，他感到马放缓了速度。

　　魔法时间结束了。

　　速度慢了下来，他松开不知何时环在艾露腰际的手，轻巧落地。

　　“……是我。”

　　“说。”

　　他目光最终都化为平静的海面，只是水面之下依旧波涛汹涌。

　　“我明白了。坐标发我。”

　　他挂断电话，走到艾露的马前，无需仰视，因为她已经靠在马旁等到他。

　　“看来我们的散步要提前结束了。”他语气轻快。

　　艾露用手指卷着他的皮革，轻轻一拉，在他唇上印下一个短暂如叹息同的吻。

　　“去吧。”她松开手，“世界在呼唤你。”

　　萨博站上自己来时的小船一个人孤零零的离开，艾露目送他就像曾经无数人目送自己一样。

　　长大的鸟儿终究需要离巢，只是在这种伤情时刻，烦人的风围着她上蹿下跳。

　　“给我出来。”

　　海浪变大了，萨博的小船变成模糊的黑点。艾露站在海边，她将一缕头发别在耳后。

　　“你总是这么心急。”声音乘着风在她耳畔响起。

　　“对待不请自来的客人，我无需客气。”

　　“不要玩过火了，那小子是下一代的未来。”

　　“……所以？”她翻白眼，伸手握住了那阵风，“你算老几。”

　　“我不敢相信他会放你一个人在外，要知道你的安全可是他最高的行为准则。”

　　“也许是因为我足够强，你到底想说什么。”

　　“连来自老朋友的问候，都如此不受欢迎吗？”

　　“我可没有藏头露尾、搅乱我领土的朋友。”艾露把信封和邀请函甩入风眼，叹了口气，“多拉格，你烦不烦人？”

　　话音落下，周遭的呼啸声戛然停止，阴影里缓缓走出一个披绿色斗篷的身影。

　　臭名昭著的革命军首领瞥了眼封蜡上的纹章，“生气了？”

　　回答他的是一个砸过来的戒指，多拉格猝不及防，漂浮在空中的信封陷入沙里。他捡起戒指仔细打量，一脸不可置信望向艾露。

　　“真货？”戒指被他放在口袋里，“不愧是我们的天使投资人。”

　　“也就你认识了。”艾露脱下高跟鞋，赤足漫步在银色的沙滩上，深蓝的海浪时不时卷过纤细的脚踝，夜晚湿润的海风将一头长发向后吹拂。

　　多拉格在原地停留一下，拎着那双鞋子快步走向前，与她并肩，却始终保持着微妙的距离。

　　“说真的，我很怕你的头发抽到我的脸上，”他伸手比了比距离，“毕竟你小的时候最爱干这种事，而大家又偏心你。”

　　“毕竟某人总是在惹祸，还专爱拖人下水。”艾露拢了拢飞扬的发丝，眉眼弯弯，“我们都猜，你当年跑得那么快，是受不了爱的铁拳。”

　　“饶了我吧，老爷子的拳头可不是谁都可以忍受的。”多拉格向她靠近了一点，“库赞不是也溜了吗。”

　　“那只猴子，真是四处下注。”艾露弯腰捡起贝壳，又把它们扔回海里。

　　多拉格立刻鼻观眼眼观心，长期和眼前女人的相处让他明白了——如果她笑着眼睛都眯起来了，那绝对是有点生气了，所以他最好还是闭嘴。

　　尤其是现在，他心有余悸观察身后炸起来的喷泉。在感受到艾露投过来意味深长的视线时，多拉格装作自己很忙的样子，整理被海风吹乱的斗篷。

　　“你很忙？”

　　“……有点。”

　　艾露转过身面朝他倒着走，眼帘垂下。

　　“戒指送你，”多拉格瞪大眼睛，“下次别再让我生气了，以及——”她猛地凑近扬起嘴角，露出尖锐的牙齿，“从今往后，你们不再被允许登上这座岛屿。”

　　他松了口气，整个人由内而外的松弛下来。

　　“限制条件？”他伸展手臂，手指缠绕住了艾露翻飞的发丝。

　　“仅限你，且只有1％，三天内决定想要什么。”女人没好气打掉他作怪的手，附着武装色的指尖揪起一块皮拧了一圈，多拉格发出怪叫。

　　“我已经通知他们了，你尽管去就行了。”

　　“要是我没来？”

　　“你会吗？”

　　他们走到岩石后面的一处船坞，夜晚的空气带着明显的凉意。脚下潮湿的木板，踩上去软而脆，海水在下方轻轻拍打着木桩。

　　“你费这么大劲，不就是要见我。”艾露做请的手势，让他坐船滚蛋，“之后打电话就行。”

　　“请别伤了年轻人的心。”

　　“我只是向他展示了一部分的世界。”

　　艾露踹了他一脚，“让他心碎的只会是你的举动，我从未有伤害他的心思。”

　　“被隐瞒本就是一种伤害。”

　　女人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原地跺脚，气不过又上船踢了他几下，用指甲狠狠戳他胸口，恶声恶气道：“这句话同样送给你。”

　　多拉格被她难得的娇蛮击中内心，他仿佛又看见第一次见到艾露时，她站在台阶上，恨铁不成钢地揪住自己的耳朵。

　　小小的人儿终究长大成了需要所有人仰望的存在，一向理智克制的革命军首领，突然有想要落泪的冲动。

　　必须吸回去，否则被小混蛋看到了，又将会是一整年的笑料。

　　多拉格想起去年的库赞，前年的波鲁萨利诺，大前年的鬼蜘蛛。

　　这么一想，他冷汗都要被吓出来了。

　　“下次见。”他重新戴上披风，酷酷转身背对着艾露，他脸上所有私人的情绪瞬间收敛，变回那个世界政府眼中最危险的罪犯。

　　“再见。”

　　天终于要亮起来了，启明星已经在空中，发出稳定、明亮的淡黄色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