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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八章(已修改) ...

  •   深秋的太阳虽升起得迟滞,但终是透过窗纸照了屋内,满室晕染成一片暖暖的日光。本该是融融的暖意,落在沈枢身上,却只剩刺骨的凉。
      他仍坐在床沿,姿态未变依然是弓着腰双手抚额,指尖因用力泛出青白。违心道过“恭喜”后又归入沉默,许久后他按捺不住心底翻涌的情绪,喉结沉沉滚动了一下哑声抬头追问,声音轻缓尾音却裹着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微颤:“嫂夫人几个月了?”
      凌舟僵坐在被褥里,只觉沉默如潮水般漫过床榻,将他裹挟得喘不过气。肩头绷得发紧,眼睫沉沉低垂,长而密的阴影遮在眼下,连余光都不敢往沈枢那边掠半分。
      听见沈枢低哑的询问,他才用轻得像叹息的声音回应,每个字都裹着化不开的涩意:“已两月有余。就是……那日你留宿府里偏院,和你喝过酒后……”话音顿了顿,喉结哽咽着滚了滚,声音压得更低,带着难掩的窘迫与无措:“回房……酒意没散,和夫人……”后面的话终究没能说出口,却让满室空气都变得更加凝滞沉重。
      “和我喝过酒之后?”沈枢不可思议地回头,握拳重压在身下的床榻,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眼底残存的惊惶瞬间被翻涌的醋意彻底吞噬,瞳孔缩起,周身的气息又冷了几分。
      他骤然忆起那夜留宿饮酒的画面,凌舟当时被热意酒气熏的双眼泛红,攥紧他手腕时掌心的热度与指尖的急切,两人那时的气息交融缠绕相贴极近,还有自己也强压在小腹间、几欲破闸而出的欲念,这所有的发生都被丫鬟的到来而中断。那些因他产生的灼热与悸动,竟都换成了凌舟与夫人的温存,换成了一个即将降临的孩子。
      真是讽刺,沈枢浑身发寒如一盆冰水,兜头浇下;心底却又窜起股无名火,烧得他指尖发麻。满胸腔中都裹着难以掩饰的醋意,刺得鼻腔阵阵发酸。
      “是。”凌舟抱膝将脸深深埋进臂弯蜷坐着,手指死死攥着被角,声音压得极低,闷在喉咙里只剩一丝微弱的喑哑。他能清晰感受到沈枢眼底漫过来的寒意,像深秋的冷风裹着霜雪,沁人肌骨,可含在嘴边的解释,重若千斤,让他无法开口。
      那夜与夫人的温存不过是生理的宣泄,难道能说他拥着夫人时,眼前晃的都是沈枢的模样?能说他事后每想起,满心翻涌着全是悔与慌?这些话,只能化作卡在喉咙里的涩,变成说不出口的懦弱与难堪。他将手藏在膝间,死死攥着被褥,任由沉默像冷霜般在两人之间蔓延,冻得人窒息。
      沈枢猛地别过脸,目光落在窗外早已大亮的天光里。阳光透过窗棂落在他脸上,暖得真切,却暖不透心口那片又酸又疼的寒凉。他喉间堵着无数质问的话,想问凌舟,是不是早忘了偏院那夜攥着他手腕的灼热,忘了指尖相触时的悸动,忘了渭水河畔画舫里的牵挂?
      所有的质问全在舌尖滚了一圈,最终究化作一声带着自嘲的轻嗤,他有什么立场与身份责备凌舟。无奈的声音冷得像淬了冰:“这样最好,凌家终于有子嗣了,你的心事也平了一桩。”每个字都似从牙缝里挤出来,藏着冻伤自己的刺骨寒凉。
      沈枢的话如块重石扔进深潭,瞬间激起凌舟心底千层浪,眼眶不受控地潮湿了。他猛地坐直身,被褥从膝头滑落,急忙便要伸手去拽沈枢的衣摆,指尖却在离衣方寸之遥处骤然停住。他没勇气去触碰,只能让手悬在半空,微微发颤。
      “有没有子嗣,我根本不在乎,也从没把这当成‘心事’,我从未想过要让你伤心。”这些话未能说出口,他撞进了沈枢骤然转过的眼神里。那目光冷得像结了冰的寒潭,无半分暖意,硬生生将他未的话堵在喉间,只剩翻涌不息的涩意。最后只能艰难开口辩解, “我没有……”声音里满是哽咽与委屈,裹着难掩的慌乱。
      沈枢不再多言站起身,转身去够搭在床榻边衣架上的衣带。指尖碰到布料时带着几分仓促,整理衣襟的动作又利落得过分,像是在刻意逃避,生怕晚些会泄露出心底的波澜。
      “天亮了,回府吧。”他的声音压得平稳,渐渐恢复了平日的清冷语调,可垂眸时眼底的落寞却没掩住,似落了层薄霜,凉得真切,“嫂夫人该挂念了。”最后几个字说得极轻,却像一把利刃,狠狠划下两人之间无法逾越的界限。
      凌舟坐在床沿,目光牢牢黏着沈枢的背影,垂在身侧的指尖无意识地蜷起,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到了嘴边的歉意与辩解,终是被他生生咽了回去,再多话语,此时讲出都显得苍白无力。
      两人无话并肩走出客栈,晨光早已漫过青山屋舍,将四周景致染得明亮温暖,偏偏照不散他们两人心底的寒凉。
      沈枢攥紧身后马儿的缰绳,指节用力泛白。他清楚自己在吃醋,清楚这份醋意来得不合时宜,可脑海里总是不住地闪过凌舟与夫人温存的画面,每想一次,心口就更酸一分,疼得更甚。凌舟又何尝不懂?他懂沈枢眼底的怨怼与疏离,可他也有怨,这世俗的枷锁将两人牢牢分开,让自己连一句“我心里只有你”,都不敢大声讲出口,只能任由遗憾在心底延伸。
      长安城中的长街依旧热闹,叫卖声、车马声与鼎沸人声顺着风涌进耳中,街边小食摊贩的热气裹着各色食物香气漫开,连深秋的日光都被添上了许多烟火暖气。
      可沈枢与凌舟之间的氛围,冷得像结了冰。唯有“友人”的体面还在维持,遇人问起便笑着说是多年知交。偶然相见隔着众人递个隐晦眼神,也会借着赏新画、品佳酿的由头,寻些机会再靠近。
      只是从前那份纯粹的默契里,终究掺了藏不住的醋意与无奈。像一根无形的线,一端拴着沈枢的牵挂,一端缠着凌舟的愧疚,越扯越紧,越扯越痛。
      他们都清楚,这份情回不到从前的纯粹。只能在世俗的漩涡里,这般牵肠挂肚地纠缠下去,把没出口的话、没表白的意,全藏进每一次看似寻常的相见里。
      入冬已久,寒风卷着雪籽来得猝不及防,半盏茶功夫,窗外便飘起鹅毛大雪。沈枢握着笔,刚在大红婚书上落下最后一笔,墨迹未干,刺目的红看得他心烦意乱,陷入前几日赶庙会的情景,蚀骨寒意撞进脑海。
      那日他心绪烦闷听说邻县有庙会,便独身踏雪乘车前往。到时却在庙外风雪里,撞见两个蜷缩的身影。破絮裹着单薄衣衫,头发枯黄凌乱打结,脸上沾着泥污与冻裂的血痕,冻得生疮发紫流脓的手,依旧死死扣在一处,指节嵌进彼此皮肉。其中一人眼神涣散,嘴角淌着涎水,疯疯癫癫重复:“阿林,躲……别让他们进来……”另一人痴痴地笑,力道却不容挣脱地将他往怀里揽,口齿不清:“先生,护你……不疼……”
      沈枢瞅得心头发紧,忍不住上前半步,向身旁摆糖画摊子的阿娘低声打听:“阿娘,这二位……”
      阿娘瞥了他一眼,又望向那两人,叹了口气,语气里满是唏嘘,还带着几分直白的不理解:“唉,你是外县人?难怪不知,这俩原是我们县上做学问的,两人是师徒,先生的学问好,性子也好,原本家里还有个娘子,徒弟虽说年轻但俩儿也没差几岁,模样也是周正的,早前跟着先生在书斋里读书,体面得很。听说家里早给徒弟相了好人家的姑娘,模样俊俏、性子温婉,可他说啥也不要,就要跟着先生读书做学问。”
      阿娘讲了一半,冻的往手上哈了口热气,声音突然压得更低,像是怕被人听见,脸上也露出了嫌恶:“谁能想到啊……这徒弟哪是要跟先生作学问,竟看上了人家先生!也是倒霉,听说两人赤身裸体在床上颠鸾倒凤厮磨时,被徒弟家里人给撞上了。还是那徒弟压着先生,听说把那先生弄的身上软得跟脱水似的……那场面……啧啧,真是……有够伤风败俗,有辱斯文。”
      阿娘边说边摇着头,一副痛心的模样:“先生的娘子当场就哭晕过去,娘家来人闹得鸡飞狗跳,连街坊邻里都围过来看笑话。两边家里气得发疯,觉得祖宗的脸都丢尽了!合伙把人绑回去,往死里打让他们断,这两人就跟王八吃称砣铁了心一样,死活不愿分。那家里棍棒没断过,最后只好灌了不知什么药,硬生生把两个文质彬彬的人给弄成这样。先生疯了,徒弟傻了。”
      “灌了药就扔出门,说死在外头也别脏了家门。那先生的娘子后来也回了娘家,好好一个家就这么散了。”她瞥了眼那两人紧紧相拥的模样,眉头皱得更紧,语气里透着满是不解,“疯了的先生总喊着徒弟的名字,怕得要死;傻了的徒弟倒还记着护着他,不管受多少罪,手就从没松开过。沿街乞讨时被小孩子扔石头,被恶狗追着咬,被人指指戳戳,都是这傻徒弟挡在前头,自己被打得头破血流,也不肯让他先生受一点伤。”
      阿娘撇了撇嘴,跺跺脚语气里又带上了几分鄙夷:“真是不明白,男人和男人有什么好弄的?都一样的身子,硬邦邦的,哪有娘子抱着香香软软的舒心?偏要做这脏事,落得这光景,也是自找的。”
      沈枢看着那傻徒弟从怀里掏出块发黑发硬的麦饼,小心翼翼掰了一小块塞进先生嘴里,自己只舔了舔沾着饼渣的手指,然后蹭蹭先生的脸笑得满足。疯癫的先生含着麦饼,含糊说:“阿林……暖……”两人脖颈间都垂着半块并蒂莲玉佩,先生的缺了角,徒弟的沾着暗红血渍,该是常年摩挲的。
      听阿娘说完,沈枢随手递了一串铜钱在阿娘手上,上前靠近心口像堵了块寒冰,指尖微微发颤又从袖中摸出一锭银钱放在两人相握的手里、痴傻却执拗的守护。
      忽然,他觉得他与凌舟的身影和这俩人重叠了,他们何尝不是在世俗的夹缝里相互拉扯,凌舟眼底的沉郁、深夜递来的暖酒、离别时藏不住的落寞,还有他自己落笔婚书时的迟疑,不都是藏不住的情意?可这份情,终究和这对师徒一般,都是见不得光,稍有不慎,便会是万劫不复的下场。
      他轻轻拢了拢他们身上的破絮,指尖触到冰冷的破布时,想起凌舟曾握着他的手说“不会被发现的”,可此刻看来,世间哪有不透风的墙,不过是自欺欺人。他不敢再多看那俩人一眼,转身快步离开,身后风雪里,那声含糊的“暖”字,像一根针,深深扎得他后背发僵。
      那二人的疯傻模样、徒弟护着先生的姿态,还有阿娘直白鄙夷嫌恶的话语,更有那照见自身的刺骨联想,都像淬了毒的针,刺得沈枢心口至今发疼。他正怔忡着,船舱的棉门帘被轻轻掀开,寒气裹着雪粒扑进来。凌舟提着描金锦盒站在门口,玄色披风肩头的雪融了,眼底的沉郁浓得化不开:“听闻你决定要和苏姑娘成亲。不怕日后……”他迈步进来,将锦盒轻放案上,声音哑得像被雪冻过,“这是城南宅子地契,算我……给你的贺礼。”说“贺礼”二字时,喉结用力滚了滚,硬是压下了眼底的涩意。
      沈枢捏着婚书的手猛地收紧,指节泛白,大红的纸面被攥的起了几道褶皱,他垂眸望着案上锦盒,那方地契的棱角在盒内映着雪光泛出冷硬的光,凌舟曾低语过“城南清静,最宜安身”的声音犹在耳畔。心口像是被漫天风雪砸中,沁着风霜。
      “星澜,不必如此破费。”他强压着喉间翻涌的酸胀,故意说得平淡,只是尾音忍不住发颤,“我与苏姑娘的婚事,家中早已备好府院,足够居住了。”
      “收着吧。”凌舟打断他,目光灼灼地落在他泛红的眼尾,那点红像雪中燃尽的火星,脆弱得让人心慌。“那宅子我早年间便置办好了,院里种着你最爱的桂树,屋后栽了几株梅树,还有一片枫林。”他顿了顿,声音哑得更甚,带着几分说不清的执拗,“想来你……会喜欢的。”
      他本想说的是:“想等你来住”,可这样的话终究是没有机会再说了。那是藏了数年的心事,如今却成了说不得的奢望。这宅子,成了他唯一能赠予的“体面”,成了裹住汹涌心意的最后一层幌子。
      沈枢没再推辞,指尖轻轻搭向锦盒边缘,刚触到凌舟覆在盒上的指腹,就被对方猛地攥住。那力道带着几分失控的急切,像攥住了即将飘逝的雪,让两人同时僵在原地。
      凌舟的掌心还沾着雪粒融化后的潮湿,裹着彻骨的凉意,可触到沈枢指尖的刹那,却像燃了簇暗火,烫得他指尖发麻,那灼热顺着血脉蔓延,连带着沉寂的心房都跟着剧烈震颤。
      他下意识抬头,恰好撞进凌舟未及掩饰的泪意。那些被世俗枷锁压了数年的思念、不舍,还有不甘的钝痛,像决堤的潮水,瞬间漫过眼底,再也收不住半分。
      “汀宴……”凌舟的声音发颤,喉间堵着千言万语,辗转反复,来回只挤出这两个字,“沈汀宴……”
      “别说话。”沈枢突然开口打断他,声音轻得像雪落在梅枝上的叹息。下一秒,他伸手环紧凌舟的腰,将脸深深埋进对方的发间:“凌星澜,你听清楚,我成亲才是我能保护你最好的方法,我不悔!”凌舟发丝上未散的雪意萦绕在沈枢的鼻尖,混着熟悉的冷松香,那是刻在骨血里的味道。
      窗外的雪花还在簌簌飘落,屋内的炭火明明灭灭,凌舟听清沈枢的话语,想说什么终究是未发一言。暖黄的光在两人身上晃出斑驳的影,却照不亮彼此眼底深藏的疼。这是他们隔了世俗风雨后,第一次这样坦诚的拥抱。没有身份的桎梏,没有世俗的伪装,只有心底翻涌的情意,缠得两人几乎喘不过气。
      凌舟的手臂死死揽在沈枢的背上,指节因极致用力而泛白,力道重得像要将眼前人深深揉进骨血里,熔成密不可分的一体。
      他鼻尖萦绕着沈枢身上熟悉的松墨香,混着炭火的暖,还能清晰触到怀中躯体抑制不住的轻颤,这份久违的贴近,没能带来半分的慰藉,心口反倒像被细密的针点点扎透,泛出密密麻麻的疼,渗入四肢里。
      这个拥抱来得太晚,也太短暂。等踏出这扇门,沈枢就是苏姑娘名正言顺的夫君。往后岁月,他们想这样偷偷靠近、卸下所有伪装,都只会越来越难。
      “有人来了。”沈枢忽然轻声开口,透过窗棂瞥见岸边,家中老仆正踩着积雪,缓步艰难靠近。他缓缓扶正凌舟,耳尖未褪的绯红还泛着热,小心慎重地将锦盒里的地契塞进袖中,指尖抖得厉害。
      凌舟望着他从容仔细的整理衣袍、试图抹去拥抱过痕迹的模样,眼底憋了许久的泪意终于忍不住滚落,砸在衣襟上晕开一小片湿痕。他飞快抬手用袖口擦掉,强装无事,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汀宴那我……祝你和苏姑娘夫妻和顺,岁岁无忧。婚礼日我要外出办货,不参加了。”
      沈枢没说话,只是站在原地,目光死死黏着凌舟转身离去的背影。
      窗外的雪还在下,落在凌舟玄色的肩头,很快积了薄薄一层,将他的身影衬得愈发孤寂。
      他攥着袖中温热的地契,指尖还残留着拥抱凌舟的余温,心口却像被灌满了冰水,又冷又疼。
      他知道这处宅子藏着凌舟未说出口的心事,这个拥抱裹着两人难以言说的不舍,但他必须踏上世俗认可的“正途”。他不能也不愿他的凌舟变成庙会墙边上痴傻的人。
      这份汹涌的情意,只能深深埋在心底,封存在这个大雪纷飞的午后。连一句滚烫的“我舍不得你”,都只能卡在喉间,不敢让凌舟听见,更不敢让自己奢求。
      雪越下越大,慢慢覆盖了凌舟离去的脚印,仿佛这场短暂的坦诚与拥抱,从未在这世间发生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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